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松松挽就【完结】
时间:2023-06-12 14:42:20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延庆公主,朕之爱女也,系李氏贤妃所出,适婚嫁之时,今进封为周国公主,兹令下降开国伯成闵外甥敬亭颐,择日成婚。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仪鸾司待办。宜传播天下,咸使知闻。钦此。”
  一个不亲近的远房外甥,被写在诏书上面,其实身份与一介白身平民无异。
  但贤妃知道,敬亭颐的能耐,远在这个平凡无奇的身份之上。
  她稳稳接来诏书,抬眸问内侍:“择日成婚,是哪一日?”
  内侍郎恭谨回道:“礼直官选定的黄道吉日,是今月十七。”
  今月十七,就在明日。
  诏书一念,婚事尘埃落定。
  这桩婚事来得急,各件事落得紧。
  仪鸾司与礼部忙得焦头烂额,礼直官更是手足无措,请来敬亭颐,交付着五礼的流程。
  公主出降前日,驸马需行五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礼直官一句一句地解释,生怕漏掉哪个过程。反观敬亭颐做得轻车熟路,气定神闲,全然不像是初次成婚的模样。
  礼直官交代:“敬小官人,明日公主自禁中出降,您要先到内东门迎接。内东门前,您得行一套礼,唱一串词。待公主所乘的金铜檐子踅来,您骑马与公主一道,先去开国伯府行舅姑之礼,再返至公主府行拜堂之礼。事多而杂,您千万得做到位。”
  敬亭颐连连颔首说是。
  入赘省了一部分婚前要做的事,然而毕竟婚姻乃人生大事,再怎么省流程,该走的必要步骤,仍旧少不了。
  那头公主府内,众人亦是应接不暇。
  布婚堂婚房,置粟谷米豆,停龙凤烛,点大红琉璃灯。朝谁递婚帖,请谁交利市,请谁做傧相喜娘,婆子女使忙得头昏眼花,只觉这事情越办越多,怎么都处理不完。
  麦婆子与侧犯尾犯一道,端着早就备好的九般四凤冠服与褕翟缠袖,踱及内院卧寝。
  推门一睐,新娘竟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正翻着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哎唷,没心没肺的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您竟然还一副清闲样子!”麦婆子拍着浮云卿的背,急切地将她唤起身。
  浮云卿不耐烦地撇撇嘴,将话本子一掷,“早知道成婚这么麻烦,我就不结了!大姐二姐她们的婚仪,匆匆一过,简单轻快。我原以为,我的婚仪也会跟她们一样。”
  她趿起鞋,又将鞋甩飞,臊眉耷眼,当真不悦,“方才内侍来念诏书,说这次婚仪得大办。为甚我的事要大办?我多想似大姐二姐她们乐得清闲!”
  麦婆子心知此事水深,怕是官家有意为之。表面上看,是大办婚仪,约莫背地里,是在为朝局形势铺路。
  细思极恐,麦婆子忙捂住她的嘴,“说的什么腌臜话,不吉利,快呸几声。”
  浮云卿装模作样地呸了声,“为甚这仪式都不能省呢?”
  “已经省了很多了,您要知足。”
  麦婆子拽起她的身,拿着烫金婚服在她身上来回比划。
  “敬先生是入赘,又无爹娘,舅姑之礼走个过场,之后您就能回公主府囖。往常公主驸马都是要搬到新府去住的,与舅姑相处也是件难事。这两件最复杂的事,您都省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浮云卿却罕见地怔忡发起愣。
  “敬先生,没有爹娘么?”她犹豫问道。
  麦婆子说是,“您都要跟敬先生永结连理了,怎么这事都不知道?”
  浮云卿确实不知。
  仔细想来,她对敬亭颐的了解,远远不及他对她的了解。
  她只是出自本能地想要抢占他,尽管没人敢跟她抢。
  她只知道他有名无字,文雅清朗,宠她惯她,这就已经足够。
  至于其他的……
  麦婆子继续说着:“其实这场婚仪是个大过场。成婚前住在公主府,成婚后依旧住在公主府。只是您与敬先生相处的身份,自明日起就要变喽。公主驸马同吃同睡天经地义,您与他做什么事,基本不受约束。您愿意的话,这间卧寝,婚后可与驸马共享。”
  “我们要睡在一起?”
  “当然。您这张床太小,恐怕睡不下两个人。不过明日宽敞的拔步床就搬来了,无需担心。”
  麦婆子感慨地说:“成了婚,您就是妇人。大小家宴,捎带上敬先生,合乎规矩礼节。有了驸马,您就有托底的人。夫妇同心,什么困境都能突破。”
  她自顾自地说,一时并未察觉出浮云卿话语中的反常。
  只成婚,将他栓住,可相处依旧与婚前无异,不行么?
  浮云卿只觉这身翟衣长满了虱子,要往她的心里爬,爬出一条崎岖的路,才肯作罢。
  她膈应这条路,一时失手,把话本子打落在地。
  浮云卿捡起话本子,本里正好讲到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那回。
  一件珍珠衫,惹得两对夫妇辗转反侧。他们放肆寻乐,用男人女人的身体,慰藉自己孤寂的灵魂。
  他们成婚交合,做过许多荒唐霪事。
  她有孤寂的灵魂,也抢来个男人的身体,试图慰藉一番。
  她贪恋敬亭颐的身体,也想对他做霪事。
  可她与他们好似又不同。
  她把敬亭颐当有趣的玩物,并不在意他的过往。
  她的喜欢另类又无厘头,不像亲情,不像友情,更不像爱情。
  浮云卿抚着华贵的翟衣,眸色复杂。
  她喜欢敬亭颐,故而与他成婚。
  不是话本子里的喜欢,但这也算是喜欢罢。
  作者有话说:
  结婚好麻烦滴,分两章或三章来走流程吧。
第38章 三十八:大婚(二)
  ◎不要慌,不要怕。◎
  三伏天前, 日子暖和微燥。
  禁中松茂柏悦,紫薇树簌簌扑闪,粗壮的枝桠上缀着几串鲜艳的花, 越过琉璃瓦朱红墙,往通衢里伸。
  宫嫔的殿阁前, 放着一瓮冰。日光被冰块的棱角割得破碎,泄恨般地乱射,渐渐把寒冰融成暖和的水。
  凉气还没飘到人影面前,瓮里就栽种上了几株嫣粉的水莲花。
  时而有宫婢内侍从瓮前匆匆走过, 却只有两位在瓮前停下了脚。
  荣缓缓歇在阴凉地, 欹着烧手的墙,呼哧呼哧喘着气。
  “素妆阿姊, 我心里兀突突的,不好受。”
  施素妆搵帕,拭着额前的汗, “慌什么?咱们又不是搬喜盒唱喜词的喜娘, 需要出面的场合,咱们都不用去。咱们是来陪新娘子说话的,是来纾解新娘的心慌的。”
  说着搀起缓缓的胳膊往前走。
  她生得高,这一路走得像是胳膊肘里架了个小孩。而那小孩正是缓缓,她的脚面几乎没碰过地,如同素妆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做不了半分抵抗。
  越暨慈元殿,数位要跟仪仗着的宫嫔将这处堵得水泄不通。
  眼尖的宫婢睐见来人, 福了福身, “施小娘子, 荣小娘子, 公主在殿内等着你二位。快些去罢。”
  宫嫔一听,自觉地让开条道。待人走后,你叠我,我偎你,挤挤搡搡地扒着头往户牖里看。
  贤妃刮一圈茶沫子,抬眸见人身涌动,建盏道:“想进,就进来。想看,就走近些看。平时一个个懒得起不来问安,眼下遇见稀罕事了,还不赶紧瞧瞧,除除懒气?”
  她对这些新入宫的年青宫嫔一向严厉冷酷,素来不爱与她们打交道。可今日是她女儿出降的大喜日子,多来点人,也算撑撑场,长个面子。
  这些宫嫔低低欸了声,掇条杌子扎堆坐着。起初没脸皮敞开声聊,后来见贤妃一颗心都栓在公主身上,便开始说说笑笑。
  她们打量着喜庆的殿,打量着头戴珍珠玉冠,一身雍容翟服的贤妃,更悄摸打量着屏风后的新娘。
  这头婆子端来一碗醪糟圆子,福身道:“公主,出降前您得再吃一顿饭。圆子好消化,奴家给您洒了点桂花,放了半勺蜂蜜,是您爱吃的甜口。吃完这顿,未婚变已婚,日子幸福美满。”
  宫婢正给浮云卿化着斜红妆,摁着凤冠,见这碗圆子递不过来,缓缓伸手,接过了碗盏。
  浮云卿艰难地转着眸,妆未化好,她怕动作稍微大些,珍珠面靥就得移位。
  “素妆阿姊,缓缓,你们快来坐,跟我说说话。”浮云卿抿起一个浅淡的笑,又掀起嘴皮子,慢慢咽着圆子。
  素妆欸了声,掇来两条杌子,一条自己坐下,一条放到缓缓身旁。
  缓缓瞧浮云卿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心底不由得升起一阵心酸。
  “咱们仨人里,数你谈情说爱最晚,却数你嫁得最早。你也真是窝里藏不住个金元宝,一说相中,旋即要大婚。昨日我正绣着花,听婆子说了你的事,还以为是误传了消息。”缓缓吁了口气,满声落寞。
  素妆搭腔说是呀,“幸好家没搬走,等你处理好这一番事,咱们仨还能约着出去玩。”
  浮云卿品着缓缓的话,忽地哎唷一声,“缓缓,你什么时候找了情郎,还是在我之前?”
  缓缓羞红了脸,又喂了她个圆子,“我与他的事,等你出降后再说。今日的风光时候属于你,我可不敢抢。”
  半碗圆子下肚,再想吃时,贤妃斥声劝:“好了,点到即止,懂不懂。垫垫肚,不能吃饱。新娘子这天就是饿得过来的,吃这么多,到时难受得吐了,岂不是叫人看笑话?”
  宫嫔捂着嘴笑。
  婆子说那好,哄着正盯着铜镜烜耀臭美的浮云卿,“公主,按礼呢,您该哭着拜别娘家。您不用慌,象征性地掉几滴泪就好。哭完,咱们就能乘檐子去内东门了。”
  浮云卿撇撇嘴,“这么喜庆的事,我哭不出来。娘家不娘家,夫家不夫家的,到最后,都还是我的公主府。这礼能不能免了?”
  婆子一脸为难,正不知该作甚时,贤妃冷哼了声,“哭不出来?好办。前几日你交上来的辞赋默写,错了三十三个字。拢共一百字,老天,你竟然能错三十三个!回去后,把这篇抄三百三十遍,明晚前交给我。哭不出来,哼,我看这下能哭出来不能。”
  “明晚?”浮云卿只觉自己轻快的魂被雷生生劈成两半。
  话本子里的洞房花烛夜,你侬我侬。而她呢,居然要连夜抄三百三十遍!
  倏地鼻腔酸涩,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眼睫一颤,一滴再一滴,扑簌簌地滴下来。
  素妆缓缓忙拍着她的背安慰,婆子赶忙搵去她的泪,“这几滴就够了,再哭可就不吉利喽。”
  水墨屏风后,原本坐得笔直的身影,腰杆愈来愈弯,肩头耸动,当真哭得伤心。
  贤妃苦笑不得,“好了,吓吓你罢了。抄三十三遍就行,抄不是目的,让你记住才是。”
  宫嫔笑着笑着,眼眶渐渐地盈了一泡泪。
  大抵女人天生就带着母性,不论年龄几何,不论有没有生育,但凡碰上爱别离的场面,眼里就得刺痛一番。
  宫婢端着彩绸铜奁与鸳鸯食盒进进出出,忙得腰酸背痛,脚底板隐隐抽着筋。可抽空往殿里乜一圈,眼也泛起了红意。
  贵人们哭,是有感而发。她们这些做小底的哭,就是不吉利,败坏气氛。于是只能揽过更多活儿,忙着忙着,就没心瞎想瞎哭了。
  贤妃只是淪茶建盏,不迭安慰着:“一个个没做娘的,偏偏生了颗为娘的心。看看我这做亲娘的,泪半颗没流。你们啊,赶紧把泪擦擦,把妆补补。圣人与淑妃殿里都各自坐着几位宫嫔,到时一碰头,偏偏我殿里的宫嫔狼狈,那怎么行?”
  拜祖宗,交代话,硬撑着把殿里的人都送走,她才弓起了腰,抑着声闷头哭。
  生养生养,生不易,养更难。这份心酸,大抵只有当娘的才懂。
  *
  这约莫是国朝公主嫁得最风光的一次。
  宝衢设仪伏、行幕、步障,短镫手执螺青华盖,引着公主所乘的云凤金铜檐子。天武官抬着一箱箱红绸嫁妆,队末是身披红罗销金长衫的宫嫔与骑马随行的宫婢女官。
  百姓没看过这浩浩汤汤的大场面,簇拥在路边仰头张望。
  那座金铜檐子四面垂着几层珠帘,遥遥窥见宽敞的檐子里坐着一个人,恍若一个精致的傀儡,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是周国公主,官家最疼爱的女儿。
  他们像观猴一样,好奇地张望。张望不到就低下了头,锣鼓升天里,心思各异。
  浮云卿移开眼,卸下手里的团扇,只觉这座精致的檐子把她锁在了这里,锁得她不得不大口喘着气,才能活下去。
  内东门外渐渐阗满了一群人。
  敬亭颐把礼直官滔滔不绝的话当耳旁风,那双期盼的眸望着内东门的方向。
  渐渐的,眼底那一个凝聚的黑点,变成一座华贵的檐子。
  礼直官甩着拂子,抬声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移步开国伯府,行舅姑之礼!”
  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礼直官浅呵了个腰,“驸马,请您骑上马,随行檐子至开国伯府。行过舅姑之礼后,您需引着檐子,越暨公主府。”
  昨日还生疏地称敬小官人,今日就换了称呼,亲昵地称作驸马。
  尘埃落定后,众人暗地里嫌入赘有损颜面,脸皮上却仍挂着假意的笑,到处祝贺逢迎。
  敬亭颐利落上马,勒紧缰绳,马啼磕擦擦地踏着,他的心也被颠得七上八下。
  偶尔望向金铜檐子,珠帘掩映着一道娇小的身影,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忽地就平静下来。
  开国伯府在金明池西,比公主府寒碜。大眼一望,就知道是不得势的贵胄,住着不排场的府邸。
  开国伯成闵与妻王氏哪里经历过公主亲临的荣幸事。
  美艳娇媚的公主,持着团扇,朝他们二位行礼,乖巧地叫了声家舅,家姑。
  享过这待遇,到死都觉着光荣!
  成闵与王氏一左一右地扶起浮云卿。
  “敬……敬亭颐这孩子是我的外甥,倘使婚后对您有半点不好,您只管告诉我,我得抽了他的皮,扒了他的骨,狠狠教训他一番!”成闵两股颤颤,幞头压着的头发被汗渍湿,话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氏心底骂他没出息,脸上绽出了个笑,那笑纹深得能夹死几只蝇子。
  她捧着浮云卿递来的茶,细细品了口,“您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们说。我们一定给您做到。”
  浮云卿说舅姑说笑。
  她没有舅姑,降了辈,给开国伯夫妇叫声舅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全是过场。
  开国伯夫妇庸俗市侩,竟能有一个敬亭颐这样好的外甥,当真是祖上积福!
  浮云卿心头想着这对夫妇,这对夫妇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浮云卿。
  送走乌压压一帮人,成闵与王氏皆吁了口长气。
  成闵后怕道:“咱俩装得还行罢。你还别说,把命栓在人家裤腰上的日子就是过得忐忑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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