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一度想着高嫁,却不知“高”这个字,愈发接近无上权力,便与未知的风险关联得愈紧。
他被天子质疑,她却比他还要难受。哪怕是上辈子对他抵触之时,她也是十分承认裴弗舟恪尽职守的坚毅。
真想进去帮他,可自己却什么都没有,说出的话,怕是和羽毛似的,在那风云里头转一圈便消失不见......
江妩不知道,这些担心其实毫无用处,因为就算是离女子至高之位一步之遥的郑贵妃,此时也已经走下御座,跟着一众人跪在地上。
“圣人息怒......”她道,声音里带了点颤,“弗舟他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其心如何,圣人再清楚不过。”
皇帝有恨铁不成钢的隐怒,摇头道:“就因为朕清楚,所以才如此失望!裴弗舟,你职在东都,何故觊觎边关军政之权?”
郑贵妃一听这个罪名,突然抬脸道:“圣人!此事弗舟必有隐情,请给他一个机会说清楚。”说罢,见裴弗舟还站立在那,当即轻斥提醒道,“弗舟,还不快快先伏礼认错!”
裴弗舟不由微微苦笑,他太了解了,事到如今,伏礼认错有用,那天子还是天子吗?
怕是他但凡退一步,只怕今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他攥了攥手,喉头一凝,径直上前一步,叉手扬声道:“圣人!”,说着,他在丹陛之下撩起袍角一放,长身直跪下去。
他环袖,仰起头来,大概是第一次用这般姿态进谏于天子阶前,沉道:“臣这个金吾右郎将可以不做了,但西联大食围剿突骑施之事势在必行!”
“放肆!”皇帝闻言一挥袖,案几上的笔墨纸砚连同茶瓯,瞬间拂落在地,斥责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裴弗舟眸中有灼灼之色,并不避开天子视线,只直直地迎了上去,继续道:“圣人有所不知,臣曾在北庭军中有所经历,知那突骑施新旧二部绝非善类,不可小觑。臣闻上次安西之战报,新部兵临安西请兵增员,旧部犯乱边关之镇,如圣人扶植任意一方,不若养虎,来日势大,必成祸患!为了王朝长治久安,还望圣人三思,应允与大食西联之事!”
郑贵妃听完,眼前一昏,气得差点晕了过去。
太子趁着皇帝不语之时,立即进言道:“父亲,弗舟他这是为了王朝百代基业!又如何是觊觎军权?还望父亲惜才!”
李玶见皇帝动摇,有些按捺不住了,赶忙接话道:“大食国与我朝从来既非敌人,也非友,旧历之时甚至亦有冲突,何来信任?怕不是他们应允了裴将军什么好处,一定要促成此事?敢问裴将军,西联之后,当如何?”
裴弗舟捏紧了拳,深呼一口气,道:“臣以为,当东西相夹,将新旧二部,扑杀之。”
“可笑!”李玶道,“突骑施可汗原本就为我朝加封,如今新部投诚,你这是要挑起两端战事。”
“是永王不通战事!”
裴弗舟轻嘲驳斥一句,他怒极反笑,“若历来加封就能平了狼子野心,那早就一派太平,何故反反复复?待其势起后又难以掌控,纵其犯乱边关数年,最后被迫投入无尽将士,才将之平息。旧部如何,新部又如何?此獠之性不可改,再重蹈覆辙,不若放虎归山。若失去安西重镇,恐引来日大灾!非北庭之军可救矣。”
李玶冷哼一声,只朝向皇帝,道:“父亲,儿另有他法。”
皇帝道:“讲。”
“以和为贵,中庸为上。既突骑施新部投诚,不若结为秦晋。这也总好过与大食西结联盟,他们远水不救近火,就算联了,也无甚大用。”
那个中庸的态度倒是投了皇帝所好,他凝了一下,道:“和亲么......”
裴弗舟一沉。
他当然知道,李玶推动此事,不过是天真的以为突骑施会就此感激,从此成为他与太子一竞御座的砝码...可惜李玶真是错了!突骑施野狼一样,又怎么甘于俯首帖耳?
.
江妩在外头听得胆战心惊,不禁恍惚一下,喘了两口气,艰难地闭了闭眼。
总以为替嫁和亲之事,她的恨,除了恨自己一时迷了心窍,更是当起源于梁国公府那个虎狼窝。
甚至......她当初也猜忌过表姑母的隐瞒,厌过旁人的袖手旁观。
可当这些情绪也好,误会也罢,渐渐全都烟消云散了的时候,却不曾想,如今发现原来一切的根源不过是永王口中的一句进言。
这朝堂厮杀的棋盘上,她当年只是一枚被波及的无名的棋子,就算不是她,也会是别人,甚至是公主也未可知.....
她一颓,神思呆滞中,忽听殿内裴弗舟冷厉着声,截了一句,“不可!”
...
“圣人!”裴弗舟急急阻止,有些失了方寸,道,“和亲不过一时之策,非万世之计。”
皇帝拧紧了眉头,沉道:“难道你方才所言,就没有风险,能保万世么?”
裴弗舟一时沉默,听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头不禁剧烈地一痛......
片刻的寂静中,苏弈忽而一笑,温然道:“圣人。其实裴将军所言,未免不对。”
裴弗舟一皱眉,慢慢看了过去。
苏弈嗓音平淡,像个朝廷里的局外人,“臣倒觉得,裴将军所言十分有理。如今和亲么,贵妃娘娘的公主殿下年幼,而太子殿下的妹妹乃元后所出,皆不甚妥当。”
皇帝问,“你以为如何?”
苏弈笑笑,看了过去,与裴弗舟四目对了一下,道:“裴将军既振振有词,想来已有良策对付突骑施。不若,就给将军这个机会,请他亲自一试。”
皇帝一皱眉,“你的意思是?”
“大食使团就要离开了,既然裴将军有意促成,不若将他封为特使,随大食使团一赴北关,解决突骑施的难题......”苏弈说着,朝裴弗舟颔首浅笑,道,“裴将军,你觉得如何?这是一个将功赎罪,教圣人打消对裴家猜忌的机会,不是么?”
裴弗舟看着苏弈说完,顿了顿,倏地失笑一下。
万万想不到,他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郑贵妃凄然道:“圣人万万不可!此去路途迢迢,百死难测,怎么能让弗舟去?他还年轻啊!”
皇帝自是不想轻易打仗的,沉吟一下,道:“其实怀阳去岁岁末之时已经及笄了,也没有订下驸马。”
太子哪里肯作罢,上前痛道:“父亲,那是儿子唯一的妹妹!母亲去后她吃了不少苦,请让她在东都平安终老吧。”
一时间,各色声音充斥在殿里,哀求的哀求,进谏的进谏。
裴弗舟脑袋里乱成一锅粥似的。
太子要维护妹妹,姨母又拼命保他,而苏弈么......呵,他真是小看了苏弈,为了报复他当年的“擅自之举”,居然将他拐到了这条进退不得的路上,要他一样尝尝这种拉扯的滋味。
他闭上眼,只觉得整个人仿佛都要被撕裂了,这一刻巴不得自己分成好几份,每一份都去满足不同人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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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一阵十分熟悉的海棠香似乎慢慢顺着秋风拂了进来。
裴弗舟眉头一皱,觉出不对劲。
他猛地睁开眼向门口看,江妩的身影绰绰,不知为何,已经走了进来。
他慢慢咽了下嗓子,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张嘴想要出言阻止,可嗓子一哑,她已经直接从他眼前走过去了......
她的步子迈得太软太安静了,身形又是那么的娇小,穿着一身宫服,走入偌大深远的殿宇时,一时间竟然没人留意,仿佛只当她是个进来送茶的宫人。
他窒了窒,不禁大为错愕......
江妩怎么还没回去?是谁让她这时候进来的?他不是说了,除非殿中通传,否则不要进来的么.....
她就那么在他的视线里直直行了过去,他几乎都感到她颤抖的呼吸,紧绷的身形——这居然让他心中泛起了一层波澜,有一种未知的慌张涌上心头。
这时候,江妩已经走向了玉阶,皇帝抬起眼,瞧见了她。
皇帝皱眉虚眼,“何人进来了?”
江妩一直垂着眸,听见那低沉的帝声,脚步一顿,刹那间,只觉得皇帝,郑贵妃,裴弗舟,苏弈.....殿中之人全都看向了她,针扎似的直直钉了过来。
她从来没这样在这样的场合被这么盯着,一时间呼吸错乱了起来,手在袖子里止不住打颤,可脚底下还是不听使唤地继续向前。
她顾不得了。她不要让他去送死.......
\"圣人.....\"
众目睽睽中,江妩颤了声,努力压下紧张不稳的嗓音,抱袖倾身拜下去,她伏地一礼,而后直起身。
她垂着眸,不敢抬头看,嘴唇抖着,终于说了出来。
“请圣人明鉴.......妾出身非皇亲国戚......但,愿斗胆.....替怀阳公主和亲......”
话音甫落,一阵猛烈的秋风忽地翻涌进来,吹得殿宇幽深之处的幔帐起起伏伏,如波澜沧海。
她直身于寂寂的大殿中央,像一只脆弱又淡薄的蝶,只稍一有风浪,便轻易将其吞灭似的。
裴弗舟听罢哑然一窒,整个人凝在那里,像是被钉住了似的。
江妩嗓音不大,带着不稳定的颤。
可那话落在旁人耳畔,如一声重击似的,一时间,以为听错。
就连李玶都傻愣在那里,不知道这又是太子找来的什么人施苦肉计。
..
江妩听没人回应她,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了,旁人没听见。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一握,忽地抬起了头,又努力扬声重复了一遍,“圣人.....妾愿意代替怀阳公主赴突骑施和亲。”
裴弗舟眸色一沉,心间旋即染上一抹无比的痛意,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可又不忍心去想......
皇帝苍老的眼睛眯了眯眼,似是也瞧见了个新鲜事似的,打量起来,疑惑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宫人?”
江妩倏地回过神来,自己太心急,竟然失仪未报上名字,脸色一红,赶紧埋首曼道:“妾身乃尚宫局典记江氏女...家父承天恩科考,任舒州司马。方才在殿外候令,偶闻圣人之忧,这才唐突,望圣人宽恕......”
司马的官职显然是太小了,小到皇帝一辈子都没去在意过。江家么,前朝旧望,已经落魄了不知多久,他不在意这些,只一颔首,哂道:“你一小小女官,可知在说什么?”
江妩咽了下嗓子,说知道,她听皇帝并没有发怒,于是沉了沉气,直起了脖子垂眸道:“边关不稳,和战两难全...妾既为女官,又为王朝之民,食君之禄,理应有责...”
这话倒叫皇帝听得一笑,他靠上凭几,随口问道:“你说你替公主和亲突骑施,可是有人教你的?”
“没有人教。”
“你真的愿意去?”
江妩顿了顿,如临悬崖,然而她一咬牙,只定声道:“愿意。”
苏弈听得按捺不住了,江妩此举在他意料之外,他不由失色,两三步上前,急急进言道:“圣人三思!如若送一个和亲人选过去就能保万世太平,朝廷要那些武侯士兵还有何用?......殊不知,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江妩闻言,当即说,不对!
“世子此言诧异!”
她转眸过去,抬起眼时,眸底翻涌起一袭坚定之色,直直道:“如遣妾一身...能安社稷、能抵将军万死!......我自心甘!——”
高燃的宫灯投下澄黄的光芒,落在了她的身上,勾勒出一圈细碎的镶边,她脖颈纤长,眉眼温淡,分明瞧着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姑娘,伸手可折断起筋骨似的,可偏偏此时是一袭孤绝坚毅的侧影,任江海风浪肆虐于眼前而波澜不惊。
众人听得一震,半张着嘴,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灌了全身,僵硬着,沉默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妩看向苏弈,眸中分明因为太过紧张而有些泛了红,然其中唯有一丝坚韧的底色,不可抹去。
苏弈眸色微凝,也变得无言起来。
江妩方才脑子一热,说完一大通,如今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处殿中央,上有天子,左右各有皇亲贵戚,方才自己所言,怕不是被当成了笑话......
她脸一红,呆呆地滞在那里,一时间仿佛魂都被抽走了似的。
忽然,臂弯里传来一股温柔坚实的力道,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一轻,已经被人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地上凉,起来。”
裴弗舟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了,手还扶在她的臂肘,没有放开。
“江典记,”他垂眸,利落的眼梢一瞥她的侧脸,轻声嗤道,“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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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 89 章
◎不许嫁给别人◎
裴弗舟唇边轻嗤, 垂眼同她淡淡一笑,语调里有一种温柔的轻嘲,像是情人之间再普通不过的揶揄。
“江典记,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他立在她的身侧,方才一双冷峻的眸子在流转间已经染上几分淡薄的温柔之色, 那是他在这肃正的朝堂大殿之上从未有过的神情。
江妩一时怔住,看出他眼中那番隐隐的怜意, 仿佛在说她冒傻气,失语片刻, 倏地脸就涨红起来。
她轻轻咬了下唇,为自己那番急进的言论感到羞赧。
闹得好像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禁庭宫人对思慕暗恋已久的裴将军剖白情愫了似的.......
她有些发窘,垂眸嗫嚅一番, 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裴弗舟看着她, 方才还义正严词的姑娘,如今却偃旗息鼓, 涨红着脸,手指好似勾绞在对袖里,他的心口反而更加泛起一种爱怜和隐痛。
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去胡蛮之地, 哪怕头衔加封, 锦绣荣华。可她这一次却说心甘......
裴弗舟自嘲一笑,自己又不是个木头,还能听不出来么?
江妩.......这是在护他。
她宁愿自己重新踏入那个地方,也不愿意他去送死。
....
傻。
真傻.......简直傻透了.......
他连连想了这几个词, 不禁垂眸轻嗤, 他怎么从前不知道, 江妩是这么一个傻得教他想要苦涩一笑的姑娘。
这武成殿之上, 随便一个人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今日如沧海浮萍,安危难测,她却非要站在他的前头。
她把他当什么了?
看着那一袭纤阿柔弱的侧影站在幽深暗沉的殿宇,他忍不住一哂,若非在此,他怕是早就要一把将她按在怀里,非要惩罚她这一番胡言乱语了。
“江典记言重了。”裴弗舟敛神后微微一笑,轻轻放开了她的手臂,“战事未明,何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