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及跑圈,浮云卿撑起身,问卓旸去了哪里。
“先前在马球场,光顾着看彩球了。公主府就批下这一座营帐,也就是说,在今日的赛事结束前,咱们仨歇息,都只能在这座营帐里。敬先生,你快去找找他。偌大的马球场,他走丢怎么办?”
敬亭颐笑她想得多,“卓旸可不是不认路不识字的小孩。那么大的人了,难道长眼纯是出气用的吗?放心罢,他会回来的。他这个人,喜欢瞎逛。逛得累了,自然就会折回营帐。您无需担忧。”
浮云卿说那好,“我先睡会儿。等卓先生来,记得叫我一声。”
果然累得紧,话刚脱口,人就已经睡熟了。
敬亭颐拉好营帐,坐在长榻边,揿着一盒药膏不知所措。
他本来给浮云卿搽药,再一想,那两个私密的部位,他不方便搽。他想,要不自己先出去,让浮云卿自己搽。
可她自己上药,不甚方便。
敬亭颐又想,既然俩人谁上药都不方便,那干脆传唤个心细的女使来罢。然而这声提议还没来得及说,浮云卿就岔开了话头,拐到卓旸身上去。
卓旸自然不是去瞎逛,此刻他正待在萧绍矩的营帐里,商量着燕云十六州的事。
事情重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再说,敬亭颐也不想叫他回来。
好不容易盼来个与浮云卿单独相处的好时候,敬亭颐不愿把这大好时机拱手让给旁人。
歇了半晌,忽听内侍明吉在帐外唱喏。
敬亭颐掀开帐帘,“什么事?”
明吉虾腰回话:“驸马,已至午中。官家召贵人们踅足水心五殿用膳。用膳前,需得在池边驻足半刻,观看水戏。”
敬亭颐颔首说好。睃及明吉像是憋着什么话要说,又冷声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罢。”
仅仅冷了话声,便能令明吉抖成了个筛子。
“驸马,小底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叵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与您说。”明吉再呵腰,从窄袖里掏出一封信,“这处人多眼杂,小底想说的,都在信上写着。”
敬亭颐接过信,不以为然,“你能冒着人多眼杂的风险来此处,反倒说明,这件事还没要紧到一定程度。”
明吉说是,转身欲走,又被敬亭颐叫住。
“明吉。”敬亭颐低声念着他的名字,“你七岁净身入禁中,改名为‘明吉’。七岁之前,你应该不叫这个名字罢。”
明吉身子一僵,尽管他心里清楚接下来敬亭颐会说什么话,可面上却仍作听不懂的神态。
“明吉,光明吉祥,名字寓意很好。还记得你最初的名字么,芾塬。”敬亭颐揿着信,揣度道:“你知道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你记不清原来的名字,那我就帮你记起。”
芾姓,是前朝的大姓。寿春芾氏,是大都最显赫的贵胄世家。卓旸是芾氏后人,明吉也是。
若真论起来,卓旸与明吉,是远方表亲。
明吉入禁中前做过什么,敬亭颐不在乎。入禁中后做什么,敬亭颐也不在乎。贵胄世家又如何,如今还不是随着前朝国度一起覆灭了。富贵只在一瞬,是虚无的身外物,多谈无用。
这番话,意在点出明吉的双重身份——他是前朝贵胄,更是真正意义上的前朝人。
这个前朝人,与当朝谋逆势力勾结在一起,甚是失礼。
既然人家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明吉也不欲再拿乔推诿,将敬亭颐引至一个偏僻的角落。
明吉挺直腰杆,叵奈敬亭颐身姿颀长,明吉仍要抬头看他。
“您知道小底的身份,那又能怎样?过去那些富贵日子,再也不会降临到小底头上。待在禁中庸碌一辈子,不是小底所愿。小底弃暗投明,追随韩小官人,这不是人之常情吗?换作是您,想必也会与小底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追随谁,投奔谁,替谁做事,这些我不在乎。”敬亭颐欹着墙,大半身子隐匿在黑魆魆的暗影里,携着一阵阴森的风,骤然扑到明吉身侧。
明吉起一阵恶寒,“您在乎什么?”
敬亭颐避而不谈,沉吟半晌,开口说道:“我要你帮我查件事。”
“什么事?”明吉本能地发问。内侍整日干着伺候人的活儿,久而久之,养成了顾念旁人的脾性。
虱子一旦爬进身,天长日久的,会不断凿着身骨,腐蚀着心。
明吉心里泛起悲凉之意,他不后悔净身入禁中。那时想,入了禁中,耳根子就清静了。再没人会在他耳边不断复述复国的好,没人逼他联络各方势力,游离勾结。
有些人,一旦出现,便会引起旁人的无限遐想。敬亭颐就是能引起明吉遐想的人。
看敬亭颐一眼,明吉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枯败覆灭的国度。大历覆灭时,他们这辈年青人还未曾降世。仅存的印象,都是经长辈一遍又一遍的复述而留存下来的。
故而这辈年青人,提及前朝,大多只是感慨一番,并没有旁的心思。感慨着,当年的贵胄世家,七零八落。贵女充妓,汉子刺面充军,惨的变卖为奴隶,好一点的,就做宦官,女宦官。
当年的贵人,约莫只有敬亭颐爬得最高。
明吉补充道:“若您是想劝我归到您麾下,那就不必再说了。小底投奔韩小官人,有自己的理由。不怕您笑话,小底想借着谋逆的风,东山再起。只能谋逆,才能图存。小底不投奔他,难道还要投奔驸马您吗?再说,就算您有谋逆之心,也做不成事。您是驸马,待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敢有所造次吗?”
敬亭颐把玩着手里的信笺,说当然不是。
“我想让你查一桩案。你要查清,当年家宴投毒害公主的,到底是谁。”
“凭什么帮您?”
“凭直觉。”敬亭颐卸下蹀躞带上坠着的火折子,在明吉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将信笺烧成灰烬。
眨眼间,工整的信笺化成数抹黑齑,被风卷起,悠扬地飞出苑墙外。
敬亭颐笃定地说:“你会帮我。哪怕什么报酬都没有,哪怕代价惨重,哪怕功亏一篑,你都会帮我。”
明吉被他身上这份镇定澹然深深震撼着。
上下嘴皮子一碰,明吉嗫嚅问:“为什么?”
“我会给你想要的。”敬亭颐说,“我不介意你为韩从朗做事。韩从朗能给你想要的,但这远远不够。你心里还存着其他事,就写在那封信里。你请我帮忙,因为你猜,我也会有求于你。你猜对了。”
所以这是一桩互惠互利的交易。明吉帮敬亭颐查投毒案,敬亭颐帮明吉完成心中所愿。
活了二十余年,今日明吉才见识到,什么叫运筹帷幄。
明吉点头说好。他看着敬亭颐,心里竟荒谬地想着敬亭颐黄袍加身的模样。
聪明人之间,往往递去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心中所想。
明吉猜到了敬亭颐的意图。敬亭颐在做一场瞒天过海的戏,甚至要把他自己都骗进去。
移脚前,明吉难捱心中疑惑,出声问他:“值得吗?”
这出戏,几欲要耗尽敬亭颐的全部。下注豪赌,当真值得吗?
敬亭颐敛眸,将火折子别回蹀躞带上。扽扽衣袍,自阴暗处踅出。
“值得。”
戏与豪赌,都是为了浮云卿而做。兴许真相大白时,她会恨他怨他。但自他选择这条艰险的路后,他做的一切,都无怨无悔。
总有一日,浮云卿会明白他的苦衷。
会明白他先前说过无数次的那句,“我是为你好。”
比及踱将营帐,浮云卿已经趿着鞋起身,简单洗漱。
公主府里的婆子女使都没跟来,浮云卿被陌生婢子伺候,哪哪都觉拘束。
问婢子:“驸马去哪儿了?”
婢子摇头说不知。
问婢子:“待会儿琼林苑有什么安排?”
婢子仍旧摇头说不知。
十分无趣。
浮云卿心里骂着不厚道的敬亭颐,竟然把她丢在营帐里不管不顾!
她想,等着瞧,再见面,她定要狠狠教训敬亭颐一番。
不想甫一转身,便见敬亭颐掀起帐帘走近。
浮云卿抬眼乜他,不得不承认,容貌与身姿相当重要。
再伟大华丽的辞藻,也没办法形容出敬亭颐这张脸。干脆用最简单直白的词概括,俊俏,帅气,锋芒内敛。
敬亭颐踱着方步,衣袍下摆被步子踢得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步子稳健,两条腿打得直,隐隐可见袴子下的肌肉。踱方步的人,常常会把脊梁骨挺直,看起来像棵劲劲的青松。
一张俊脸配上优雅的姿态,这样谪仙似的人,就算做了什么坏事,也会被世人怜爱。
而今,这位谪仙是她的。
心火上窜到喉管,又被浮云卿给咽下。
“敬先生,你去哪里了?”浮云卿提着衣裙,踱到敬亭颐身侧,好奇地问他。
敬亭颐捻起浮云卿一撮凌乱的发丝,撩至她耳后。
“您在营帐里歇息,臣怕打扰到您,就出去走了一圈。”敬亭颐牵起她的手,“您歇息时,官家传话,先去看水戏,再踱步水心五殿用午膳。”
“水戏?金明池的开池水戏,不是每年开春举行么?怎么,为了撑场面,今秋又办了一次?”
敬亭颐说正是。
婢子伺候得不到位,敬亭颐亲自操刀,给浮云卿挽好时兴的芭蕉髻。再从妆奁盒里取出簪珥,插在规整的芭蕉髻上面。
初到琼林苑,浮云卿穿着一身艳丽衣裳。后来打马球,换了一身轻便的窄袖衣。这晌观水戏用膳,还得换一套干净衣裳。
打扮好后,俩人走出营帐彩棚,一道踱将金明池。
奥屋与骆驼虹桥站满了人,阗拥挤塞,仰着头张望金明池水戏。
金明池水戏,常规的几项,便是百戏,竞渡,水傀儡与水秋千。
池中龙船上,有耍掉刀蛮牌的,有嘴里喷火,表演神鬼杂剧的。业火从技艺人嘴里喷出,火光起造一波波热浪,自火光里闪现的,是从秋千上翻跟头下水的数位水戏高手。
架在龙船上的秋千,麻绳粗.长,水戏高手翻到秋千上,先不急着往池水里游,使劲荡着秋千。有几个胆大的,甚至快把身子荡到了池对岸。荡过几回,再猛地往水里一扎。
霎时,岸边桥头的游人都瞪大了双眸,屏气凝神,待望见水戏高手从池底跃出,一时惊呼尖叫不已。
最精彩的,还数水傀儡。技艺人把生动的傀儡人搬到小舟上面,操控傀儡人来划船钓鱼。
许多新奇的场景,京城土生土长的贵人早已看腻。于是并不在池岸多做停留,穿过人群,到临水殿用膳。
有人走,就有人留。辽人滇人与金人,没见过这稀罕事,齐聚骆驼虹,流连忘返。
敬亭颐牵紧浮云卿的手,直奔水心五殿。
水心五殿四岸石甃,坐落在金明池的中心。站在殿内,环视一圈,能清楚地望见各处风景,往常不设宴时,水心五殿里摆满了各处流动的摊子,游人可以到殿内置买物件。
秋猎时,殿周到处有禁军把守,只供贵胄在此用膳观景。
水心五殿不算宽敞,因此留在殿内的,仅有三十余人。剩下的,部分歇在临水殿,那里宽敞,容得下百余人;另一部分穿过骆驼虹,去宝津楼用膳。
浮云卿原想与敬亭颐坐在一处,不料进了殿,又被安排与耶律行香一桌。
而敬亭颐,与皇子驸马一桌。
耶律行香观摩出浮云卿的不悦,轻轻扯着她的衣袖,“你是不是想与驸马一桌?”
浮云卿被戳中心事,恍若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忙摇头说没有。
耶律行香呆呆地说那好罢,“你不想,我想。我想和舅舅一起用膳。”
她说:“中原的食物虽好,可我用不惯。”
听罢耶律行香的话,浮云卿飞快地扫眼饭桌。
炙羊肉、羊肉豆乳汤、乳酪饮子、冻乳酪撞奶、虾玉鳝辣羹、油炸春鱼……
二十八盘珍馐菜肴,包含各种美味,就是在禁中也不常吃。
今日招待辽国,菜肴做得相当用心。就算相当用心,也拉拢不了辽人的胃口吗?
浮云卿疑惑地问:“你想吃什么?”
“毗貍①。辽国皇室都爱吃毗貍。我们吃的毗貍,用羊奶喂养,味道肥美。”耶律行香满眼僝僽,“定朝爱吃羊肉与乳酪,对罢。这两样食物,在我们辽国,大家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勉强能吃。美味还属毗貍。”
浮云卿惊得瞠目结舌。
老天爷,活了十六年,她从来不知道毗貍这腌臜东西,竟然能被当作美味!
草原的毗貍,只会比中原的更肥大。浮云卿后背泛起一股冷意,不禁打了个寒颤。
难道没个明事理的告诉辽人,毗貍有毒不能吃吗?
其实浮云卿很愿意尊重别国风俗,但爱吃毗貍这一点,她不能忍。
浮云卿朝耶律行香耳语说:“回去后不要再吃毗貍了,会把命给吃进去的!”
耶律行香满头雾水,“可耶律氏世代都爱吃毗貍,也没见过有人因吃毗貍而丧命。”
辽国信佛,信奉死生轮回那一套。人生在世,吃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场幻影。反正是幻影,那不得趁着还活在世上,好好享受一番?
耶律行香不懂浮云卿莫名其妙的阻拦,她觉得自己身为辽国人,被失礼的中原人给冒犯了。
但她不怨浮云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浮云卿不懂,耶律行香也不强求她懂。
浮云卿艰难地吞咽了下,“毗貍,草原大老鼠,吃它会染上鼠疫的,知不知道?鼠疫,能要几千几万人的命!你回去还是劝劝族人罢,万一弄出个疫病,大家都一命呜呼了。”
这下换耶律行香呸呸两声,“不吉利,不要再说了。”
耶律行香抬手贴在额前,虔诚念道:“无敌萨满神在上,请您保佑契丹子民长命。”
又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中原汉人信奉的老天爷,也请您保佑契丹子民长命。您虽然是中原神,但子民无差,请保佑我们。”
看来人走投无路时,都会信奉神灵那一套。浮云卿没辙,劝也劝过了,叵奈人家不听,她能怎么着?
再说下去就要撕破脸了,浮云卿及时止损,转变话头。
“欸,下晌要投壶,赏秋菊。你要去看看吗?”
耶律行香摇头说不去了,“下晌,舅舅得与官家谈事,我等舅舅谈完事出来。今日的赛事,对我们辽人来说,太过无趣。我们不喜欢吹拉弹唱,吟诗作画,我们喜欢策马涉猎。可惜涉猎明日才开始,只能耐心等了。”
浮云卿颇感可惜。她对这位远道而来的辽国公主,很感兴趣。辽地与京城离得千百里远,秋猎后,俩人怕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她最讨厌离别,可她无法阻拦离别的发生。只能在挥手送别前,抓紧一切时光,好好相处。
尽管菜肴不合口,耶律行香依旧给足面子,细口慢咽地嚼着青菜,喝着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