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平淡地噢了声, 可雀跃的心跳得愈来愈快。她的心跳几乎比雨滴落得还快,扑通扑通地,敲着耳膜。
女使说, 敬亭颐想带她回府。而他却拥着她的身, 轻声说,要带她回家。
一字之差,却给浮云卿带来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她哪里伺候过人,扑扇着手巾直往敬亭颐衣袖上胡乱打,没个章法,水珠不迭反弹到自己身上。
敬亭颐无奈地笑笑,说好了好了,“臣自己来擦。”
说着接过浮云卿的手巾, 潦草地扑扑衣袖。
其实擦不擦, 扑不扑, 于这身能拧出一瓯水的衣袍来说, 并没甚大用。
浮云卿枯着细眉,愧怍道:“嗳,都怪我。那时一落雨,就该派黄门郎给你捎个信,说今晚要留宿慈元殿,这样来,你也不用冒雨再来禁中一趟了。”
她盼着躺在敬亭颐怀里,却又羞于提起昨晚的事。
想及今早自个儿碰到他的胸膛,而他一脸吃痛模样,浮云卿臊得颧红,绞上一番帕子,赧然开口问:“昨晚是我失礼逾矩,敬先生的身子还好么?”
说身子是给他留一分体面,她总不能问,你那两点被嬭得痛不痛罢!
敬亭颐停了甩手巾的动作,眉眼怔忡,试探道:“您想起昨晚的事了?”
见浮云卿羞得低头,不敢与他对视,敬亭颐旋即解围道:“臣没事,是臣不中用。臣是您的驸马,照顾您不是分内之事么?”
这漂亮话听得浮云卿心花怒放,心想这次成婚真是成得值当!
敬亭颐能做到婆子女使能做的事,也能做到婆子女使不能做的事。
他始终温温柔柔,拔掉身上的硬刺软刺,只要她漾漾衣袖,勾勾手指,他就会躺在身边,任由索取。
又想及方才女使传过来的话。
敬亭颐说,无论她回不回府,他都欣然接受。
浮云卿喜欢他把一切选择权都交给她的作风,不禁用接地气的话夸着他,“敬先生,你真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对我最好。”
她的驸马,难道不得对她最好?听女使说,但凡她不跟在身旁,敬亭颐就冷了脸,半句话都不愿意同人说,半个眼神都不愿投给旁人。
敬亭颐擦净手,宠溺地揉着她的脑袋,又捏了捏她鼓起的脸颊肉,“说什么傻话呢。臣对您好,是应该做的。”
浮云卿颇是受用,“姐姐爱管我,这不能做,那不能去。哪像敬先生,无论我要做什么,你都会纵着我,任我去逍遥。”
忽地往敬亭颐那头靠了靠,眨巴着真诚的眸,“敬先生,你一直都不会多管我的,对罢?”
她急切地寻着回话。这个年纪,能想到的大多是吃喝玩乐。再远再深的,接触不到,敬亭颐也不忍心让她接触到。
他绕弯迂回道:“我会管您。我是您的驸马,也是您的夫子。若您因玩乐荒废了学业,臣也会教训或责罚您。”
话音甫落,却见浮云卿眼眸一亮,她丝毫不惧怕,反而期待地问:“您要怎么罚我?”
敬亭颐屈指敲着她异想天开的脑袋。
“臣没有说笑。”
浮云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发旋贴着敬亭颐修长的手指,用细软的发丝摩着他。
敬亭颐拿她没办法。或许在她心里,他从来都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从来都伏在地面,任她踩踏,任劳任怨地给她兜着底。
这样也好。对他不设防,倒方便他行事。
*
暧昧的事不必说破,隔一层薄纸,你知我知,任由星点暧昧慢慢滚成团,亘在心头。
比及那一团笨拙得滚不动,再粗心随性的人,也会察觉到暗藏其中的心思。
初夏的风刮了小半月,一日比一日热,眨眼及至小暑日。
冬与夏,是谄媚的朝官最喜欢的季节。
冬日里,他们穷尽一切取暖的办法,讨得禁中的欢心。恒温的手炉,御寒的氅衣,防冻手冻耳的药膏,一咳即止的药方,把这一件件稀罕物件送到禁中。拉拢高官,拉拢后妃,恨不能把自个儿热乎的心剖出来,给贵人暖手用。
夏日更甚。
冬日取暖,无非是火炉与暖衣,耗不了重金。可夏日要避暑,动不动要开凿一条弯弯绕绕的河流,栽植一片阴凉通风的园林,甚至要买来数位厨娘,比拼做冷饮的厨艺。
哪些人爱寻避暑的法子?无非是文人与世家妇女。文人的嘴顶用,世家的妇女往夫婿耳边扇扇风,也顶用。
这两类人嘴皮一张一闭,多少人的前途就此落定。
国朝大兴变法,国库紧张,太子提出削减官员俸禄以充盈国库,偏偏官家有意培养清廉的官场风气,允了这计策。
哪想越是打压,贪污腐败的风气越是扎得深。出钱便能升官,可大家都出钱,钱会变得不值钱。大多朝官负担不起,便退了这争夺场。
有的朝官聪明,早早盯上了六公主府,不迭往府里送仆从,送金银,讨好着最受宠的公主。
“那群谄媚的朝官,要打我的注意,那就任他们打去囖。我不涉朝政,也不会帮他们在爹爹面前说好话。人家白白送来的金银珠宝,为甚不要?送礼送礼,人家送礼,你得替他办事。我偏偏不为虎作伥。他们只管送,反正我不会出手。送几回,自讨无趣,便不来送了。”
浮云卿侧躺在竹榻上,欹着瓷枕,不甚在意。
密密的树荫遮去刺眼的日光,飘动的树影洒在铺着凉席的竹榻,偶尔拂过她百无聊赖的眸,顺着眼睫打落一团团的阴影。
禅婆子夺来侧犯手里的青篦扇,“呼哧呼哧”地给浮云卿扇风,手劲愈来愈大,差点吹散她松松挽起的发髻。
“您收不收礼,跟拿礼办不办事,是两码子事。”禅婆子义正严辞地劝道,“自打入夏,您被谏官告的状还少么?那帮谏官逮着咱们府不放,不是告您荒废学业,就是告您用度奢靡。倘若他们知道您收了朝臣的礼,不得在官家面前狠狠告您一状?告得狠,贤妃娘子也会知道。到时您是受千夫指啊,您这颗脆弱心能承受得来么?”
正巧麦婆子踅步走来。她手里端着一盏冒着凉气的冰雪冷元子,福福身,道:“这是敬先生在小厨房试出来的一道冷饮,说您喜欢,托奴家给您送来。”
浮云卿坐起身,“这是什么?”
“冰雪冷元子。”
所谓“冰雪冷元子”,即把新鲜的蜂蜜、提纯的白糖、炒熟的黄豆面加山泉水掺和到一起,揉成小团,烧水煮到浮起再捞出。之后要过一遍冰水,待细碎的冰块融化大半,再将元子捞起,盛放到铺满碎乳酪的玉盏,冰凉可口。
元子饱满有嚼劲,浮云卿吃得欢,赞美道:“敬先生的手艺越来越好。我看啊,他都能媲美蔡相府里的厨娘了,甚至还高她们三分。我记得有位厨娘尤其出色,叫什么来着?”
禅婆子回:“外人都称她刘娘子。”
麦婆子见浮云卿开心,自己也开心,宠溺地说:“您要是喜欢,奴家这几日多跑两趟,争取把她拉到咱们府里来。”
禅婆子一听,当即用扇柄敲着麦婆子的腰,斥声荒唐。
“你可千万不能跟蔡相身边的人沾上关系。”禅婆子竖起吊梢眼,严谨劝道,“你可知,这几日给府里送礼的,也有蔡相一份?时局动荡,这帮不怀好心的朝臣来送礼,是想拿咱们府开涮呢。你可千万别起歪心思走歪路。听我一句劝,下晌咱俩把这几日收到的礼都送回去,别管他们收不收,就放在大门前头。让百姓瞧瞧,咱们公主的志气。”
麦婆子虽不懂时局朝政,可见禅婆子说得煞有其事,一时连连点头说好。
浮云卿咬着元子,凑嘴问:“有这么严重么?”
两位婆子沆瀣一气,说你不懂。
浮云卿嘁了声,“那我去问敬先生。这礼呢,我尊重你俩的意见。反正搁也是白搁,不如物归原主,让送礼的人自个儿享受。”
她低声嘟囔一句,“再说,我长这么大,什么好物件没见过?不缺吃不愁穿,冬有暖衣,夏有冰饮。我不用自己的,还要绕弯用他们的么?”
两位婆子听罢,甚是欣慰。
浮云卿言讫起身,哪知细腰乍然一扭,龇牙咧嘴地叹着:“我的腰!真是腰疼!”
两位婆子乜她一眼,“小孩子家家,哪有腰?”
浮云卿摆着手投降,“说错了,说错了。”
话落,一溜烟地逃窜,不见人影。
*
小厨房。
敬亭颐系着攀膊,借着巧力揉面。
睃见卓旸无所事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敬亭颐劝他道:“你要是实在闲得无聊,就拿过来搭把手,绞肉活馅。我擀角子皮,你包角子,两人搭伙干活儿,多包几扇竹匾,放在冰鉴箱里存着吃。”
卓旸遭他白一眼,只得把袖一捋,捞起绸带系上双臂。
这头浮云卿踱将后厨,见敬亭颐与卓旸一人擀面皮,一人包馅,此刻两人沐浴在细碎的日光中,莫名叫她瞧出几分贤惠之意来。
“这么热的天,怎么包起了角子?”说着走到敬亭颐身边,探身扒扒头,见那竹匾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饱满小巧的角子,匾上洒上一层面粉,像是平整的雪地里,递嬗冒出一个个可爱的小雪人。
“上车角子下车面。”敬亭颐将沾着面粉的手洗干净,又解开绸带,卸了攀膊。
浮云卿歪歪头,满心不解,“咱们仨,谁要上车走?”
敬亭颐端起一匾角子,掀开锅盖,竹匾一斜,角子便一个接一个地落到滚开的热水里。
又拿汤勺搅着一锅水,复而合上锅盖,扬声斥着卓旸:“出去的事,你怎么还没跟她说呢?”
卓旸专心致志地舀着一瓯荠菜猪肉的馅,抬了抬眼,噢了声,“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正好公主来了,那我现在说。”
浮云卿问他出了什么事。
卓旸随意地笑笑,“没出事。是我要带您去郊外河边捉鱼。下晌您不是要上我的课么,按教学规划,下晌咱们该学十八式防身术。这十八式动作激烈,您做一套下来,估摸得出一身汗。天热,不宜剧烈活动,免得中暑。我想呢,索性带您去捉鱼罢。路上得翻过一道矮山,也算锻炼了身体。”
捉鱼倒是无所谓,主要是能出去玩。浮云卿眼眸发亮,点头说好呀。
旋即扭头看着敬亭颐,“敬先生也一同去罢!咱们仨去捉鱼,回来让周厨做烤鱼吃。”
敬亭颐却摇头说不必,劝学道,“这是一门课,可不是叫您出去玩的。还记得臣今早给您讲的那篇《坐观垂钓赋》么,那篇您得一字不差地背诵记忆下来。贤妃娘子下次抽背,会抽这篇。您去看看鱼,看看如何垂钓,背诵时也更容易。”
浮云卿肉眼可见地蔫吧起来,撇着嘴满心失望。
敬亭颐宽慰道:“晚间回来,臣与周厨一道,给您做全鱼宴,好么?”
不过说几句话的时间,锅里的沸水便“咕嘟咕嘟”地顶开了盖。
敬亭颐踅回灶边,拿出三个小碗,盛出几个角子与一勺热乎的角子汤。
厨屋宽敞,油烟味散得快。卓旸支起一方圆桌,掇来三条杌子,示意身边俩人坐。
浮云卿皱眉瞪眼地睇着碗里的角子汤,她低头嗅了嗅,这汤水生粉味重,就算是敬亭颐盛出来的,也不好下嘴。
那头卓旸已经端起碗呼噜起来。他吃饭快,一口一个角子,沿着碗边缘喝汤,津津有味。
敬亭颐揿紧筷著,浮云卿不动筷,他也没兴致动。
“怎么不吃呢?”他问。
浮云卿叹了声气,回:“不想喝汤。之前喝过几次,涩涩的,干干的,像是在喝面粉兑的水一般。”
敬亭颐却只是笑笑,“原汤化原食。吃角子喝角子汤,好消化。”
他声音坚定,劝道:“臣做的角子汤,可与旁人做的不一样。您尝尝,保准不会失望。”
说话间,卓旸又盛来一碗。他吃得正香,心想不吃这不吃那,都是饿得轻!
敬亭颐惯着浮云卿,他可不惯!
遂搭腔说:“您可得想好。下晌爬山,消耗大。眼下不多喝几口汤,爬山时就得口干舌燥。您当然可以带一壶水去,但爬山时喝水,荒郊野岭的,哪里有解手的地方?您要是不想随地解决,眼下就把角子汤喝完。”
话糙理不糙。
然而比起卓旸直接的话,她更偏爱敬亭颐温和的劝话。
敬亭颐劝人时,时常说几句俗语。这些俗语,原本是年纪长些的婆子才知道。可他一个年青男郎居然像老妈子般地劝她。
浮云卿捧着碗,舀一勺角子汤,果真没品出生味。
她笑弯了眼,给敬亭颐比一个大拇指。她没有问敬亭颐,是怎么把普通的食料烹饪得美味无穷,只是不断靠近他,恨不能两人共坐一条杌子。
卓旸看俩人腻腻歪歪,没好气地啧了声,“吃饱了么,吃饱就准备上路。”
*
山景怡人,依水傍林。
卓旸说,这座山有个通俗又好听的名字:青云。
她翻起裤脚,踩在奔涌的溪流里,冰冰凉凉的溪水霎时吸走了身上的燥热。
卓旸把衣袍下摆窝成团,一股脑地扎到蹀躞带里,拿起鱼叉,眼疾手快地朝溪中刺去。
再拔出鱼叉,挑起一条肥硕的鲫鱼。
“看清楚了么,快准狠,一鼓作气插里面。”
卓旸捋起那条鱼,在空中扔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砰”一声,精准落入浮云卿腰间别着的鱼篮。
那鱼尚存着几口气,在篮子里来回扑通翻滚,掀了浮云卿一手腥臭的水。
她连连哎唷几声,手忙脚乱地朝卓旸求助,却遭他无情嘲笑。
“哼,你等着,回去后,我就向敬先生告你的状!告你欺负我。”
尽管骂着卓旸,可她还握着鱼叉,认真地盯着溪里。
快,准,狠,找准时机,猛地一刺。
落空。
深吸口气,再猛地一刺。
落空。
重复几次,仍旧落空。
卓旸观她笨拙的动作,畏畏缩缩,不像是捉鱼的,倒像是被鱼追着要债的。呆头呆脑,配上格外认真的表情,显得有些可爱。
卓旸安慰她,道:“要是捉不到,就先上岸歇歇。坐在石墩上,看看我的动作。可不能光学其相,要学其骨,知道吗?”
浮云卿不甘心地跺跺脚,上岸穿好鞋。起初乖巧地坐在石墩上,可看来看去,并没悟出动作要领。
坐得脊背疼,索性起身,趁卓旸不注意,往深山处走。
山里无非是花鸟树木,景色大多一致。
走着走着,就迷了方向。
再回过来神时,周遭死一般地岑寂。烈日照不到这处,可怖的阴凉昏暗。
树影婆娑,浮云卿兀突突地往回走,不想越走越错,停脚时,已不知走到了什么鬼地方。
身前亘着一棵粗壮的歪脖子树,脚下一踩,咯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