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她今夜所受之难,原来全是因他而起。
  “哥哥为何不念?”她再度发问,声音略带几分娇滴滴的急切。
  洛襄只立着不动,摇头道:
  “我已念不出经文。”
  他垂下眼,藏于怀袖中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
  “若非你出手相助,我今日已破酒戒。”
  洛襄仰头闭眼,终是凛声问道:
  “敢问女施主,此药,可有解法?”
  朝露静默不语。
  她终是等到了这一刻,要他自己开口。
  可她却没有径直回答他的问,而是透过帐幔,望向男子身长玉立,隐在帘后。
  她的眼前光影浮动。
  洛襄暗色的身影投在她樱粉的面靥,修长的手指微微晃动。
  原是他退去一侧的小案,食指微曲,拨了拨幽暗的烛芯。
  灯火亮堂了些许,很快又弱了下去。一缕丝丝的火光的映照下,他的手指像是透着柔光,越发显得白净圣洁,不可亵渎。
  朝露看了良久,只觉额上湿汗直冒,薄纱抱腹紧紧贴在身上,呼吸愈发急促起来。
  她动了动唇,因嗓子干涩,轻咳一声,朝男人问道:
  “襄哥哥,我听到宴上僧人说,只要你不动念,不为乐,那便不是犯戒,对吗?”
  她问了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方才每一句,都是她一一设下陷阱,但是这最后一刻,仍想要向他确认,等他应允。
  只要佛子此番不算破戒,仍能为她所用,她一晌贪欢又有何不可?
  换而言之,这世上,本就没有比情-欲更为密不可分的关系了。
  “不错。”洛襄点头应道。
  夜里流光四散,不知时辰多久,始终寂静无声。
  洛襄微微侧过身,望向背后的罗帐。
  朦朦胧胧的帐中,少女已缓缓起身,花瓣状的裙摆在榻沿漫开来,从中伸出一双羊脂玉似的足,自素白绡纱的缝隙里漏下。
  他下意识地挪开目光。
  余光里,少女赤足来到他身旁,不紧不慢地朝他伸出玉臂,勾住了他紧扣在袖中的手。他迟疑了片刻,却听她在耳边轻声道:
  “哥哥,洛须靡图谋不轨,害你又害我,我有一计,还请哥哥配合。”
  洛襄问道:
  “此计为何?”
  她似是轻笑一声,并未作答。他不解地任由她轻轻地牵着,一同来到了榻边坐下。
  灯火如萤,摇曳不定。春夜芙蓉帐暖,屏退了窗外的寒意。
  他看到她直起腰,站在他身前,微微仰头挑开了帷幔。她方才发了一身汗,黏在体肤的薄衫之下,紧紧裹着玲珑的身段,如山峦起伏。
  她原是要去取了纱钩子,将重重叠叠的床幔全部放来下来。像是一道屏障,将帐中相对而坐的二人围在了一处。
  下一刻,她吹灭了一旁的烛火。两人一同陷在了夜色之中。
  她还觉不够暗,扯去肩上的一段雪缎披帛,盖在膝上叠了一叠,系了一个松松的活结,蒙上了他的双眼。
  “襄哥哥,这一回,别睁眼,别看我……好不好?”
  他颔首应下。本也无法看清,只能捕捉到几缕模糊的暗影。
  可黑暗中的五感反倒是犹为敏锐。他凝神听见一旁细碎的响动,仿佛是有一件件衣衫O@滑落在地。
  影影绰绰间,是一抹耀眼的白,像是月上柳梢,秋霜冷光,正透过覆于他面上的薄缎,直抵他幽暗的眼底。
  然后又是一阵寂静。他感到眼前雪白的纤影在动。是她转过头来,仿佛在细细打量他的神色。声音从未见过的柔情,甚至还含着微微的笑意:
  “今日,是我身中秘药,难以自抑,此举此行,是我强迫佛子,是我一厢情愿,与他无由。若是神佛要降下罪孽,皆由我一人承受。”
  洛襄识她以来,知她一向骄纵恣意,嬉笑怒骂。可此时仅凭言语,都能感受到她郑重的神容。
  他张了张口,欲言无辞,愣神之际却觉她呼出的热息越来越近了。
  可她只是捉住了他压在膝上、垂在袖中的右手。
  右手是常年用来捻珠诵经和抄译佛经的。食指和中指最是修长,指腹上覆着一层厚厚的老茧,骨节清瘦而突出,指尖圆润而饱满。
  少女嫩白的|荑蜷起,与他十指交缠,来回轻轻摩挲着。她的手不似人匀婷,倒是极为瘦小,只能握住他的两根手指。
  “襄哥哥的手,生得真好看……”只不过是一句喟叹,可他听得出她声线里微弱的颤意,还有极力克制的幽咽。
  她如常般牵着他的手,如同指引。粗砺的厚茧,缓缓抵上了一寸甚是柔嫩的肌肤。
  “今夜,哥哥就是我的解药……”
  洛襄双目空茫,待反应过来之时,指尖燃起的火,已烧至心头。
第24章 血污(修)
  如此良宵缠绵, 月至中天不觉。
  树上蝉鸣清切,如人语低颤。玉人灭烛来相就, 琵琶半倚, 弦上反弹。轻惜轻吟,一声声深入夜色,烛烟杳杳散去。
  雨霁云收。
  此夜经久的静谧被一声砸门声撞破。
  洛须靡携带大批僧众和各国使臣闯入佛殿, 撩开翻涌不止的经幡, 手举明火杖四照。火急火燎来到殿前,却止住了脚步。
  正中佛龛前,释迦佛像下,一道岿然身影静坐, 一袭玉白袈裟披身, 如雪崖松竹,清俊端严。
  佛子盘坐蒲团,禅定多时。
  只见他一身缁衣僧袍齐齐整整, 一丝不乱,亦分毫不见狼狈之色。
  见此状,匆匆赶来的僧众一颗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如释重负,双手合十朝着佛子伏跪在地, 如视神明。
  听到纷杂的脚步声,佛子从蒲团上坐起,缓缓回过身去。面容冷肃, 寡漠却锋锐的目光如薄刃一般扫向来人。
  洛须靡脚步虚, 心更虚, 被他这眼神一震慑,竟吓得后退几步。他压下声音, 狠狠低斥身旁的亲卫道:
  “你不是来禀我说事成了吗?……”
  亲卫耷拉着头,思来想去,肯定道:
  “我分明听到王女、王女的声音,确实是……”亲卫支支吾吾,想要争辩,正欲仔细描述听到的销魂女声,只一抬头却撞上最前方一道寒意凛然的目光。他如遭雷击般呆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嘤……”
  一声泣声从佛龛后传来。
  “王上饶命,是朝露无用……”
  一道窈窕的身影由远及近。走动间,莲步翩然,薄衫飘动。她纤姿袅袅,一步三颤,如秋波湛湛,弱柳扶风,清丽中透着一丝妖娆。
  她行至众人面前,只见湘裙斜曳,似是未穿完好,略有褶皱不平,露出一双凝脂金莲赤地,肌肤胜雪,白得耀人睛目。
  僧众见状,一齐别开目光,几个比丘把头死死地垂下,默念几声“阿弥陀佛”。
  朝露玉袖一扬,腰身塌下去,伏于地面,她双目滢滢,假模假式地泣诉道:
  “佛子心智至坚,今夜朝露色-诱不成,有辱王命,求王上责罚……嘤嘤嘤嘤……”
  僧众闻言大惊失色,数十支手指,直直戳着懵怔的洛须靡的脊梁,怒斥道:
  “好你个乌兹王,竟敢派妖女诱惑佛子!”“你这是渎佛!当下十八层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亏你还是一国之主,竟犯下如此罪孽,不配为王!”
  “不配为王!”“不配为王!”
  洛须靡连夜召集佛门诸人前来捉奸,本想要当众揭发佛子破戒,放一出高僧沉迷女色不可自拔的好戏示予众人。
  哪能料到佛子衣袍整齐,与平日别无二致,毫无淫-乱之相。于是,洛须靡等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愤怒的僧众如怒潮般将他包围,一句句让人心惊肉跳的控诉声不绝于耳。
  洛须靡只带了几十亲卫,骂也不是,抗也不是,被他们护在最中间,丢盔弃甲,逃也似地离开了佛殿。
  两名长老立在前头,望着洛须靡奔逃的背影,气愤吹得长须乱飞,拂袖道:
  “哼,这乌兹王庭竟如此腐糜不堪!不待也罢。”
  其中一人向洛襄请示道:
  “佛子,当日送信出城,我们依您的吩咐按兵不动多日,待到今夜王宴入城救驾。听闻您在王庭所求之物也已得手,是否该离开王庭了?”
  洛襄敛了敛稍有几分皱的袍袖,道:
  “是时候了。我事已毕,明日启程。”
  众僧想起被遗忘在旁的洛朝露,指着她大声道:
  “佛子,这妖女胆大妄为,其心不纯,当以酷刑惩治!”
  “是啊,妖女害人,该关押起来受审。”“关起来,把妖女关起来!”众僧愤意未消,对着朝露指指点点,愤意难消。
  众人望向洛襄,等他示下。
  始终低头的朝露终于缓缓抬首,朝人群中轩昂的洛襄望去。
  隔着无数道愤恨的目光,只能望见重重暗影之中,他俊美的侧脸,英挺的下颔,连成一道晨曦般清冷的弧光。
  俄而,她看到那道弧光渐渐隐去。
  他终是微微颔首,默允了诸僧之请,而后便被人簇拥着离去。
  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朝露低眸,空洞的目光盯着佛殿地上莲纹的青砖,手指轻点,数着一片片冰冷的花瓣。
  而后,她无知无觉地被几个比丘尼架了下去,关押在一间偏殿。
  她苦笑一声,喉间顿时涌上几分难言的苦涩。
  这一世,还是被他看作妖女了呀。
  朝露只失神了半刻,乌灵灵的眸子便掩去了水汽,恢复了灼灼明艳的光华。
  她心下一片清明。
  前世在乌兹王庭欠他的债,她此番已还清了。他没有因她而破戒,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不能反抗他的囚禁,她仍需他的庇护逃出王庭。
  ……
  洛襄屏退众人,只留下一名身材矮小,圆头圆脑的比丘在侧。
  比丘为他燃起一盏灯烛,毕恭毕敬地取出一卷绢帛和一环佩交予他,道:
  “这王殿平日里戒备极其森严,我依照您给我的布防图指示,只有趁夜宴之时,侍卫大批调去,才得以潜入王殿之中,取来了先王遗物。”
  那比丘思忖回忆片刻,述道:
  “先王密室中还有不少物件,什么翡翠金石,书法墨画,还有一幅女子的画像。唯独这两样是被锁在柜中,宝贝得很。”
  洛襄拾起那半枚玉i,举起在灯下细看。
  上好的羊脂琼玉,玉质滑腻,色泽柔亮,表面无暇,只在火光下中透着隐隐的絮丝。
  这玉i是他自出生以来所携之物,幼时常佩戴在身上。直到有一回,有大梁使臣前来觐见先王,来来回回盯着他的玉i许久,若有所思,说是在哪里见过。
  先王听其所言,面色骤变,当日便将他的玉i收起,不肯再予他。
  直至先王溘然长逝,都未曾将此玉i还给他。
  洛襄自小为了压制身上恶症,遁入佛门,对这位先王并未有多大印象,亦无甚感情留恋。只是认定自己身世必然与之有所关联,才必要走一遭乌兹王庭,掩人耳目地取走此玉i。
  他敛眸,将玉i收入袖中,淡淡道:
  “这本就是我所有之物,你此去只是替我取回,不算偷盗,不为犯戒。”
  比丘拱手一拜,了然一笑,回道:
  “既是佛子之物,我必当守口如瓶。三年前多亏佛子照拂,收我为僧,否则我就不是被人打死,就是饿死街头了。此行能为您所用,我感激不尽,就算有偷盗之罪,也该报在我身。阿弥陀佛。”
  待那比丘走后,洛襄将另一份绢帛置于掌心,解散红绳,摊开一阅。
  白绢帛内里是赤底金字,两侧绣有青蓝花纹,底下刻有国之印信,是乌兹王亲笔的国书。其上用乌兹和莎车的文字写就了一桩儿女姻缘。
  竟是以国书之仪备下的婚书。
  洛襄看到上面“乌兹王女洛朝露”几个大字之时,捻着绢帛的手指微微蜷起。
  当时在假山处他喝退那个求亲的大梁人之时,并非他妄言王女的婚配之事。
  王宴上,城外固守已久的佛子僧众终于得以进入王庭,见到洛襄时一并禀报,他们已差人找到三王子洛枭。洛枭曾道,要带王女前去莎车国寻她的未婚夫婿,予她庇护,要看她出嫁才放心。
  只是这门亲事是先王一早定下,只是不知因何一直秘而不发,恐连她本人都不知晓。
  他今日得见婚书,才知确有其事。那么有婚书为证,就算先王故去,莎车国难以反悔。就算不认,以他和洛枭二人之势,不怕莎车国不认……
  他思量许久,眼睫微垂。
  她要嫁人了,那应是她最好的归宿吧。
  烛火一跳,渐渐黯淡了下去,映出灯下洛襄喑涩的神情。
  他卷起了绢帛,又用红绳系好。绳结系得太紧,柔软的帛面凹下去一块。他抬袖伸出手指,复又展开帛面,将那一处细细抚平。
  雪白的绢帛映着指腹上一抹淡红,闯入他深黑的眸底,煞是显眼。
  绢帛上一个个规整的文字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昨夜遥遥万里,就在弹指之距。
  恍惚间,如有温热的水流在指间汩汩流过。他胸口一热,心跳得毫无章法。
  流星划破初开夜空,银河潜入纵深海底。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黑暗中,是她用唇语默念着佛经,一声一声,像是被风一撞就散,断断续续,越来越破碎,一出口就化为了风中的灰烬。
  起初,她不敢动。仿佛一动,他就会收了所有念想,断然离去。
  他亦不动。生怕一动,便是万劫不复。
  后来,拂在他面上的热息越来越急促,如同暗流汹涌,深深绞紧。
  心间的潮涌最甚之时,他紧绷的肩头忽地一重,是她娇巧的下颚,不受力般虚虚地抵在了他颈窝,呵出一缕力竭倦怠的浅息。
  只一息,交颈的体肤再度分离。她似是不敢碰到他,语气娇俏中带着一丝冷硬,如释重负一般地道:
  “今夜各取所需,你为我纾解药性,我为你逼退洛须靡。哥哥仍是佛子,我做我的王女,我们互不亏欠……”
  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似是在向他解释,又像是自我安慰。
  他没有回答,视作默认。耳边听到她轻手轻脚敛衣起身的响动。
  俄而,她抬手解开了遮住他视线的披帛。丝缎落下,他的目光最先触及的,是素白的小手上她难以自抑时自己掐出的指甲印,微微泛红。
  她用袖口掩了掩,将披帛当作帕子,为他一一拭去手上的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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