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人瞧见她这些小动作,笑得一脸坦荡,劝慰道:“公主不用这般警惕。”
他环顾四周,提议道:“这地方不是谈话的好去处,公主不如与我去茶馆小叙?”
林家能知道舒月的身份,以及她被留在闻府的原因,苏家自然也清楚。
舒月没有放松警惕,接着询问:“我们可没有什么旧情可叙,你有事大可以直说,不用兜圈子。”
京城不大,难免有遇上的时候,但舒月从未和他说过两句话,自然无旧可叙。
苏大人皱起眉,看着舒月脸上的面具,似乎想透过它去看舒月的长相,从她身上寻找另一人的影子。
舒月审视他许久,才说:“可以,地点我定。”
衔春斋是她的地盘,自然比别处安全许多,想要谈事,自然该来这里。
苏大人看着她娴熟点菜的模样,感慨道:“你似乎还和当年一样,穷奢极华。闻鹤似乎没有太亏待你。”
舒月皱眉扫视他,没好气地说:“关你屁事。”
苏大人今年五十来岁,都快能当她爷爷辈,被她这般对待,心情自然不好,他干咳一声后,板着脸说:“我算得上是你的表叔,你好歹端正态度。”
她在宫中受苦时无人帮忙,当初凶名在外时无人凑过来,而后落魄至今,怎么还有人摆出长辈的架势,想要教训她?
不觉得荒唐吗?
舒月没有理会他这番话,再次追问他找上自己的原因,两人没什么牵扯,唯一能聊的就是她的母后。
苏大人见她软硬不吃,只能开门见山地聊起旧事。
太阳一点点朝着西边落下,闻鹤站在衔春斋门口看了几眼匾额,才朝里走来。
掌柜自然记得他的长相,瞧见后便匆忙跑来,拦路冲他谄媚:“您大驾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
闻鹤放缓脚步,冷声询问:“还记得上次和我同行的人吗?”
掌柜眼皮跳跳,觉得有不好的预感,却还是如实回答:“记得。”
他接着询问:“她在哪?”
掌柜颇为犹豫:“这是客人的隐私,若是我们什么事都说,您也不能放心过来吃饭,是吧?”
他想要与闻鹤讲道理,闻鹤却根本不吃这一套:“还是上次那个包厢吧?她似乎对那里情有独钟。”
掌柜被他意有所指的话吓了一跳,纠结后,才应声道:“是。”
“送两壶酒,记她账上。”扔下这句话后,闻鹤就快步朝楼上走去。
花间二字被藤蔓缠住,只露出小小一角,推开包厢,苏大人正在说:“其实还有个姑娘幸存,如今被我收做养女。”
推门声惊扰屋内二人,正在挑花生米吃的舒月举着筷子,看了过来。
见是闻鹤,她连忙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拿帕子擦干净嘴后,向他询问:“你派人跟踪我?”
闻鹤没想到最先等来的是这句话,语塞后,才冷声回怼:“调查你的行踪又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果然是派人跟着她,难怪放心让她一个人出来。
舒月在心底牢骚片刻,却没什么排斥的情绪,反而因为他的举动松了口气。
正喋喋不休的苏大人立刻嘘声,询问闻鹤:“不知九千岁到来,所谓何事?”
他好不容易布地局被闻鹤摘了桃子。如今恨他更胜过恨林彦纶,见他前来,难免冷下脸。
闻鹤坐到舒月身边,凑在她耳畔说:“接着吃,你不是喜欢衔春斋的饭菜吗?怎么才吃这么点。”
舒月忍不住和他咬耳朵:“他在我耳畔说个不停,我哪里有胃口吃。”
被她的借口说服,闻鹤低声说:“那稍后带你去吃别的。”
他坐直后,冷淡地询问苏大人:“怎么我一来就不说话了?接着往下说,什么女子被你收做养女?我可不曾听说你府上多了一位姑娘。”
苏家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就算不像林家与闻鹤关系密切,也对他的能耐有所耳闻。
他审视着闻鹤,慢条斯理地向他解释:“那都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
“那姑娘是舒月公主外祖家的血脉,是先皇后弟弟与正妻之女,当初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我不忍心看她惨死,便打点一番,将人接进家中。”
舒月不耐烦听这些,但见闻鹤似乎对此感兴趣,便没有打断他的话,而是又用筷子挑起醋泡的花生米,就着小酒喝了起来。
这时候掌柜也端着闻鹤要的酒送来,他贴心地撤下已经见空的酒壶,然后对舒月说:“这酒是我们店的珍藏,二十年陈酿,喝一坛少一坛。如今只剩最后这点,再买可就没有了。”
“你冲我说这个作甚?”舒月有种不好的预感。
掌柜一脸为难地看向闻鹤,却仍对着舒月说话:“您买的酒,我当然得跟您说一声。”
她满脸诧异:“这酒又记我账上?!”
对上舒月震惊的视线,闻鹤拿起她的酒杯,小酌起来。
舒月觉得肉疼。
苏大人觉得他插不进去两人的氛围。但又不忍心铩羽而归,便说:“您喜欢便好,这些都记我账上就是。”
闻鹤嗤笑出声,倒是没拒绝他:“行啊。”
第116章 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舒月嘎吱嘎吱嚼着嘴里的醋泡花生米,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闻鹤是不是知道了这地方是她开的?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到闻鹤询问掌柜:“二十来年的酒也不常见,你这地方刚开没几年吧?”
掌柜笑得和气,脸上却带点骄傲:“哪能啊?我们这也是二三十年的老店了,只是最近几年蒙各路贵人赏脸,多了点名气。”
“二十年前啊,刚好是苏家出事的时候。”闻鹤感慨完,看向苏大人,略带愧疚地说,“我是说另一户苏家。”
苏大人笑得为难:“都是同族同宗。”
闻鹤挥手让掌柜离去,随后对他说:“你接着说。”
舒月坐立不安,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腕:“都是些没意思的玩意,听他废话做什么?”
“就是这没意思的玩意,你足足听了一个时辰。”
那是因为她想利用苏家一番,但她不希望闻鹤知道此事。
苏大人得了闻鹤的吩咐,才接着往下说:“毕竟有血缘关系,那姑娘长得和我也像,我便将人塞给妾氏,充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养着。”
妾氏,亲女。
这两个词放在一起,让舒月忍不住皱眉。
苏家人丁不算兴旺,年龄对得上的似乎只有一个女孩,那便是如今仍在宫中,顶着她名头乱来的苏燕眠。
“你该不会说苏燕眠其实是我的亲表妹吧?”
她嗤笑着说完这番话,却看见苏大人点头应声:“当然,若不然她为何与你长相相似。”
“既然两家本就有血缘,长得相似是常事,就算毫无血缘,也有可能生出一张相似的脸,运气罢了。”
舒月耐着性子解释一句,苏大人却压根不在意她的反应,而是将注意力落在了闻鹤身上。
闻鹤笑而不语,接着喝酒,看上去对他的话很感兴趣。
苏大人低声感叹:“燕眠是你外祖家最后的血脉了。”
舒月忍无可忍,直接抄起手旁满是醋汁的碟子向他砸去:“你他……”
眼角余光看到闻鹤已经毫无笑意的脸,她咽回骂人的脏话,冷声说:“什么人嫌狗憎的玩意都想沾边,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他躲闪不及,被棕黑色透着酸味的醋淋在身上,顿时发了火:“萧桐影!你还以为自己是当初被人吹捧的长公主?我看你是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他虽是文臣,却也有带剑的习惯,直接抽出剑指向舒月:“我今日便代先祖教训你这不知礼数的家伙。”
闻鹤不悦地皱眉,却没有制止对方的行为。
苏大人以为他是在对自己做出让步,心中狂喜,脸色却紧绷着黑到底。
舒月发觉闻鹤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剑上,瘪嘴道:“知道啦,这次我自己处理。”
她抽出剑,直接朝着苏大人砍过去。
他疏忽大意,压根没想到舒月还敢出手,肩膀挨了一剑,血瞬间渗出来,浸染大片衣衫。
苏大人忍着疼痛后退数步,调整好状态后刚要与舒月缠斗,闻鹤却突然叫停:“好了,打打杀杀想什么话?”
他客套地对苏大人说:“你一直说舒月算是你的晚辈,你怎么能跟晚辈计较?她虽然毛手毛脚,但你就原谅她这一回吧。”
语气客气,内容却透露着一股阴阳怪气的味儿,舒月胸腔内积蓄的愤怒顷刻间消散,她捂住嘴,肩膀一抖一抖,显然是在艰难地憋笑。
苏大人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捂着自己肩膀上的伤口,听他这番话更是如鲠在喉,恨不得直接将两人杀死在这。
但他清楚自己打不过闻鹤,不会做自讨没趣的事情,便只能顺坡下驴,应声回答:“你说得对,只是不知这丫头突然发什么疯,我一时情急,才拔剑相向。”
舒月坐回位子,忍不住翻白眼:“别扯大旗,别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说成我亲戚,更别把自己当做本宫的长辈。”
“闻鹤,我吃不下,先走了。”
扔下这句话后,她便起身离开这里。
闻鹤目送她离开后,对苏大人说:“你今天倒是得闲,居然有空找上她。”
两人没有跟出来,让装作生气的舒月松了口气,她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站在楼梯旁,在人群中寻找掌柜的身影。
掌柜瞧见舒月,连忙跑了过来:“您……”
舒月抬手让他住口,和人走进隔壁空包厢后,急忙询问:“闻鹤都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发觉了我的身份。”
掌柜皱眉说:“他一语猜中你所在的包厢,又要了两壶让你买单的酒,随后便急冲冲去找你,没再说些什么。”
舒月皱起眉,仍旧不心安:“那你送酒时为何说那番话?”
“我确实当了二十来年的掌柜,只是先前此处不叫衔春斋,我说得句句属实,自然是想打消九千岁的猜想。”掌柜停顿片刻,才压低声音,略微尴尬地补充,“顺便断了这酒的供应,毕竟您上次就挺心疼钱的。”
“我那是演给他看的!”她眉头皱得更紧,忍不住训斥,“你这还真是画蛇添足,他就算原本没往这方面想,现在也该猜出来了。”
见掌柜面露难色,冷汗直流,差点给她跪下。
舒月揉了揉额头,冷声说:“罢了,事已至此,训斥你也没什么用。”
她想着自己如今与闻鹤云里雾里的关系,想着他将自己关在府中这段时间,又想起先前的严州之行。
想了许久,最终也无法判定她与闻鹤之间的关系,便只能对掌柜说:“不用慌张,他应该不会做什么,你以后见他,依旧维持原状。”
“是。”
叮嘱完掌柜,舒月直接跳窗抄近道离开这里。
不过她没走多远,就被闻鹤追上。
初春风寒,吹动舒月的衣摆,闻鹤抓住她的手腕,便把人拽进自己怀中:“走得这么急做什么?”
街上偶尔路过的行人看到闻鹤那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对此视若无睹,似乎已经习惯富家公子街头调戏美人的戏码。
舒月挣脱两下,没有挣脱开,只能询问他:“干什么?”
他将人圈在怀里,思考后询问:“你还想去哪里?”
舒月朝东方看去,似乎能瞥见宫殿最顶端的檐兽,她冷声说:“我如今最想去的地方,自然是皇宫。”
她想进去杀几人,然后再走。
先前与姓苏的在衔春斋聊那么久,便是想借他与苏燕眠见一面,可惜闻鹤的到来打破了她的计划,也让她断了这份念想。
一碟酱汁淋过去,此后再见,便不可能叙旧了。
第117章 用调教来形容,更贴切
“那可不行,我不希望你去送死。”闻鹤摇摇头,埋首在她颈间叹息,“先前苏倪都和你说些什么?”
舒月如实说:“拉关系,谈交情,似乎有事用得上我。”
现在的她身无长物,他拉拢她,无非是为了闻鹤与他手中正办着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他是与林家同样的打算,想让她当探子,还是另有谋算。
她只想做自己的事情,并不想为闻鹤打听太多东西。
“估计是病急乱投医,苏家的近况可不太好。”
闻鹤倒不在意她的敷衍,反而随口提起如今最关键的消息:“苏家虽是挑头的人,但如今参与进去的只有一个苏燕眠,这对他们来说远远不够。”
苏燕眠只是被送进宫的棋子,此事过后便该被无情抛弃,这对早就品尝过权势美妙滋味的他们来说,远远不够。
“哈。”舒月忍不住冷笑,“那当然不够。”
听见苏燕眠这个名字她便来气。
但她清楚这群人想要的是什么,也能感同身受他们的欲壑难填。
杀又杀不了,舒月便懒得多说,很快绕开这个话题,提及旁事:“你不是说最近杀的人中有一部分证据确凿,会被拉出去问斩吗?我便去刑场看看热闹。”
“那可没什么好看的。”他随口说后,却松开了抱住舒月的手。
闹哄哄,充满叫骂声与悲鸣,扰得人不得安宁。
舒月斜睨他一眼,有点刻薄地说:“还不是你培养的好。”
闻鹤沉思片刻,反驳道:“用调教来形容,更贴切。”
她瞪了过去,没再说话。
充作刑场的地方很多,而京城如今需要杀的人也很多,几乎每个铡刀下,都有不间断的人头候着。
舒月就近去了午门,发现刑场上有个熟人。
闻鹤见她盯着一人久久不肯回神,询问:“认识?”
“嗯,当初一起玩过飞花令。”怕被误会,她接着说,“不熟。”
“户部侍郎的小儿子,他们家贪污,便被拖来问斩,家产充公。”
舒月面无波澜,随口询问:“是真的贪污?”
“当然,只是贪的不止是他们一家,他们谋算不到位,被推出来当了替罪羊。”
铡刀落下的前一刻,闻鹤抬手捂住她的眼睛:“还是别看了吧,省得晚上又发烧惊梦。”
舒月没有挣扎,顺势闭上眼,向后靠去,钻进了他怀中。
血腥味似乎被隔绝,吵嚷的叫骂声也渐渐变得遥远。
舒月能感受到闻鹤将她抱起,带她离开了那里,其实她没那么脆弱,只是觉得这一幕有点荒谬。
不是主使的人被推出来享受唾骂,而他们身后的人却依旧逍遥快活。
最荒谬的是这样的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已经变成常态。
这就是……她家的天下。
舒月没有将错误归于己身的习惯,感叹一番后便将此事搁置一旁,随口对闻鹤说:“我有点困了,回去先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