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了一会儿,朝外头巴望一眼,见那守门的内侍也没过来,于是蹑手蹑脚地又走了回去。
然而矮凳上空空的,裴弗舟却已经从旁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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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雨势猛了,秋雨滂沱,急急地冲刷掉一切姹紫嫣红似的。
裴弗舟撑伞走在御桥上,如松如玉的身影,高大挺拔,仿佛在雨景图上漆了一点墨蓝色的笔触,给这寂寂宫禁更添一丝肃冷孤静。
他这次没同她道别就离去,心里有点闷闷的,其实刚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后悔起来。
抬眼看,昏色的天际滚着水墨色云,沉沉地压在心头,像一滩化不开的墨。
知道江妩应该算是喜欢他的,可多多少少总是带着一团孩子气,有时候耍赖似的吊着他,他心甘情愿,可事后总会思索她到底有几分认真。
他轻嘲,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也不过如此,本以为在感情里,他可以做到豁达大度,到头来才发现甚至是完全相反。
那占有欲像是滋生的藤蔓,起初不显眼,可一旦为酸涩的情绪浇灌,便生长得更加疯狂,一点点缠绕了他的心。
想起苏弈,他嗤了嗤。或许他还真是了解他,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在他心里埋下一根软刺,即使想不在意,可终归是本性难移——他骨子里到底没有做君子儒士的通透,纵然已经学着对江妩温良以待,可终究无法掩盖他一副偏执决绝的筋骨。
好比方才,江妩说她不想他,她到底会想谁?他克制不住地多思,难道真的像苏弈说的,她对过去的事情还心怀眷恋......
裴弗舟不敢细想,一想,上辈子那种混着酸涩和嫉妒的牵痛又涌了上来。
五味杂陈中,他沉了口气,大步走出皇宫。
*
江妩在阁中也没多呆,直接回去了。
钟司记瞧了她,道:“去了这么久?”
江妩心绪郁闷,只嗯声道:“内侍临事走了一阵,多等了会。”
钟司记没察觉,教她一同去后头用午食,江妩却摇摇头,“我身子有点不舒服,吃不下东西,姑姑莫要担忧我,我回去歪一下午就好了。”
说是这么说,可心却不听她使唤。
江妩躺在榻上,没放下幔帐,放眼看出去,得见窗外烟雨迷蒙。
算算时辰,他大概已经回去了吧!也不知是回了家,还是又去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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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后几日接连又去了观文阁,假装路过查书,呆了一会儿,却没再偶遇他。
心里沉沉的,缠着令人难受的思念和别扭,谁想一拐弯,却在中庭的回廊瞧见他正同什么人说话。
她眸中华光一闪,他也恰好看了过来,视线碰了一下,裴弗舟眸光冷峻又淡薄。
江妩没在意,他同旁人说话的时候一向如此,于是只是朝他示意一下,可谁想,下一刻,他说完话之后,又扭身走了。
她呆呆的,心情跌落下去,路遇匆匆送奏章的中贵人都差点没躲开。有些失神地走回屋里,灯也不想点了。
索性她不当值,得一丝喘息的机会,于是托腮坐在案几前,看庭中几片红叶寒霜,只觉得心头染上了秋凉。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门。
她思绪一动,一骨碌起来出去,然而一开门,原本期待的心绪立即沉下。
本以为是他托人送来了字条,可谁想,是个陌生的宫女。
“江典记,这是贵妃娘娘让奴送过来的。小公主新写了字,江典记批正之后送回去便可。”
江妩顿了顿,赶紧接过来托盘上的一沓纸,说好。
合上门,屋里头又跌落回安静。
江妩点灯提笔,没改几个字,总觉得心里发堵,本想继续做完,可一下笔,差点改错......
她不敢在贵妃的事务上出岔子,于是只好搁置半日,自己回被子里闷闷地困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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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知秋。
刮了一夜的风,第二日长空高远,澄澈无云,只是满园残红落木堆积着,仿佛一团烧尽的锦绣灰烬。
江妩换上了厚些的宫服,出门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早早地起了,利落地改完小公主的字,给贵妃送了过去。
谁想到了那里,宫人却说,“武成殿的美人蕉开了,娘娘同小公主去那边伴驾了。”
江妩又只好折回去,一路往武成殿走。走过甬道,绕过回廊,刚登上玉阶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叫她。
“你怎么来这里了?”
她吓一跳,回身看,裴弗舟穿着武侯的官服,肃正威冷,正站在阶下。
他神情平淡从容,然而见了她时,还是忍不住牵了唇。
江妩愣了愣,杵在阶梯上瞧,视线随着他步步上来的身姿,最终定格在抬目仰看的姿态。
他站在她身边,凝了凝,温淡地一嗤,颔首道:“没睡醒么?”
她在那一瞬间忍不住委屈又生气,可殿前不得失仪,于是咬了咬唇,按压住红红的眼圈,扭过脸道:“睡得很好。不劳烦裴将军关心。”
“别哭,”他浅笑着出了声,低喃提醒道,“在这里我可没办法帮你擦眼泪的。”
江妩一听这话,更想哭了,只好背过身去,抬眼忍了忍。
裴弗舟看了一眼她的托盘,问,“这是什么?”
“小公主的字,娘娘让我改完送过来。”江妩抿抿唇,问,“你呢?”
裴弗舟道,“圣人临时诏见我。”他顿了顿,道,“不说了。你在外面等通传再进。”
他提醒完,撩袍就要走进去,然听身后的她一声极轻的呼唤,“弗舟.....”
他凝了凝,回身看,江妩却欲言又止了。
她摇摇头,抿嘴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你先去忙吧。”
*
武成殿秋色正浓,一扇扇直棂窗支起来,只为让更多秋光辗转地照进来。
裴弗舟的官靴停在那,带内侍通报后,走了进去。
然而才迈进殿中,他不禁剑眉一蹙。
圣人,郑贵妃都在,然而还有两个人,在他意料之外——苏弈和永王李玶。
他立刻察觉不对,敏锐地瞥见圣人似是有隐隐的不豫之色,而贵妃正一脸担忧地看他。
裴弗舟凝了神,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地上阴影与光亮交错着,他的影子最终停在了阶下。
他垂眸,叉手拜了下去,沉道:“圣人。”
皇帝抬起眼,慢沉道:“弗舟,永王告发你与大食私相往来甚密。苏弈虽极力为你作证,可朕想听你自己说。”
那缓慢又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唤醒的威严,一字不落地从殿里飘出窗外。
江妩站在那里浑身一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悄然往窗下站了站,惊慌地听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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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 88 章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朕愿意相信你, 所以想听你亲自说。”皇帝纵然再顾虑,多少还抱有宽仁之心。
裴弗舟听得一瞬间怔住。
原本今日圣人突如其来地诏见他,传令的内侍急匆匆的样子已经让他心中有了点疑惑, 可不曾想,竟是这样。
这罪名来得唐突, 他眉头一皱,血液似乎慢慢凝在身体里。
他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也知定是有人对他来者不善,倏地回过神来, 速速撩袍单膝点地。
裴弗舟一环袖叉手,沉琅的声音回荡在武成殿,“圣人明鉴。臣从未有过叛国之举,与其往来也是按章程行事, 不曾有假。”
顿了顿, 他抬起沉冷的眼,道:“臣斗胆, 不知何人口出此言。”
皇帝沉吟片刻,还未开口,永王李玶已经一步踏前, 站出来抬袖一指, 轻喝道:“父亲休要听他辩驳。”,转头道,“裴弗舟,你三番五次往大食使馆与之密谈, 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若是按章程行事, 何必需要那么久?”
裴弗舟视线调转过去, 淡道:“永王可有证据?”
“那是自然。”
李玶扬唇一笑,“我的人不止一次看见你行迹反复出入其所,方才俱已在殿前如实禀告了圣人。一并瞧见你的,还有当日值街的武侯一二。你若要说我收买,我总不能连你右武侯府的属下都一并买通吧?”
裴弗舟问,“哦?看见什么了?”
“自然是看见你与太子詹事府令史柴锜一并勾结,与大食使臣鬼鬼祟祟相谈多时,恐密谋危难国祚之事。”
皇帝听李玶接连给裴弗舟和太子定罪愈发的高了,不由眉头一拧,可他却依旧不言,也想看一看裴弗舟到底如何解释。
这时候,裴弗舟从容地转过来,朝御座一叉手,道:“圣人,既然永王殿下这么说,何不传召柴锜觐见一同对质。”
皇帝想了想,颔首应允。
裴弗舟站在一旁,唇边不易察觉地轻哂。
听得永王此番言辞,才总算弄清楚,这听起来是“检举揭发”他与大食使臣之事,可其实还是剑指东宫,欲对太子加以打压罢了。
只是...方才永王说起,苏弈也在给他的清白作证。
裴弗舟眉目沉沉,抬眸看向对面的苏弈,实在不明白他在今日之事中的角色。如今他看苏弈,好似雾里看花,实在是不清不楚。
...
殿里气势愈加紧绷了,殿外的宫人也都纷纷垂首,尽量避开这风雨欲来之势。
永王指控裴弗舟,教江妩在外头听得心惊胆战。
她其实可以走,但脚底下挪不开步子,只想在原地继续站着。她离那权力之争只隔着一层窗户,心都为他揪了起来。
没多久,柴锜自东宫那边匆匆赶来,一同过来的还有太子本人。二人神色沉沉,显然已经得了消息,知道今日一场魏阙风云在所难免。
临了殿门,柴锜不经意地一瞥,看见了江妩,轻声惊道:“江姑娘?”,话落,但见她宫服端雅,显然已是禁庭中人。
柴锜顿了顿,压低声音迅速劝道:“江姑娘快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莫要无端卷进来。”
江妩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柴锜无奈,只好暗示道:“你不走,里面的人也会担心你的。”
江妩抿抿唇,依然不肯,对他和太子垂首拜礼后,微微退了一步,只做在外待命之姿。
柴锜见状,叹了一口气,再也没办法,立即跟上了太子走了进去。
...
殿中,皇帝正闭目等待,听见脚步声,一睁眼,脱口道:“太子怎么来了?”
裴弗舟转身一看,但见太子步履匆匆,不禁蹙了眉。
他与柴锜对视一眼,柴锜只无奈轻轻摇头。
裴弗舟不语,知道太子这是生怕他们二人出事,所以也赶来想试着稳住事态。可惜,太子的希望怕是要落空了——
——如今圣人起疑,他和柴锜作为太子的左膀右臂,今日恐怕必定有一人要被砍下来。
“父亲,”太子拜见后,垂眸道,“儿正同柴锜商议父亲千秋之贺,忽闻阿监传召柴锜,恐父亲忧虑,于是也过来,还望为父亲分忧。”
皇帝对这个儿子说不上喜欢,从前太子说话不讨喜,空有仁德,却无果断;如今也算熬些日子了,变得也稍微婉转起来,可听在耳朵里,又觉得卖乖。
他老了,总不能点卯似的胡乱选一个储君,只能平衡着观望,于是也不驳太子的面子,只冷淡地一颔首,教他去旁边听着。
皇帝转眸问,“柴锜,你可听说了?”
“回圣人,臣听说了。”
“你有何解释?”
柴锜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淡定道:“禀圣人,金吾执掌东都安防,如今大食使臣人数约有十,不同往昔。将军为首,自是多番走动勘察。他听闻臣略同西域语一二,遂请臣一并同行,算是做些语言译解之事,并无其他。”
李玶不禁讥笑,径直道:“遮掩罢了,谁不知道你们三个乃太子私下结交的朋党?”
这一下,倒是把裴家,苏家和柴锜一同与太子捆在一条船上了——虽然原本就是如此。
皇帝纵然讲究中庸,可到底对私交朋党十分忌讳,脸色沉了一下。
苏弈开口了,温声道:“圣人。恐永王殿下这话倒是诧异了。柴锜本就隶属东宫,而东都安防之事如今又由太子殿下负责,自然也与裴将军走得近些。至于臣么,不瞒圣人,臣并无鸿鹄之志,喜结交友人。臣与太子殿下曾诗文相附,志同道合,于是也有些交际。”
裴弗舟看了一眼苏弈,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可见他立场未改,倒放心一些。
苏弈顿了顿,看向李玶,莞尔笑笑,“其实臣也曾与永王殿下有些来往,永王还曾赠了臣一株赤色珊瑚,永王忘记了吗?”
李玶不禁一噎,这话倒是不假,他是想过拉拢苏弈,可后来发现,那是个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同谁都往来一些,恐实在靠不住,于是只好放弃。
如今,又被他反手一刀...
李玶眼里闪过阴鸷的光,不客气地唇角一抬,道:“笑话,那岂能与今日之事同比?裴将军,听闻你于朝觐宫宴之时,已经与大食使臣攀谈西联之事,此乃大食诡计,你身为东都金吾,又为何插手边关之事?”
李玶这话扣着罪责,虽没有证据,可足矣叫皇帝起了疑。
皇帝一沉,裴家如日中天,那裴肃裴达,一个吏部尚书,一个北庭大都护,虽官重位高,可都是他亲手扶上去的,也一直都恪尽职守。所以,他其实不介意再多一个能护卫东都的裴弗舟。
可如今,若裴弗舟真年轻气盛,有不同于他父叔的野心与二心,难免教人心中警惕。
“弗舟,”皇帝虽有顾虑,可对这个年少的郎将还是多报以信任,悠沉道,“永王所言,可为真?”
裴弗舟不由一顿,一时间迟疑起来,但听闻皇帝有相疑的意思,知道按照这个架势,周旋下去不如和盘托出来得保险。
他低眉沉了沉,暗呼一口气,还是仰头看向御座,坦白道:“禀圣人,臣的确是主张西联之事,以克北关突骑施。”
皇帝愣了愣,面色旋即一凛,不禁当即拍椅薄怒呼道:“你逾矩!”
他难以置信其印证了心中的猜疑,竟真的欲染指边关之权。
皇帝龙兴大犯,纵然已经垂垂老矣,可终归有昔日震慑明堂的威严。
他一说那三个字,惊吓得连同殿外一干人等纷纷“扑通”跪下来,垂首不语。
秋风瑟瑟,吹透宫衣,江妩听得冷汗都渗透了后背,此时一片微凉。
她跟着那些宫人一同在殿外跪下,心已经飞了进去。
觉得无能为力,只能干着急,虽然两人不过一壁之隔,可和他仿佛隔着山海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