那客人静默片刻。
而后才缓缓开了口,一道低沉如冷玉的嗓音传了出来,“无妨。既然江姑娘还未起身,那裴某今日先回去了......”
那语调透着礼节性的淡漠而疏远,少了往日该有的冷厉威严。
听入耳时,竟好似多了几分轻拂落花般,不经意的冷淡与温柔。
江妩小脸一煞白,却在帘外彻底僵住了。
那熟悉的声音,如影随形,仿佛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踝,让她难以逃脱躲避。
紧接着,一股冷意从脚底泛上脑顶,几乎将她淹没。
原来,客人是裴弗舟?
他.......竟然来沈府,专门找她?
这个念头一起,江妩不禁冷汗涔涔,如何也想不出裴弗舟这么做的原因。
甚至.....他似乎等了很久。
江妩非常后悔,早知如此,她就应该不出来,继续装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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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地回过神来,江妩提了口气,朝抱穗一往后比划,便提衫蹑手蹑脚地再回去。
还没走几步,东蝉从旁边茶室里钻了出来,正要去送茶,一眼瞥见了江妩,一嗓子扬道,“诶,江姑娘可算来了!”
江妩被这一声绊住,脚下一软,险些没站稳。
她紧张地抓了抓衣角,只好硬着头皮又折回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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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深广的前堂里,此时香雾缭绕。
许是因裴弗舟是难得的贵客,沈居学竟然差人特意把珍藏的博山炉搬了出来,还点了上好的迦南香,以添些雅致。
江妩就在这一阵轻烟曼霭中,压着眉眼老老实实地走了进去。
她依礼上前,给正座的沈居学和旁座的卢氏分别问了个安,只听上座连忙道,“阿妩,快,去见过恩公。”
江妩听后暗暗一抿嘴,足下顿了一顿,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磨磨蹭蹭地转向东侧的案几,朝那个挺拔的身影行了个叉手礼。
一面对裴弗舟,他身上凛冽如冷松般的气息静静弥散了过来,熟悉却令人生了退意。
而后,发怵与心慌的感觉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江妩避之不及,只好勉力压下,提起唇角,维持出一道平静又轻小的嗓音,嗫嚅道,“见过将军。”
裴弗舟就跪坐于在案几之后,他习武,金枪铁马一样的身子,不靠着凭几,腰身坐得相当板正。
他放下冷掉的茶瓯抬眼望了过去,现在才总算看到江妩真正的姑娘家的模样。
她今日总算不穿郎君的衫袍了,幞头摘掉,绾成了乌黑的螺髻,上头缀着点点玉色,只是寻常质地,可却衬出肤色的光华明媚。
一件妃色的圆领小半臂,压着靛蓝团花的衫子,青色的衫裙规规矩矩地束出一段纤腰。
那张面容,未施粉黛,只是描了两道柳眉,这微微垂着眸的温顺模样,不争不抢,有碧波荡漾芙蓉色的雅致淡泊。
裴弗舟不禁轻嗤,而后不动声色地将目光往下移了移,下一刻,眸光微凝。
只见她一双手在袖中藏匿,隐隐颤抖,似是慌张失措。
他微微一怔,想起昨日一幕,这双手还敢攀扶着车辕果断地跳下来;今日见了他,却这般紧紧握在一起,几根手指不安地勾缠来去。
观至此,裴弗舟不禁愈发狐疑起来。
江妩其人,与他的关系透着一种诡异。
若说她和他不熟,那他又怎么会记忆里独留下这人的身影;可若说她做了什么暗害他的事情,在面对她的畏惧和胆怯时,他应该感到满足得意才是。
好比他在边关从军征战时,敌军的畏缩与恐惧,让他有一种肆意的痛快。
这是一条他曾相当笃定的猜测,可是,他今日来探沈府,再一次可以肯定:江妩的这种畏惧和抵触,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快意。
反而,和昨日一样,有一种淡淡的烦闷......
裴弗舟眉头轻抬,正若有所思,不想,江妩竟然忽然偷偷抬起了眉眼,一下子撞入了他的视线里。
那双眼里满是茫然与警惕,而后一惊,像是被猎户发现的鹿似的,又连忙垂了下去。
裴弗舟剑眉蹙了蹙,轻轻调开了目光,淡声道,“江姑娘,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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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妩方才对上他的目光,额角突突地直蹦,心里正忐忑不已。
他那一道审视探究的眼神实在太过犀利,让她如芒在背。
听了裴弗舟的话,她回过神来,赶紧虚应道,“江妩无事......多谢将军。”
说完,她顿了顿,赶紧自行退立于卢氏旁侧,垂眸不再多说半句。
前堂须臾之间静默下去。
卢氏瞧了一眼,不禁暗暗叹气:江妩真是不通规矩。
这孩子,昨日教她好好睡,可也没说能一睡睡到大中午的。没叫她,她自己也不知约束着时辰。
今日这吏部尚书府的裴二公子过来找,在这里坐了两盏茶的时间了,江妩却在后院睡了个痛快。
真是怠慢了贵客。
卢氏很快地一笑,不急不缓地开口打圆场,“还望裴将军多多包涵。这孩子许是昨夜折腾的太晚,这才来得迟了些,让将军久等了。”
说着,悄悄给江妩递了个眼神。
江妩呆呆地站在原地,见表姑母冲她轻轻努了努嘴,纳罕地揣测半晌,才忽然明白过来。
卢氏这是要她去给裴弗舟去赔个茶礼。
江妩还在迟疑中,金坠儿反应倒是快,已经率先一步从东蝉手里接过热茶,上前给裴弗舟送了过去。
女子声音盈盈道:“茶瓯里的茶不热了,奴替将军换一盏。且算替我们江姑娘赔礼。”
谁想,一只大手直接抬了过来,顺势覆盖遮挡了一下茶瓯,裴弗舟抬起眼,冷淡说了一句,“不必”。
见这英姿俊朗的金吾卫将军,居然对姑娘家这般驳脸,金坠儿自知没趣儿,丧气地抿抿嘴,悄悄也退回了江妩的身后。
江妩紧绷的后背稍稍松了松,暗暗十分庆幸自己没去,否则,恐怕被裴弗舟当场下脸子的就又是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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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弗舟年少峥嵘,和宫里的贵人有着亲缘。
按理说,他是不会屈尊来到这五品博士宅造访,今日这一次,已经令沈府众人十分惊讶。
江妩正想不通,沈居学捋着几根胡须一笑,朝她说:“阿妩,裴将军万忙之余,今日是特意来问一问你上次的事情。”
“上次的事?”
江妩脸色一苍白,僵硬地维持着一丝微笑,声音里有了慌乱,“裴将军......该不会又要抓我回去吧......”
她退了小半步,圆润的肩头绷得发紧,全身都在戒备似的。
江妩的这种提防,裴弗舟看得心里有些恼火。
他自认在东都为人算是坦荡君子,想来自己也没怎么她。
可她能和苏弈同车而坐,却转而对他如此避之不及。
呵,至于么?
裴弗舟捏了捏茶瓯,瞥了她一眼,压下那点烦躁,冷峻的神情却是轻轻一哂,淡声反问一句“抓你?”。
“怎么,江姑娘不是迷路了
?既然如此,又非故意无触犯我朝律法,何故担忧抓你?.......”他故意语调轻抬,似是提醒。
江妩被他这么隐晦地刺了一下,明白过来他已经知道那门洞的事情,不禁咬了咬唇角,藏在袖里的双手握得更紧。
裴弗舟却只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眼,端起茶瓯平淡道:“江姑娘也不必紧张。只是上次匆匆将姑娘送走,裴某也没来得及嘱咐。武侯们是粗人,顾及不周。今日只是按公务照例来询问,姑娘路上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话音一落,果然见她身形微微一凝,纠缠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江妩趁着他喝茶的时候,下意识地虚抬了一眼。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裴弗舟今日并未穿金吾卫的武侯官服,只做寻常装束。
他带着黑纱软脚幞头,穿一身黛紫织锦缺胯袍,腰间系着一圈金银鞓蹀躞带,那圆领袍的前襟上端向两侧外翻着,露出一段杏色纹锦的里衫。
仿佛此时,他再不是午夜巡街的冷面武侯,只是年少英姿的裴家二公子。
江妩怔了怔,随后垂眸轻声答了他:“并无不妥,多谢裴将军挂怀。”
裴弗舟听罢,并不多言,只淡道:“好。”
而后,他再无说话,二人陷入一段短暂的寂静......
初秋的风缓缓穿回廊,送来落木若有似无的清香。
江妩正茫然,忽见沈府管家匆匆朝这边走了过来,似是有事急着通报。
管家走了进来,对上座一礼,似是提起一口气,“郎主,梁国公府来人了。”
作者有话说:
一点分享:
唐朝公务员穿圆领袍,可是也都喜欢胡服翻领袍的效果。公务员为了能效仿一下,达到有同样的穿搭效果,于是改成了翻领衣。也就是穿圆领袍的时候,“不系合领口,使圆领袍的前襟上端自然松开垂下,形成翻领的样子”,这样领口一开,露出了里面上衣的团纹花色,视线就会集中在上半部和脸,说白了,是为了达到“洋气”的效果。
别看男主裴二瞧着冷淡疏离,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看来也在悄悄关注洛阳风潮,希望自己穿得时髦洋气一点。这个死鸭子嘴硬,哈哈哈哈哈哈
第9章 第 9 章
◎青色罗裙的飞沿在他视线间一闪而过◎
沈府一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面面相觑,以为听错了。
沈居学愣在那,喃喃道:“今日是什么日子?难不成是祖坟冒青烟了?”,缓缓回过神来,猛地一起身,正了正冠快步迎了出去,紧张催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贵客迎进来!”
江妩心头惶惶一跳,一股凉意就从脚底漫了上来。
她悄悄后退几步,正要趁着乱子抽身从后堂离开。
谁料,刚一转身,却突然被点了名。
管家快速地瞥了一眼,连忙说道:“郎主莫急,只是梁国公府的家仆,过来送一盒东西。说,”顿了顿,才立即道,“说是世子转交给江姑娘的。”
江妩顿立在原地,脸色苍白,没有任何惊喜之色,呆呆地重复一遍:“给我?”
按说,梁国公府能派人登门往来,不论意义是何,旁人大抵都觉得是一个光鲜的好事。
可惜,江妩如今一听梁国公府那几个字,只觉得跟触了霉头一样。
“表姑母......”
卢氏没说什么,只维持着浅笑道:“无妨。既然世子提及,必是有要事,你便先留下吧。”
江妩心里叹气,这是走不了了。
沈府一家各有各的猜测,唯有裴弗舟只不动声色地垂眸喝茶,置身事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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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有了动静,是国公府的家仆走了进来。
裴弗舟微微抬了眼看过去,国公府他常去,这家仆倒是眼熟。
那家仆一走进来,无意中却瞧见了裴弗舟,略略惊讶,显然也认出这位右金吾将军.
他率先走到裴弗舟案几前,毕恭毕敬地见过,客气道,“将军也在。”
裴弗舟只一颔首示意。
家仆转向正座,笑道,“乍来拜访沈博士,是奴失礼了。”,而后说了几句客套话,才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递给沈家家仆,再由家仆递给了抱穗,最后才转交到了江妩手上。
“世子听闻江姑娘在洛阳遇上执夜的武侯受了惊吓,特意将此物转交给江姑娘安神。”
裴弗舟一顿,利落的眼角乜了过去。
江妩脸上没有半分喜色,眉眼也凉了几分,只望向表姑母,等她应允。
见卢氏没拒绝,朝她点了点头,江妩才垂眸说“是”,而后接下木盒,迟疑片刻,挪开了盖子。
这一打开,险些被里头的锦绣堆晃得花了眼。
木盒里有四个方格,每个格子里都有一个金绣银线的香囊,针脚细密,图样别致。
四个各自绣了芙蓉,海棠,桂花,和芍药。角隅处配了各色的团花纹,彩线盘曲,都是洛阳当下最时兴的纹样。
每个香囊里,配了安神的草药干花,皆是上等。
除了裴弗舟,一屋子的主仆抻着脖子往江妩手里看,纷纷被那精致异常的样式吸引了。
卢氏惊叹道:“这绣法之细,不曾见过。”
江妩下意识接话,“这是岭南的针法。当今绣法中,以岭南之法为上上。”
说起这个,江妩倒算是博文。
她阿耶做闲散之官的时候,纵情山水,一来二去,品茗焚香,识琴酌酒,她也就跟着认识得多了。
不过,方才江妩还有后半句话,却没对他们说——这种香囊,恐怕,已经是能做贡品的水平了。
江妩怔怔地盯着这一盒子流光溢彩,触及之处皆是精致细腻的缎面。
金丝银线勾缠出细细密密的起伏,明明是上品,却教她瞧得险些透不过气来。
苏弈这岂能说是“转交”,分明就是...大张旗鼓的“送”。
放在过去,江妩早就暗暗喜不自胜了。可如今却头皮发麻,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跟捧着个烫手山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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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弗舟在一旁将江妩的一言一行尽收眼底,眉眼间划过一丝轻嗤。
女子被那些华贵非凡的绣品或者珠宝所吸引,这倒也无妨。
可裴弗舟不知道怎么,就见不得江妩拿着苏弈送的物件的这副......呆傻的样子。
且盼着嫁入国公府的东都贵女不差她一个,比她与苏弈门当户对的,多得是。
她这浮想联翩的,怕是黄粱梦了。
裴弗舟干脆懒得再看。
谁想,下一刻,就听啪——的一声,檀木盒被合上了。
他下意识抬起眼,看向那声音的源头。
见江妩捧着木盒站在前堂中央,抿着珠唇,神情淡淡。
与一屋子艳羡惊叹的沈家人不同,她似是压根对这盒贡品档次的绣品半点兴趣也无。
甚至是有些,厌烦?
裴弗舟不禁剑眉轻抬,眼里多几分探究的意味。
正在寒暄的国公府家仆和沈氏夫妇纷纷停下交谈,亦是看向了江妩,都从这须臾的沉默中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短暂的尴尬中,江妩轻轻吸了一口气,率先迈出了半步。
“江妩多谢世子关怀......”
“.......可是,我与世子并无私交,亦不敢高攀。世子此举,江妩受不起,更是不能收。”
少女声音不大,依旧柔软轻盈,可她说出那句话时,却是冷如珠玉,字字清晰,没有半分矫揉造作。
收到梁国公府世子送的物件,哪家贵女不会欢喜,敢驳了面子?
可江妩偏偏就全都相反,可以说,是抗拒。
她再清楚不过,手里捧着的这裁红点翠的华贵之物,不过只是漂亮的诱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