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及此处,落文驰站起身来。
他拜了拜父母,颇有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之意。
“儿子亲自去趟公主府,诉说情意。”
踱将公主府门口,两位守门的护卫军做拦。
落文驰掏出腰间挂着的牙牌,恳切说道:“麻烦二位通报一下,我有事要与公主说。”
今日正好是孟军与张科值守,他俩素以看管甚严著称。别说是将军,就是官家莅临,也得按部就班地检查询问一番。
孟军窥落文驰面露难意,直言回:“落小将军有什么事,不妨先跟我说说。公主府不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每日每夜都有数百人要找公主,说这说那。要是都让他们进去,那不就乱套囖。”
落文驰连连点头说是,“可我确实有急事,要见到公主的面跟她说。麻烦您开个后门,只此一次,说完立刻走。”
孟军说不行,“何况就是放你进去,你也见不成公主。下晌敬先生督查公主的功课,时候长,约莫到戌时,公主才能腾出空见人。”
“那我戌时再来。”落文驰叉手唱喏,踅足折回。
张科瞠目结舌,“将军不去兵场校练军兵,反倒没事就往公主府跑,这成何体统。欸,孟兄,你能猜到这厮说的事是什么不?”
孟军说当然能,“咱们公主前脚刚从橫桥回来,后脚就有几位小官人前后踅至这里。都说要把这事亲自说给公主听,都是急急忙忙的样子。这一看,就是要上赶着自荐做驸马囖。”
韩从朗刚走不久,落文驰便接脚而来。都说晚间再来拜访,可到了戌时,坚持来的只有落文驰一人。
深门紧闭,两盏镜灯被梨木杆挑起,挂在门口。
黯淡的灯光与皎洁的月光,共同映照着门前一片月明地。
落文驰手里攥紧牙牌,抬眸朝孟军求道:“可否通融下,让我见见公主?我不进去,遥遥能望见她就行。我只是有几句话要对她说,一定要当着她的面说。说罢,不论结局如何,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战场厮杀无数,从未这么低声下气地求着陌生人。
孟军睇他半晌,终究于心不忍。
“欸,落小将军,你这又是何苦呢。”
一面叹着,一面卸下门栓,慢慢推开髹黑大门。
起初是一道浅浅的罅隙,斜露出摇曳的竹影。渐渐跑出更多光景,黑漆漆的一片天,乌压压的树丛,明明没有温暖人心的光亮,却乍然驱散了落文驰心底的灰尘。
孟军将他领至大椿堂,“小将军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让女使寻她。”
言讫转身离去。
落文驰像初生的稚童,好奇地张望四周。这座幽雅的府邸好似有股魔力,吸着他的魂,啮着他的骨,卸掉他的一身蛮力,骨头酥酥麻麻,感观朦朦胧胧,他快要瘫倒在这里。
仅仅是在想,这是浮云卿所在的地方,便能令他不分西东。
未几,便见他心里的人,慢慢踅步走来。
她应是刚沐浴净身,此刻身上随意搭着几件衣衫。发尾微湿,脸颊粉红,正疑惑地看着他。
“落小将军,听女使说,你有事要同我说,还非的是当面才能说。”浮云卿揪着头上那根插得松散的篦子,问道:“是什么事呢?”
落文驰倏地站起身来,整了整襕袍,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
“我……”
“公主,不好了!敬先生摔倒囖,好像是起不来了!”
侧犯“砰”地推开户牖,喘着粗气喊道。
“什么?他在哪儿?快带我去找他!”浮云卿舒缓的眉猛地皱了起来,她提着衣裙就要走,却留了一分心神顾着落文驰。
“落小将军,你在堂内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罢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几声急切的声音交缠在落文驰耳边,他听不清楚,只是呆呆地望着浮云卿。
看她的身影走近,转身走远,靓丽多彩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黑点,最后融入茫茫夜色里,再也寻不见。
却是篦子落地的清脆声音,把他游离的神魄拉了回来。
落文驰捡起那根篦子,轻轻嗅了嗅,上面遗留着浮云卿的发香。他把篦子攥紧,似乎还能感受到篦子上的温暖。
在司天监,他也曾摔倒过。
他被高大的测量仪器绊倒,像一盏滚灯,从数层台阶上面滚了下去,磕得鼻青脸肿,右胳膊右腿骨折,两颗牙齿摔落。他满脸是血,浑身刺痛,可半颗泪珠都没流过。
因为他心爱的少女,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他不能露出半分雌懦,女孩子喜欢硬气的男孩。他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那时她淡定地唤来宫婢,唤来太医,唤来内侍,让一群人把他带走。
毛头小子常摔跟头,她久居禁中,看过无数次滑稽尴尬的场面。
可她却因敬亭颐,失了固有的分寸。
落文驰心底苦涩不堪,嘴里也似吃了苦药,苦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暴风雷雨,他都会去司天监,找那个闲适的小公主,半年之久。可敬亭颐与她相见,不过个把月。
他拿什么去跟敬亭颐比,虚无缥缈的十年之约,到头来只有他自己当了真。
她说去去就来,真的还会回来看他一眼么。
落文驰忽地淌下热泪,抬起手,将那根篦子贴紧脸,深深嗅了一口。
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开前堂,离开公主府。来也静悄,走也静悄。
*
别院温泉。
一阵慌忙的脚步走近。
浮云卿不带犹豫地推开矮门,“敬先生,你还好么?要不要紧?”
湿热的雾气把她的发尾吹得更湿,发丝凌乱散落,与氤氲的气氛纠缠在一起。
浮云卿揉了揉朦胧的眼,竭力睁大眼,朝一方温泉水池望去——
敬亭颐半个身子浸在温泉里,半个身子则袒露在升温的空气里。
打湿垂落的长发,修长的脖颈,玉白的胸膛,起伏有力的腹间肌肉,小腹下若有若无地在晃动的线。
几道水珠缀在她日思夜想的胸前两点,更多的水珠则顺着肌肉走向流入身下晃动的水面。
敬亭颐好似确实摔了一下,上半身粉与红不断交织与融合。而他澹然克制的眸,终于浮现出几分暧昧。
他认真思考着浮云卿的话,那双眸愈发魅惑。
他拨动着水面,露出可怜的神情,恳求道:“脚崴了,您能扶我出去么?”
作者有话说:
敬先生:主打一个欲擒故纵。
第36章 三十六:男妈妈
◎敬亭颐是她想依赖的男妈妈。◎
浮云卿眸底划过一丝错愕。
她来得匆匆忙忙, 一路并未多想。所以哪怕听及侧犯禀敬亭颐泡在温泉,她也没顾得上做任何避讳。
想象中的场景,是敬亭颐衣衫凌乱地半躺在地, 而她倾身扶起他,两人依偎着走远。这是话本子里常见的场景, 她愿意试一试。
哪知敬亭颐不着寸缕,墨色长发被泉水打湿,一半贴在肩侧,一半隐匿在冒着腾腾热气的水面里。
浮云卿羞赧地捂着眼, 做贼似的问道:“我怎么扶?”
一面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隔着渟渟清水,她的眼总想穿过指缝, 不受控地往敬亭颐身上瞟。
她想,男儿郎的身与小娘子家完全不同。
敬亭颐歪了歪头,似在认真思考着她的问话。
停滞半刻, 水面上的倒影动了动, 慢慢朝浮云卿这处移了过去。
“你……你……”
浮云卿提着衣裙,连连向后退。她的背抵着矮门,上半身斜向温泉外,下半身立在沥水的地面。
曳地的裙摆向上提起,露出一双木屐。
她沐浴后并未着袜,听闻落文驰上门拜访,特意挑了件长衫,正好能遮盖住脚下光景。
今下, 她纤细的脚踝, 圆润的脚趾, 都呈现在敬亭颐眼前。
敬亭颐心底浮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他抬起手,指了指泉边一座滑溜的岩石。
“岩石后面搭了个木架,麻烦您把架上的浴巾与衣物递来。”
浮云卿大彻大悟地噢了声,边走边嘀咕:“得赶紧披上,不然身子会受凉,受凉会发热,发热就得吃药……”
“地滑,小心点。”
蹬着木屐走水浸的路,最容易滑倒。
敬亭颐紧盯着浮云卿踅足的身影,同时自池子中央,慢慢往前移。
木屐声掩盖了簌簌水流声,浮云卿紧紧揪着衣裙,全神贯注地抬脚迈步。木架躲在岩石后,位置偏僻遥远,不知是哪个粗心的小厮放置的。
万般小心,叵奈最后一步,还是措不及防地滑了下。
两脚一剪,两只木屐便先后飞到了矮门外。
只听噗通一声——
浮云卿身子一斜,后背直直朝水面砸去。
“哎唷!”
浮云卿眼睫飞快闪着,怕得紧闭双眼。
纤细的脚踝崴了下,可身子并未狼狈地歪在温泉里。
慌忙中,她不断扑腾着手,胡乱抓着,能抓到什么算什么。
她连连惊呼,可身子却并未往下浮,反而紧紧被人揿着。
“嘶。”敬亭颐皱起眉头,哭笑不得地觑着怀中人,“松手。”
“不松手,松手就掉下去囖。”
浮云卿颤声回道。
她不会游水,是个旱鸭子。贪生怕死得紧,生怕指节一松,人就直愣愣地咽了气。
“别怕,先睁开眼。”
松手不行,睁眼可以。浮云卿眼睫飞颤,睁开眼才知,自己的手此刻放在哪里。
左手摁着他的胸膛,右手按着他的腹。
难怪闭眼时,两只手触感不同。
“松手,好不好。”
敬亭颐扣着她的腰肢,轻声询问。
“好……好……”
浮云卿触电般飞快撤回了手。不曾想却在敬亭颐的胸膛与小腹处留下了浅淡的指印,似几片花瓣嵌在一块白净的布上,莫名营造出怪异的美。
她抓挠得厉害,星星点点的红意久久不退。
难怪他倒嘶了口气,想是被掐疼了罢。
可就算被掐出红印,也只是哄着她松手,还把她当作小孩一般,问好不好。
这人怎么完全没脾气呢。
浮云卿垂下手,她想往后退,可敬亭颐箍得她移不开脚。
何况她的脚踝本就崴过,若非偎着敬亭颐,她这道身早就滑了下去。
她想与敬亭颐拉开些距离,手腕一甩,却摸到了意料之外的袴料。
“敬先生,你泡温泉,怎么还穿着袴子呢?”
泡一池温泉,与泡浴桶并无区别。穿衣沐浴,实在怪异。
不过这话说出口又显得迫不及待,恍若她真盼着他不着寸缕似的。
敬亭颐一愣,只含糊其辞称:“不穿袴子,怎么抱你出去?”
话落,将浮云卿拦腰抱起,“特意劝了句地滑,哪知您的脚还是崴了。”
浮云卿脑袋往他怀里拱,赧然说:“敬先生,你脚是不是也崴了,当心些。”
敬亭颐说不碍事,“我们两个,若真都崴在这里,那要怎么出去呢?何况夜黑风凉,你衣衫湿得透,再多耽误会儿,约莫就要受凉了。受凉会发热,发热就得吃药。”
他学着浮云卿的话,迈步走出温泉。
敬亭颐将浮云卿放在那块矮石上,这块矮石中间正好有块凹陷,能叫人稳当当地坐进去。
他长手一挥,木架上的浴巾便围在了浮云卿身上。
又拽来一块手巾,仔细地给浮云卿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浮云卿眼眸明亮,鼻尖泛红,可怜巴巴又乖巧听话地待在敬亭颐面前。
“您刚沐浴过,又下了水。头发和身上都要擦干净。”
顶着满身红印,说着这般温柔的话。浮云卿裹紧浴巾,心里酸酸甜甜的,乖乖地点头说好。
穿了袴子也好,她可不想再冒犯地摸到或者看到那物了。
“那你要怎么出去呢?”浮云卿问道。
“不要紧,小厮早备好了衣物,就在衣架上挂着。”
闻言,浮云卿戳了戳他给自己擦拭头发的手,“敬先生也把衣裳穿上罢。”
说着就捂紧双眼,“你放心,我不偷看你。”
敬亭颐勾起嘴角,“那我们速战速决。”
这话又逗红了浮云卿的脸。
衣物摩擦的声音荡在她耳边,她坐在矮石上,可心却飘到了敬亭颐那处。
她化作干净的衣裳,被他轻轻拿起,划过他的脖颈,他的胸膛,贴紧他的肌肤。
“啪嗒。”
系带扣合,她的呼吸附和着敬亭颐的呼吸,交缠环绕。
敬亭颐捡起落在泥盘盘地上的木屐,将水渍擦拭干净,旋即踅回浮云卿身边。
他单膝跪在浮云卿身前,环住她的脚腕,拿了张干净的布擦净她的脚,将木屐套在她的脚上。
“回去让女使给您擦擦油。不及时处理,脚踝会肿的。”
浮云卿噢了声。
擦拭头发,擦净脚指,这些事屋里的女使婆子都做过。她习惯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可这寻常的动作,换成敬亭颐来做,带给她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那你呢?你真的没事么?”
敬亭颐不在意地轻笑出声,“男子汉大丈夫,磕磕绊绊再寻常不过。臣没事。”
可侧犯报得那么严重,说人摔得不轻,摔得站不起身来。
浮云卿努着嘴,“总之你没事就好。”
话音甫落,敬亭颐便抱起她,轻轻松松地踅及内院。
那厢麦婆子睐见她裹得像粽子般,窝在敬亭颐怀里,赶忙从敬亭颐手里接下她。
“这是怎么了?”麦婆子握着她冰凉的手,连连哎唷,“大半夜去哪里野了?您不会游水,要真出个好歹,我拿什么去交代?”
“不小心滑了下。”浮云卿皱皱鼻子,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喷嚏,求饶道:“进屋,咱们进屋说。”
麦婆子搂着浮云卿的身,一面朝敬亭颐说道:“先生辛苦。您回去早点歇息罢,公主这边有我们照顾。”
敬亭颐颔首说好,“公主的脚崴了,务必给她擦几遍油。”
言讫便转身离去。
后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褥上,浮云卿不断回想着她与敬亭颐相处的细节。
麦婆子搬着杌子坐在床尾,拽来她的脚踝揉着。
婆子话里数落,却心疼不已。
“您打小身子骨就弱,四岁那年崴了脚,躺在榻上歇了两月。那时给您擦油,您哭着闹着说疼,奴家真恨不能替你疼。自那之后,对您关顾更甚。打禅婆子与敬先生来府后,奴家管得越来越少,精力全都放在您身上。恨不得把您栓在裤腰上看着,哪知半晌没注意,您就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