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寿节的重要庆祝活动之一就是唱戏了。
从神武门开始,经西四牌楼、新街口、西直门、海淀直到畅春园,大道两旁共搭了戏台四十九座,整个京城张灯结彩,处处歌舞升平。
在紫禁城里也设置了大小戏台,从辰正三刻五分开戏,直到亥正一刻五分戏毕,连续三天。
宫女、太监们今年也被允许在酉时之后去看戏,整个圣寿节期间,这宫里人人都兴高采烈,穿上最美的衣裙、涂脂抹粉、钗环戴玉,宫人门都赶紧的干完活,就盼着早点去看大戏。
紫禁城分别在畅音阁、漱芳斋、还有寿安宫里三处设了大戏台,其中尤其以畅音阁的三层大戏台最为壮观。
蜜枣虽是不懂戏,但却是最爱看热闹的!她每天早早的赶在酉时就往戏台子跑。
这昆腔、弋腔的戏,安勤是听不懂,她也不爱吵闹,便也没去。
直到第三日,蜜枣一定要拉着安勤往畅音阁看戏,说是今晚的这场大戏是最好看的!这压轴大戏演的是玄奘去西域取经的故事,戏名叫《升平宝筏》。
安勤听说是熟悉的西游记故事,便觉得有些好奇,也不知这清代的西游记是何演法?便换上了红衣裳随蜜枣同去了。
话说,这畅音阁的位置在紫禁城的最东边,慈宁宫却在紫禁城的最西边,为了看这出戏她们必须由东往西横穿整个宫城,需要穿过无数宫门。
她彻底被蜜枣看热闹的激情打败了,原来每天她是都要往返整个紫禁城来看戏的!
宫女穿的都是硬邦邦的木底鞋,走起路又慢又费力,这才走了一趟,安勤的脚底都痛麻了,一想到等会还要再横穿一次紫禁城才能回去,她撞墙的心思都有了!
但当进入畅音阁时,她满腹抱怨与后悔都化成了一句感叹:“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畅音阁是一座三层楼的大戏台,蜜枣介绍说:最上层叫福台、中层叫禄台、下层叫寿台,平日里的戏都在寿台上表演,寿台的天花板上设有三个天井,用来升降场景道具;寿台台板下又设有五个地井,井口盖板是可以掀开的、通往后台,有的人物就会从地井里钻出来。
这真是达到了现代舞台设计的水平了!
酉时一到,宫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今年的最后一场大戏看来谁都不想错过。
才开场一会儿安勤就被人潮挤到了最后排,蜜枣早已不见踪影,估计她已经拼尽全力挤到第一排去了。
只见出现天官、星官、金童玉女三人站在福台上,再有千里眼、顺风耳和大元帅站在禄台上,龙王从寿台门中走出开始唱戏。这一出是孙悟空去龙宫抢了兵器后,龙王上天告状的情节。
接下来一出则是唐僧取经路过通天河时,鱼精把河面冻住,诱骗唐僧渡冰落水的情节,却是把安勤逗乐了。
那头戴红色法冠,身着棕色袈裟的唐僧走过戏台时,“乐队”居然合上了冰面裂开的配音效果,突然唐僧就掉到井里去了。
肥头大耳的八戒粗着嗓音对身旁的悟空说:“大师兄不好了 !师傅掉进水里了!”
然后他又对身后的悟净说道:“师弟不好了!师傅掉进水里了!”
“哈哈哈!”安勤一下没忍住便大笑起来。这台词居然跟后来电视剧里的一模一样!而且那演员的表情和语气竟都是一样!
“不好!大师兄被妖怪捉走了!”
“不好!二师兄被妖怪捉走了!”
“不好!师傅被妖怪捉走了!”
安勤被自己脑补的对白笑晕了!这师徒四人的台词,怎么几百年都不变的?果然是经典。
此时,四处人声鼎沸一片叫好声,自然不会有人注意角落中那个正在看喜剧的观众。安勤笑得前仰后合,这出戏看得真是爽快!
圣寿节的庆典活动要结束了,皇帝过了申时也终于办完了一天的政务,想着也去畅音阁凑个热闹,就换了件常服,召来了四人轿:“去畅音阁看看。”
才刚到养性门,就听到戏剧里的配乐声,立马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此时戏台上正演着唐僧过冰河的一段,只见唐僧一会儿掉进了地井、妖怪一会儿又从地井里爬了出来,台下顿时一片惊呼声,炸开了锅一般。
皇帝看得颇为得意,这天井和地井的设计可是他亲自指导的,看来确实是达到了出其不意的戏剧效果。
他来得晚,就不打算上阅是楼看戏了,只站在乌泱泱人群的最后面。
这时,戏台上的人物开始独白了,人群中突然就有人大笑起来。大家都正在专注的看戏并无人留意,但皇帝站在最后,只听得那笑声离自己很近,似乎也熟悉,便四处张望起来。
皇帝发现,但凡只要台上的人说一句独白,就引得那人一阵发笑。他觉着好奇,就绕着后场找起来,在靠边的角落里他才看见了身着红裙的安勤。
他并不打算过去,只是远远的看着。他忽然发现黑暗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就这样站在昏暗之中看察她,也不会被任何人发觉:那人正笑得尽兴,直擦眼泪。
皇帝实在不明白西游记的对白有什么可笑之处,但看她的模样也觉有趣:一双大眼睛直盯着戏台上忽明忽暗的灯光,笑得满脸通红,生动而张扬的做派,就如第一次在寿康宫门口见到她时那样。
不知为何,此时他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他不想看她那故作低眉顺眼的模样,甚至连个正眼也不给他,正如前几日去西苑时,他竟莫名有些失落。
安勤看完几出便觉得无趣了,其他人是铁定要看完才肯走的。她掐指一算,如果等到亥时散场再走,今晚估计只能睡三个多小时了,所以她决定自己先回去。
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如果说今晚横穿了整个宫城来看戏是个错误的选择,那一个人回去才是更错误的决定。
才拐了两道弯,穿了三道门,她就已经迷失了方向。
入夜后,整个紫禁城除了景运门和隆宗门会留灯,皇帝和妃嫔们外出能用灯,其他的地方都是一片漆黑,宫人们穿梭在黑暗中如同条条鬼影。
安勤来时跟着蜜枣一路飞奔,哪里记得路线,更何况,她本来就是方向感很差的人。
她沿着黑黑的甬道越走越远,刚开始还能迎面遇着一两个太监,后来就完全不见人了。
冬夜很冷,冰冷的空气穿透衣裳和皮肉,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尖刀扎得人骨头生疼。
偏偏,今晚天上的月亮也被云层挡得严严实实的、不透出一点光来。安勤越走越绝望、越走越害怕,精疲力竭,双脚痛得抽筋,无力的沿着墙角蹲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寒冷、无助包围着她,无情的将她那张人前的假面一层层撕破,心里原本的坚强和强撑的信念也慢慢被瓦解。
她突然很想哭,这是不是她在这个世界里第一次哭泣?需要宣泄自己压抑太久的情绪?
皇帝见安勤突然不看戏了,转身就出去,便让轿子回去,只叫德禄跟着,也走出门跟了去。
眼看着她出门后就径直往右拐,不禁一阵纳闷:她这是要往哪儿去?他也并未让德禄点灯,只是循着她的脚步声继续跟着。
皇帝顿时起了疑心,宫里有条规矩“前脚发、后脚罚”,凡是乱走动的宫人都要严罚。
莫非,这丫头是想趁机干什么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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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小知识:
1、古代十二个时辰,就是两个小时为一个时辰。譬如本章中的辰时是7-9点,辰初即是7点,辰正即是9点;亥时(入定)是21-23点,亥初即是21点,亥正即是22点。一时辰有八刻,一刻约合15分钟;一刻有三盏茶,一盏茶约合5分钟;一盏茶有两炷香,一炷香约合2分30秒,;一炷香有五分,一分约合30秒。
2、畅音阁,为清宫内廷演戏楼,全称为宁寿宫畅音阁大戏楼,位于故宫博物院内养性殿东侧,宁寿宫后区东路南端,座南面北,建筑宏丽。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始建,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建成。
本章中与畅音阁的历史实际存在时间并不一致,纯粹小说情节需要,但舞台设计与戏剧内容为历史记载。
3、皇太后和皇后的生日,称为圣寿节。皇帝的生日,称为万寿节。
4、清代内廷演戏,以乾隆、光绪两朝极盛,当时演的戏是昆腔与弋腔两种,并开始编戏。到了乾隆时期编剧之风盛行,内廷喜庆事奏演谓之法宫料。雅奏,譬如目犍连尊者救母,编为《劝善金科》;玄奘取经事,编为《升平宝筏》等等。
5、《升平宝筏》的具体内容即演出情况,出自升平署史料。
第24章 无问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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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缎库、茶库和药房,又过了御书房,这是一条夜里无人的路。
马上将走到了尽头,皇帝只听她的脚步又往左边绕了过去,然后就没了声响,他正想让德禄点灯找人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呜呜的哭声,哭了好一阵也不见停,势头还愈来愈烈。
他实在已是耐性全失,也不知道这丫头究竟在干啥?便朝黑暗中大吼了一声:“你!”谁知道原本幽怨的哭声瞬间变成了凄厉的尖叫,冲破黑暗直冲云霄,打碎了紫禁城应有的沉寂。
皇帝赶紧的叫德禄掌灯,自己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
安勤浑身一机灵,全身炸了毛,这是要吓破胆了!
她除了闭上眼睛惨绝人寰的尖叫,别无他法,或许此刻只有这种方法才能让心中极度膨胀的恐惧感,从口中疏散出去。
她害怕一睁眼会看见妖魔鬼怪、面目狰狞,故宫里有多少冤魂怨鬼她早有耳闻,她已做不到压抑内心的恐惧故作冷静,与它们面面相对。
忽地,一只的手紧紧的捂住了她的嘴,一只手臂牢牢的压住了她的后背。
安勤脑子里更乱了,失控的疯狂挣扎起来。
皇帝一看这架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让她停下来?这样惨叫,侍卫马上就到。
情急之下,他将手臂用力把她压向自己的胸前,把嘴凑到她耳边安抚道:“勤儿!勤儿!莫怕,是我。”
他一连唤了好几遍,怀中人剧烈的反抗才慢慢停了下来,歇斯底里的叫声也变成了细细的呜咽。
这时德禄的灯也近了,照亮了他俩身边一小方天地。
安勤逐渐找回了正常的知觉与判断,她能感受到耳边上有温热而急促的呼吸正贴着自己,干涸的口唇上那滚烫的手掌心渗出了微微的汗正滋养着自己,还有一颗有力的心脏正贴在她冰冷的胸膛砰砰直跳。
它是人,不是鬼!
安勤壮着胆子把眼睛睁来了一条缝:在一抹微光映出了一张脸,忽明忽暗,离得太近,她在这双黑亮的眼中清楚的辨出了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若是平时,她只需靠近就能由气味识别出这个人,用这浓烈而甜腻迦南香的,世间她只认识一人。但今夜,她的情绪和认知都已乱了套,才会不识来人,行为失控。
当她慢慢恢复了正常的思考,但却仍不想离开这个怀抱。她真的太冷了、太累了!心底中生不出一丝力气。更何况,这样满脸泪水的脆弱与无助,她不想被任何人见到。
安勤松开紧握成拳的双手,绕到他的腰间,竭力的将他抱住。她太渴望了,渴望从这个人身上汲取一点点能量,才能化成一丝丝的气力,去结束这个漫长的黑夜。
她低下头,将脸埋在宝蓝色的金龙缎面之上,故意把它浸染出了深蓝的一块。
但万千思绪仅仅是短短的一秒,开始和结束都令人猝不及防。
安勤果断的放开双手,俯下身子跪在皇帝脚边,脸上的泪已全干了:“勤儿惊扰圣驾!请皇上责罚。”
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艰难的从她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皇帝霎那失神,那算是一个拥抱吗?时间太短,他还来不及感觉;而力道太大,他又无法假装忽略。
刚才短暂的接触,皇帝已知道这丫头已经浑身冻得像块冰了。他竟有些愧意,毕竟是自己暗夜尾随才把人家吓得不轻:“起身吧,不罚你了。”
安勤缓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浑身无法抑制的抖了起来。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不管怎样,皇帝还是想问清楚。
“我找不着回去的路了。”气若游丝的声音回答道。
唉!这丫头能不能长点脑子?皇帝觉得自己也被她折腾乱了,正所谓“近墨者黑!”
“你跟着点,”他让德禄在一旁掌着灯,抬脚就往养心殿方向回去了,慈宁宫就在养心殿旁,到时候再让德禄送她过去吧。
安勤已精疲力竭,她的脚很疼,就觉得那双木底的鞋子越来越重。
那盏白纱灯笼离她越来越远,她却无论怎么努力也跟不上。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梦境,忽冷忽热、忽近忽远,马上她又将被黑暗吞没了,但为何这个无助的梦中会有他呢?
德禄打着灯笼走一段,就回头看上一眼,只见安勤越走越慢,马上又不见了似的,可皇帝脚下生风走得飞快,好像完全忘了后面还有个人。
直到已完全看不见身后的影子时,德禄才弱弱的提醒:“皇上,勤儿姑娘又不见人了。”
皇帝回头一看,一片漆黑哪还见人?
这真真是这世上最麻烦人,走一段路难道会迷路两次吗?!
无奈他又原路折返了回去寻人,见那丫头又蹲在墙根下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安勤依稀看着那道微光去而复返,赶紧大声说道:“皇上别恼!您先走吧!勤儿实在是走不动了,歇会再自己回去。”
在场的三人,包括安勤自己,谁相信她真能自己找得回去?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了过来,白净又修长的手指,骨节处有略微的突起显出隐形的力道来。
不耐烦的声音在安勤头顶响起:“你究竟还走不走?”
皇帝的耐心今晚算是被她耗尽了,他大手一伸,连拉带拽的把她一直带到了养心殿门口,再吩咐德禄把她送了过去。
回到又日新许久,皇帝才有时间体味手心里的感觉,是匀称而柔软却又是冰冷之极,怎么捂都热不了似的。今夜的经历有点混乱,他需要安静的独处一夜,好好想想。
安勤到回屋时,蜜枣已经在屋子里等着了:“我的好姐姐,你总算回来了!这蓬头散发的,是去哪里了?”
安勤一头就扎到了床上,她挨了冻、受了累、还被人吓个半死,半夜就病倒了,发起热来。
说实话,今晚真够折腾的,皇帝也觉得乏了。太监刚伺候他洗漱完,就直直躺下了。
虽说是龙床,不过是一座长一丈多的木炕,上面挂着绸缎夹帐,账内挂着些精致的荷包和香囊,寝宫外廊的地炕口正烧着柴,热气通过低下烟道送入寝宫。
又日新的地上满铺着毡毯,还摆着几个烧炭的火盆子,暖融融的,与屋外的寒冷截然不同,可皇帝躺在明黄云被之上却睡意全无。
他是有点担心,那丫头跟冰渣子似的,今晚若再睡在冰冷的屋子里怕是会病?若是叫人送炭盆过去又有些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