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不知是否是错觉,此刻他看她之时,嘴角竟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像是在看什么猎物,又像是观赏她的戏法,要穿透她的眼,直抵她的内心。
她忽然感到,李曜身上的杀气淡了――或者说,从始至终,对她并没有那么浓。
倏然间,他已倏然抬手,攫住了她的下颚。力道不重,却让被药性浸润,浑身无力的她难以挣脱。
她还未反应过来,男人粗砺的厚茧已顺着柔软的肌肤一寸寸抚过。方才握过刀柄的手尚有几丝冰凉,她不由泛起一阵阵彻骨的战栗。
厮磨间,朝露只觉身下那股被惊恐压抑许久的秘酒药性又涌了上来。她细眉微蹙,面色潮红,杏口微开,想要惊叫却发出一声低吟:
“嗯……”
不轻不重,却婉转娇柔,令人浮想联翩。
再抬首,她发现,李曜眸色一暗,看她的眼神已然变了。
朝露惊悚地想到,他方才一直躲在假山后头伺机杀那兄弟,定是听到了二人污秽不堪的对话,也就知道她身中秘药,难以自持。
作为西域女子,她虽看淡贞洁,但是宁死都不想和李曜发生纠葛。
朝露目露戒备之色,张开双臂,挡在胸前,男人一只手已伸了过来,一把捉住她的腕,往自己身上送。
“张嘴。”他厉声道。
朝露茫然间,柔嫩的唇瓣被他用拇指强硬地掰开。
男人一手扶着她后颈,修长的手指已探进口中,势如破竹,直入口侯底。
“唔……”她感到一阵反胃,肚里翻江倒海。
他冷漠看着她将腿紧紧扭作一处,裙底已是濡湿一片,骤然加大力度,声音有几分喑哑:
“把酒吐出来。”
朝露弓身一手扶住一旁的岩石,虽始终未吐出来,但有感到体内浊重的气息微有纾解,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
她有几分惊异。李曜知她处境,却未乘虚而入,而是帮她将掺了秘药的酒以催吐方式逼了出来。
朝露稍作思量,心下冷笑。
李曜好歹是自小由大梁朝翰林大儒教授的皇子,明礼修身。面对这位道貌岸然的所谓正人君子,她必不能落在他手中。
“咳咳咳――”她假意剧烈地咳嗽起来,却趁男人将食指撤出之时,报复式地狠狠咬住指骨,皮开肉绽的血腥味涌入口鼻。
她想趁他失神间拔腿跑走,却被眼疾手快的男人揽住了腰肢,紧紧扣在身前。
她以为他动了怒,要使狠劲,可男人却只微微一怔,也不恼,只是瞥了一眼被她咬伤的食指,将鲜血一下又一下地擦在她面上,冷哼道:
“好一头中山狼。自己舒服了便要恩将仇报,救命恩人也不顾了?”
“方才不是还说要结草衔环?可有凭证?”他的语气颇有几分散漫不羁,幽幽道,“我看,倒不如,以身相许。”
大掌没有松开她,仍游离在她滑腻的颈间。
从前李曜在床笫之间,一贯最是喜她后颈那一寸,可以说是爱不释手。时常为她拨开背后泻下的长发,不由自主地细细摩挲良久,百般回味。
朝露陡生恶寒,虚汗直冒,正要挥手打去,却被男人另一只手牢牢制住。
下一刻,发髻散落,满头如云青丝,自纤纤玉颈迤逦而下。
“取个凭证。”李曜并未动她,只不过是从她脑后抽出一枚束发的金簪,横至二人眼前,道:
“以此簪为盟,改日定来求娶你。”
朝露怔忪在原地,懵了半晌有余。
前世,她救下逃亡乌兹受了重伤的李曜,岂料他伤好之后偷了她的马出逃。
她策马追了过去,却被他一把揽过,横抱在怀,摘了她发髻上的金簪藏于怀中。当时,也是这般语气对她笑道:
“此马借我一用,改日归还之时,顺道再来娶你。”
当时她气笑了,区区一个奴隶,竟口出狂言要娶她。
世事难料,她以为的戏言却成了谶语。
再见之时,是在大梁皇宫的九霄云殿。李曜身着描金衮服,头戴九旒藻冠,容姿轩昂,风神俊朗,已丝毫不见初见时的落魄。
她与李曜,一个是高坐金銮的帝王,一个伏跪于地的贡女,四目相对之时,他那双睥睨天下的眼望向她时却满是柔情似水。
少年夫妻,即便因联姻结合,各怀目的,也曾真心相待。
平心而论,许是因为年少初遇时的相救之情,李曜向来对她,有求必应,算是专房之宠。
可到头来,最后赐死她的时候,这位平日里深情万种的帝王可曾手下留情?
她洛朝露,这一世绝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她奋起去夺那枚金簪,可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扬手,她始终够不到,只觉扣着她后腰的大掌又用力几分。
面前的男人皱眉,面露不悦,道:
“怎么,不想嫁给救命恩人吗?”
朝露恨不得当面啐他一口,眼前忽有几道刺眼的亮光闪过。急促却又沉稳的脚步声从身来传来。
“王女已有婚约,不劳阁下费心。”
朝露听到洛襄浑厚且有力的声音,她回过神来,已被一双劲臂牵着跨出了假山。
她被他护在了身后。
玉白袈裟微微拂动,宽阔肩背挡在她面前,旃檀香比往日浓烈,沁人心脾。
她虽看不到洛襄的面容,心中却莫名安定下来。
李曜来不及去追,只见一角衣袂从手心游走。他缓缓收拢五指,紧握在侧,眯了眯眼,望着假山后重叠的人影,反问道:
“你又是她什么人,敢为她擅作婚配?”
耳边传来洛襄沉定的声音,一口极为流利的汉话,语气是她从未见过的重:
“我听闻汉人嫁娶,讲究门当户对,三书六礼。敢问阁下何门何姓?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竟在此无人之地,乘人之危,强迫王女议亲?”
朝露感到假山那头的李曜沉默了片刻,声音又低又沉,缓缓道:
“原是佛子。我竟不知,身为佛子,也有尘缘未了,妄想为人嫁娶?”
面其冷讽,洛襄神色不疾不徐,道:
“还请阁下将王女金簪交还。来日王女出嫁,此物不可为凭证,留于他人手中,为人话柄。”
“她要出嫁?嫁给谁,嫁给你么?”那头嗤笑一声,“若我不还,你当如何?”
“若阁下乃良配,自当光明正大,现身一见,退还金簪,再议后事。”洛襄重复了一遍,冷冷道,“若非心中有鬼,何必一直避而不见?”
又是一阵死寂。朝露心若擂鼓,感到了假山那一头熟悉的威压,她担心地晃了晃洛襄的怀袖,拽着他后退几步。
李曜手里还有凶器,她怕他困兽犹斗。
可李曜始终没有露面。他的身姿没在了假山的暗处,只能看到一道颀长的影子,斜斜投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之上。
“今日作罢,这桩亲事,我来日必要再来计较。”语罢,枝叶仍在晃动,假山背后,已空无一人。
她这才发现,假山周围,湖对岸,已密密麻麻布满了火杖,遥遥望去,应是王庭守卫。
佛子无论去哪,洛须靡自是要派人跟紧了他,唯恐他在王庭生乱。见了如此阵仗,李曜身单力薄,自是不敢再纠缠,怕泄露了身份。
朝露轻舒一口气,却见洛襄侧过身,眼眸不自然地下垂。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看到自己的手竟搂着他。
方才实在太过紧张,她竟不自觉地环住他的大臂,紧紧拢在身前,与肌肤相贴,连他声声跳动的脉搏都清晰可闻。
他却始终没有动,任由她这般抱着,直至手臂僵直。
“别怕。人走了。”他察觉到了她的惊恐。声音温柔,语带关切,在她听来,却像是一根羽毛挠了挠耳垂,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朝露慌忙松开了手。可烫意却从与他相触的双手漫散开去,全身上下都发起热来。
身间消停了一会儿的热流又再次涌动。秘药药性未散,她被李曜这一惊一吓,反而气血上涌,身体里各处像是起了火,五脏六腑越烧越旺,比起初的时候更为难耐。
意识开始模糊起来,眼中似有漫天繁星在纷扰缭乱,耳边似有野蜂嗡嗡鸣叫。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却碰到一块坚硬结实的胸膛。
纤纤素手摸索着,随意挑起了男人项上那串琉璃念珠,一圈一圈地勾在自己皓白的腕上。琉璃珠子带着丝丝凉意,舒服极了,可经由手心传上来就淡了,怎么都解不了心底的热和渴。
她眼波流转,意识迷乱,未经思索,干脆将侧脸贴在了几颗珠子上,漫无目的地蹭着。俄而,越来越觉得不够,便又勾过来一段,缠绕在自己滚烫的颈子上。
绷紧的珠绳一收缩,她不由自主被推向前面,撞上了念珠另一端的男人身上,娇柔的唇触碰到了男人的喉结。
朝露眼帘迷鳎像是起了一层薄雾,看着那圆骨上下一滚,像是一颗更大的琉璃珠,耸动间煞是诱人。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不明就里地凑上去,轻轻含住了珠子。
“啪嗒”一声。缠紧多时的琉璃念珠似是被什么人扯去,如裂弦崩断。
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掉落在地,四散而去,一发不可收拾。
第22章 醉梦
朝露不是第一回 尝到这天竺秘药的滋味。
上辈子, 她随着洛襄一道饮了这秘酒,醉生梦死了一回。
前世王宴的那一夜, 佛子为洛须靡所暗害, 当日暂时口不能言,由他座下僧人代为对战西域番僧的辩经。
不料那僧人以大乘佛法相辩,却不敌有备而来的番僧。他败下阵来, 羞愧不堪, 意欲以自身替佛子破戒,然后自尽。
有几位来自西域佛国高昌和莎车的使臣看不下去,呵斥道:
“辩论总有输赢,佛门也有戒律清规, 怎可强迫佛众弟子饮酒破戒?”
几国之间, 时有征战,本来就隶属不同阵营,见乌兹投靠大梁心存不满, 纷纷借此挑拨离间。双方剑拔弩张,相持之际,眼看就要爆发更大冲突。
“大乘之法, 在于以己渡人,舍身利彼。”洛襄敛衣正容, 面向大殿,声色肃然,他举起酒盏, 一饮而尽后道, “以我一人, 止战停戈。”
他将空荡的酒盏轻掷于地,闭上眼, 复又诵道:
“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
此言一出,满堂僧众齐齐跪伏于地,哀鸿遍地,恸泣一片,甚至有沙弥比丘哭到昏死过去。
朝露后来才知,此句为《阿汉经》中佛陀超脱生死,涅成道前的誓言。
佛子饮酒破戒之后,在那一刻萌生了弃世之心。
而后,他被洛须靡关在佛殿。
是夜,朝露被侍官唤起来沐浴更衣,像是什么精心打扮的礼物,被赶着往佛殿送去。
因是方被热汽熏蒸,朝露面若桃花三两粉,骨酥身软娇无力。她小步慢慢,穿过层层庄严的经幡,看到佛子盘腿跏趺,端正地坐在那间促狭禅室的罗汉榻上禅定,正低声诵念清心咒。
可是,看似平整的玉白袈裟之下,是颤颤巍巍的手臂,还有躁动不已的心跳。
她照常那般上了榻,平移至他身侧。像是一条小蛇一般蜿蜒攀上他,玉手撩开早已被汗水湿透的僧袍。
指尖刚碰到襟口,就被扣住了手腕。
那双手,像是淬了火的赤铁,紧紧覆在她柔嫩的皮肤,烫得如油煎一般。一向大胆的她莫名顿在那里,不敢再近,他也始终未曾松开。
她对那秘酒的威力有所耳闻,却不知竟有如此大的药效。
面对他的异样,那一刻,她说不上是欣喜还是惧怕。
几息后,他借着腕力将她推去一侧,才放开了手。
“不要,过来。”他声色隐忍,沙哑异常。
佛子哪怕身中秘药,仍是拒人千里的气度。不仅身意至坚,更是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朝露眸色黯了下来,计上心来。她上前将玉臂枕在他一侧肩头,在他耳边轻声道:
“你今日饮了酒。那酒里可是有天竺秘药,若是不得纾解,一夜过后便是要死的。襄哥哥,你不怕死么?”
他闭目答曰:
“如此,甚好……”
他要求死?
朝露一怔,如此不咸不淡的口吻,不像是在说死生之事,倒是如同甘之若饴。
她缓缓躺在他跏趺的腿上。披帛缓缓滑落下来,露出白腻的肩头。如此之姿势,她的体肤贴近他剧烈的心跳,仰头望去,正好是他高昂的颈和俊美的侧脸。
这个视角,可以看到他是不是滚动的喉结,再往上,下颔绷得结实,甚至可见一条粗细均匀的青筋,自颈间隐伏而上。
她轻声道:
“襄哥哥,你不是立誓要传经去中原,渡化众生,教化万民。如今大业未成,怎可半途身死而废呢?”
他平静地说道:
“今生不成,尚有来世;来世不成,自有百代万世。”
“前人虽身故,还有千万后人,为我前人不能为之事。”
朝露语塞。
见他无动于衷,她环住一截精瘦的侧腰,轻声呢喃道:
“朝露今日便陪着哥哥一夜,哥哥何时受不住了,我在这里等你呢。”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声音淡得像是燃尽的香篆:
“明日终成枯骨,恐气味难闻,声相可怖,还请女施主早些离去……”
他言语轻浅,混着他身上隐约的檀香,散入空中,难觅其踪。
一时,朝露五味杂陈。
动人的是,他怕死相难看,吓坏了她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劝她离开。
气愤的是,他竟然宁可死于这秘酒之下,也不肯与她一道解了药性,活下去。
她既是屈辱又是不解。
人的性命何其可贵。她为了保命,可以不惜出卖色相,离经叛道地诱惑佛子。
可他,却要以死证道。
长夜漫漫,静谧中,他颈上一滴汗流淌下来,落在她唇瓣上。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只觉说得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她心中悲哀,腾身而起,一眼望到榻上那三面兽首的酒器。
原是洛须靡恐药力不够,控制不住佛子,将残酒置于此处,要她适时加码。
被人逼迫,又被他拒绝的悲愤涌上心头。朝露举起酒器,掰开玉盖,在他面前晃了晃,娇声婉转道:
“你既要死,我来陪你。今生你不肯与我做一夜夫妻,那便一起到了地下,做一对鬼鸳鸯。”
闻言,静坐的洛襄蓦然睁开了眼,摇头道:
“女施主何苦执着?”
朝露最是痛恨他每每说她执着的样子,那么风轻云淡,那么高高在上。
他修佛要破执,不动妄念,可她一凡人,沉迷纸醉金迷,七情六欲,怎能不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