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洇微微蹙眉,杏眼落在少年的身上。
他的软弱、他的狼狈、他的无奈。
她已经从寥寥的相处辨析一二。
两个人坐在医院的长廊,宋洇矜持地坐在那里,自有一副大小姐的矜贵与冷漠,只是眨眼的时候露出几分心疼与担忧。
开口:“傅晏,明天就可以转院,我来之前跟联系的人讲过,要了最高级别隐私的病房,”一顿,眼睛一眨不眨,“医院那边我这边的人不会跟任何人说,包括傅家。”
宋家比不上庞然大物一般的傅家,但如若只是守住消息,对于她来说,绝对不算难。
宋洇抿唇,缓缓地咽下热水,胃部翻江倒海的感觉宛如凌迟。
但面上没有半丝不痛快。
明明在同一张座椅上,两个人却有完全相悖的人生。
“宋洇。”傅晏很短促地开口。
欲言又止。
少女丢了纸杯,微笑,有几分胜券在握:“你没办法拒绝,那是你的母亲。”
她看向他,笑容有几分洞悉一切的倨傲感。
是出生赠予的自信。
傅晏没抬头。
少年宽大的骨架被白色的长袖支起,肩背微弓,坐在那里。
冷恹地垂落眼皮,显得单薄而忧郁。
他的确没办法拒绝。
许久,他偏头,牵动脖颈的肌肉,眼神料峭地看向她。
明明一言不发,但宋洇知道,他妥协了。
大小姐明艳的五官笑起来宛若流光溢彩。
“傅晏,我父亲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想要回报必须付出,”少女的眼波潋滟,眼底风云转动,话语从唇齿间溢出,轻声询问,“你能给出对等的筹码吗?”
傅晏眉梢一拧,骨节分明的手按在长椅,仿若要把木质的凳子按出一个深坑。
医院的喧闹被他们抛之脑后。
那些旁人的生离死别都太远,现在只有傅晏和宋洇两个人。
这该是一场博弈。
许久,傅晏问她:“宋洇,你要什么?”
宋洇盯着他的流畅的下颌线,沉吟不语。
她有趁人之危的机会。
现在的傅晏有求于她,她完全可以折辱他、欺负他,来报复他之前的冷淡。
又或是直截了当地做一个坏女孩,发挥自己家世的优势,要他跪伏在她裙下。
少女微微凑近,几乎是贴到傅晏的身侧,身上粘附着消毒药水的味道。
这么近,但傅晏没有拒绝,任由她近得可以鼻尖对鼻尖。
“我一无所有。”傅晏垂眼,可以看清楚少女细密得几乎看不清毛孔的肌肤。
他实话实说。
宋洇知道。
她的胃还在烧,可是胃酸沸腾的感觉只会让她更为清醒、激动。
她扯出一个笑,说:“傅晏,就请我吃顿饭吧。”
又补充:“地方我来定。”
她的目标,若是强求得来,那太没意思。
宋洇要傅晏心甘情愿。
宋洇选了一家很小的馄饨店,这是她以前初中时和被辩论队的朋友一起聚餐过的店,也是她知道的最便宜的店。
“老板,要两份荠菜馄饨。”
她拎着精致的包,在前台提了自己的要求。
她说完,才问身后的傅晏,似乎刚刚想起还有这么号人。
“好学生,荠菜馄饨可以吗?”
“可以。”傅晏回答她。
宋洇知道后,没有留恋,扭头问老板娘要付多少。
“两碗荠菜馄饨,十八。”
中年女人笑眯眯地,还当他们是附近职校的小情侣,随口聊天:“两个小年轻白天出来耍累了吧,来吃点东西?”
宋洇笑笑,解释:“我胃不舒服,吃点东西垫垫。”
她侧过身,用大拇指指了指一旁的付款码,命令傅晏:“来付一下。”
两个人坐在靠近门口的桌子。
馄饨店老旧,靠近京城著名的平民住宅区,宋洇潦草地听人讲过,傅晏就住在那一片。
其实这片儿也没有明嘉的人说得那么破烂,只是年代太久远,下水道暴露,过于潮湿熏人,住人不舒服。
宋洇初中的时候来过几次,觉得也还好,生活气息很重。
“你吃馄饨加醋吗?”宋洇撑着下颌问,她眼睛亮晶晶的,是真的很好奇。
“加,”今日的傅晏有求必应,宋洇有几分不适应,他淡声回答,“我母亲是姑苏人,有那边的生活习惯。”
宋洇“哦”了一声。
店里客人少,老板娘上菜快。
宋洇瞧着热气腾腾的馄饨,给自己也加了好几勺醋。
她跟傅晏说:“我也爱加,小时候带我的阿姨总爱包馄饨,我便养成了习惯。”
“那后来呢?”
宋洇有几分诧异。
傅晏开始跟她接话了。
少年散乱的头发垂落,薄唇轻抿,鼻梁挺拔。
被遮掩的眼睛寡冷得没有情绪,像是夜晚没有星星的天空,空荡荡。
他从筷子筒里抽出两副筷子,沾了水,然后摆了一副到她跟前。
宋洇看了全程,边说:“然后我父亲觉得我太依恋那个阿姨了,把她辞退了。”
傅晏微不可闻地皱眉,问:“宋先生不是很宠爱你吗?”
宋洇摇了摇头,“这是两码事。”
无疑,宋清予很爱宋洇。
但这是建立在宋洇是他的女儿的基础上,他更爱孟晚枝,人人钦羡郎才女貌,但也不见得是世人眼中健康的爱。
宋清予给宋洇想要的一切,却也要宋洇独立、自我,成为一个合格的名门淑女。
要她处事冷漠、要她高高在上。
但对于孟晚枝……
宋清予是把心爱的人困在自己身边,亲手建好樊笼,把她困住。
宋洇对此不多做评价,她其实隐约地不赞同。
但这也不妨碍她崇拜、敬爱自己的父亲。
“他认为我可以依恋其他人,却不能过度。”
傅晏撑着手臂,问:“怎么说?”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有一天我一无所有了,他希望我靠自己,而不是依靠其他人。”
傅晏迟疑:“你不同意吗?”
宋洇忧郁,“不完全同意,”她觉得还是要去相信人性中的善,至少她相信宋清予,父亲会给她兜底。
她抬眼看傅晏,问他,“你同意吗?”
少年的目光一寸寸从她身上移开,像是回忆什么。
轻声:“人心可畏,靠旁人永远是靠不住的。”
一瞬间的安静。
屋内,只余下除湿机呼呼的声音。
宋洇失笑,“是你母亲的事,让你这样想的吗?”她很早就有猜想,明白,“傅晏,你的‘晏’是‘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晏。”
《氓》中写薄情郎的诗,冠在自己小孩的身上。
傅晏没有动筷子,他冷淡地透过窗子往外看,却让宋洇又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在暴雨天的垃圾桶旁眼神倔强而猛烈。
他像是粉饰太平、在人类面前不得不收起獠牙的猛兽,厌世而冷漠。
傅晏回忆:“她很怨恨。”
一顿,“也很坚韧。”
邓清月一个人躲着债主生下傅晏,本可以草草丢弃,却还是把他拉扯大。
一个简单的“言笑晏晏”又能说明什么。
宋洇尝了一口馄饨,很烫,几乎要把她的舌头烫穿,她丢了汤勺,问:“如果以后有人像你父亲一样抛弃你怎么办?”
她问的不合时宜。
傅晏却不再拒绝她。
他嘴角扯出一个云淡风轻却也失望透顶的笑容,冷声:“宋洇,我不相信爱情。”
陷入沉默。
宋洇看着垂眸无言的少年,竟有一瞬间的悲伤。
这个世界总会有光照不到的地方,她那么聪明,就算是再不喜欢去窥探别人的隐私,也能够从只言片语中洞悉他的生活与窘境。
少女捡起勺子,吹吹,塞下去两口荠菜馄饨,热的东西落进肚子里她的胃才消停。
疼痛的感觉渐渐退去,她可以松一口气,也可以全力以赴地回应傅晏的失望。
“傅晏,别这样想,人不能因为见过人渣就对所有的人类失望。”
在昏暗的馄饨店里,宋洇有着不属于傅晏世界的美好和灿烂,像是无暇皎洁高悬于头顶的明月。
一腔孤勇,温柔绚烂,闯进对方的世界。
没有计较过前路,没有想过以后。
只是现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她告诉他,做出允诺。
“傅晏,你可以不相信爱情,但你可以相信宋洇。”
京城最为偏僻的街道,繁华落尽,尘嚣里掩藏的馄饨店。
少女温柔而平静,坚韧而璀璨,认真地告诉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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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1:再度暧昧
◎只有接吻的人才需要在意这些◎
宋洇那么冲动地给出承诺, 自己也记不清几分真心。
青葱的岁月匆匆流逝,好似浪淘沙,浪潮退去,余下一地狼藉。
七年后。
“宋小姐。”
昌平机场内, 晚间时分。
温和的西装男士递来了一张平展的飞机票。
“这是飞奥斯陆的机票, 直达票,无需转机。劳烦宋小姐替我出行了。”夏秘书扶了眼镜, 与宋洇平和地对视, 谦和有礼, 笑说,“等会儿我把傅少平日里的喜欢和忌讳发给您, 还请多多注意。”
“夏秘书, 客气了。”
女人一袭黑裙,外头裹了半长的呢子外套, 视线掠过眼前的夏轶, 看向不远处的傅晏。
他在西装外披了黑色的羊绒大衣,手插在兜里, 嘴角扯着冷淡的笑容与同在头等舱的客人攀谈。
两个人显然熟识。
客人给傅晏递了一只烟, 然后替他拢火点上。
两个男人的身影沉寂在迷蒙夜色中,灰蒙蒙一片,似与冬夜融为了一体。
“阿晏,那是你的未婚妻?”商时序余光瞄到不远处的女人,嘴角一抿,同傅晏开玩笑, “最近听你的秘书说, 你可忙着追人呢, 就是她?”
傅晏悠长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落在宋洇身上, 眼睫微垂,嶙峋的手指上悬着的细烟似乎被人遗忘,落下一截烧红的烟灰。
“还不是。”他偏头看好友时,眼角似乎微微上扬,显得风流薄情,似笑非笑,介绍,“这是周氏药业公子周起樾的未婚妻。”
商时序看起来三十有余,听到周氏药业眼皮都没有掀一下,但是嘴角的笑容微妙,笑说:“哦?居然还和别人有婚约。”
傅晏问:“怎么?”似是对好友的评价不满。
商时序:“周氏那样的小公司,怎么和你傅晏搭上了关系?还让他的未婚妻随行这么重要的商务会议?不怕商业机密泄露?”他狭长的桃花眼眯眼时风流,下颌线一如他身型般锋利,是在揶揄,“真不符合你的作风。”
“我是什么作风?”
“冷淡、严谨,还无情。”商时序略思考,“我一直觉得你喜欢上谁,一定蛮凶狠的。”语气轻微夸张。
傅晏弹了烟灰,漫不经心地问:“我看着像那种人?”
商时序还真是这么觉得。
傅晏当年刚回傅家的时候孑然一身,没人看得起他,商时序虽然看好,但怎么想也是一场苦战,可事实上,不过几个月傅晏就叫所有人改变了看法。
这个人手段狠戾得叫人害怕,从十几岁就这样了。
商时序也是个人精,反应过来,拢紧自己身上的外套,问,“是真的喜欢?”他笑起来下巴上有青稞一般的胡茬,不仔细看不清,反问,“还没开始强取?”
傅晏盯着他,目光不移。
商时序戏谑:“傅少,现在可是法治社会,强取豪夺这样封建的事情可不兴干。”关照地附耳告诫,“一个周氏药业罢了,倒便倒了,女人的心要是碎了,可难追得很。”
傅晏觑他,冷淡夸赞:“时序经验丰富。”
话说出来却不像夸赞。
“不过放心,”傅晏移开眼,“于她,我不用太强硬的手段。”
商时序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他惊讶:“这么喜欢?”
傅晏不语。
不远处的女人乌发如瀑,红唇莹润,肌肤似雪。
气质很独特,像是暴雪天气,在茫茫雪色之间唯一一株怒放的红玫瑰。
坚韧而妩媚娇艳。
她微微移眼,就自然地和傅晏对视上,半点也没在意一旁的商时序。
这是两人在周氏药业总部那通电话后的第一次见面。
“傅晏。”
宋洇提着扁长法棍包,眼睛漂亮而湿润,只映照傅晏一个人。
“我来了。”她捏着两个人的机票,舔了干涩的嘴唇,眼里氤氲湿润的水雾,心里打着鼓。
她来了,来讨好他,拿到周氏药业的那个机会。
傅晏摁灭了烟,扫了一眼当作知晓。
又抬起手看了表上的时间。
轻声:“登机吧。”
来之前宋洇有过踌躇,但还是迫于各方压力,最终选择了抵达。
夏秘书订的头等舱,傅晏的座位和宋洇的连在一道。
这趟航班是国外航空公司的班次,班次工作人员大多不是亚洲人面孔,蓝色制服的混血空姐弯下身耐心询问需不需要咖啡或是茶。
宋洇就坐在傅晏的身侧,不敢说话。
“一杯土耳其咖啡,”傅晏点好餐,偏头问宋洇,“宋洇,你要什么?”
“一样的就可以。”
宋洇有些拘束,头等舱的分布是个四方形的小隔间,单排两座,整个机舱一共八个人,还未坐满。
她和傅晏之间就隔着一个矮小的隔板。
飞机缓缓起飞,前赴异国他乡。
好像那些烦恼的事情都会随着时空的改变暂时地抛在脑后。
宋洇耳腔内嗡嗡地响,气压发生变化出现耳鸣。
她眨眼,告诉邻座的男人:“我去趟洗手间。”
也是一个逃避的好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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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洇的耳鸣是老毛病了,不过醒一下鼻子很快就能好,她有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