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她举起杯盏,哼笑一声:
  “你不让我执着,我偏要执着。”
  语罢,她当着他漠然的面,淡然的眼,赌气似地一口饮下了那杯秘酒。
  “和尚,现在我和你一样了。你的每一分痛,我也受着……”酒器被她丢在地上,滚去一边,打了个旋儿就不动了。
  她身姿摇曳,走不稳的莲步娉婷,纤腰袅袅,跌入他怀中,含着似有似无的期待,搂着他笔直且僵硬的颈,低低道:
  “你说如此,我们算不算同甘共苦,又修了一世姻缘呢?”
  他身体未曾抗拒,语气却依旧冷硬:
  “我与女施主,并无夫妻姻缘。哪怕再修百世,亦是枉然!”
  好一副铁石心肠。
  朝露莫名地想要哭,却只觉渴得厉害。
  方才那酒她饮得太急,药力极烈,不一会儿便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来势凶猛,可以焚烧一切意志。
  身间体内,像是一片荒野,被这一滴滴骚动的秘酒燃起了火星子,然后越演越烈,刹那间对他的渴望如燎原烈火,无法止息。
  却在他无言的注视下,尽数凝结成了万里冰原。
  她心有不甘,在他怀中支起身子,玉臂一展,抱住他的头,一树梨花春带雨。
  泪水比身体更烫,随着衣衫一道滑落在雪色的僧袍上,泅染出一朵一朵至臻至纯的白莲。
  如此软玉温香,任是千年寒冰、万年玄铁,也该化了。
  俄而,佛子微微抬手,解开了僧袍。
  朝露心头一动,以为他终是受不住要动情,岂料随着她肩头一重,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褪衣,只不过是将自己的僧袍盖在她身上,掩住她一身冰肌玉骨。哪怕春光再是诱人,在他眼中,与红粉骷髅,无甚分别。
  “你这和尚如此无情,我今日死了,也是因为你不肯救我。”朝露捂着心口,大口喘息着道,“你口是心非,你一派妄言!”
  “我何来妄言?”他皱了皱眉,清澈的目色纤尘不染,突然问道。
  她玉指轻点,抵住他开口的唇,眯起柔情的眼眸,贴着他的面,大口大口吸纳着他不断呼出的浊气。
  她与他感同身受,她这般难抑,他也定好不了多少,却能一次次强硬拒之,不动如山。
  反倒是用这般悲悯的目光俯视着发作的她,正如睥睨众生一般。
  她冷笑道:
  “你说佛道慈悲,不生分别心,你却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
  “你说你普渡众生,我也是众生,你却为何偏偏不渡我?”
  “我要死了,是为你而死。你还不肯渡我……”绝望中,她的凄声低了下去,身子也低了下去。
  强劲的药效漫散全身,朝露双腿一软,跪在他身前,像是膜拜庙里的神佛一般折腰俯身,哀怜道:
  “襄哥哥,我好难受……朝露好难受……你抱抱我,好不好?”
  根本不会有任何回应的。
  洛朝露后悔饮那酒了,如此以身激将,他也不得要领,更不会怜香惜玉。
  无法抑制的泪自她眼底不住地滚落,将僧袍大片大片地都浸湿。她的声息越来越弱,像是旷远的夜空里一颗微不足道的黯星,即将陨灭。
  太过寂静了,连风都忘了吹拂。
  死寂之后,灯芯“噼啪”一声爆裂开去。
  纤约束素陡然被一双劲臂扶住。
  汗湿的衫裳似是终得解脱一般飘落,掐灭了暗燃已久的烛火。
  OO@@的细响,像是封冻的冰面出现了一道缝隙。那道缝隙越来越大,水下是火山热焰,须臾间破冰而出。
  下一瞬,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将她包围。她一时竟难分辨,究竟是谁更热烈……
  她沉沦下去的时候,如同身陷沸海。
  他像是已万念俱灰,又像是在奋力求生。那诵念佛偈的薄唇一开一合,一道低吟穿云裂石而来:
  “我来渡你。”
  声音一遍一遍地萦绕,她愈发听不清了,只觉面前混沌如天地初开,又似千山雪尽,万里日照。
  纤瘦的雪颈不受控地向后仰去,颤抖的指尖紧扣着榻沿,泛起一阵阵麻意。
  “求佛,渡我……渡我……”凌乱的呢喃一经吐露,就碎在了风里。
  身陷沸海之中,她仍要半睁着水雾迷鞯难邸
  他说诸相皆空,她便偏要以目光细细描摹他动情的眼耳鼻舌身意,证明她和他的此时此刻,真实不虚,能除一切苦,能渡一切厄。
  最后,只能看到轮廓重影,一片朦胧,唯独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烙刻一般映着她糜艳的倒影,清晰至极。
  ……
  前世今生,画面交错,同一双眼渐渐重合在一起。
  朝露方从那场醉生梦死的记忆中清醒过来,正对上洛襄此时比夜色更沉的目光。
  时辰缓慢流淌过去,此间的静默比昔日纵情之时更为难耐。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似是迟疑地问道:
  “你很难受?”
  他的唇近在咫尺,说话间呼出的气微微拂过她细碎的鬓发。
  太近了,朝露抑制住肌肤相触的欲念,回神之际,才觉裙下已是湿凉一片,像是汗水,暗流涌动,泛滥成灾。
  她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上辈子,她在他眼里就是个妖女,骗他纵欲,扰他修行,毁他一生,是极致的恶,不择手段,不容宽恕。
  重活一世,她再也不想害他了。
  下一股药性泛上来的时候,朝露想要避退,走动时身形一趔趄,眼底看到洛襄微微拂动的袖口,料是想要扶住她。
  不等他抬手,她就张开左臂横在他身前,像是筑起了一道高墙,阻隔了二人。
  她埋首,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再转身离开了重重假山。
  凉风习习,湖波漫漫。
  洛襄独立在婆娑树影里,只觉喉间灼烧,热意难消。
  ***
  天边浓云遮蔽,玉轮缺了一角,高悬疏桐之间。
  朝露回到寝宫,身如飘絮摇摇欲坠。
  她学着李曜的动作,徒手深入喉中抠了抠,终于吐出一些水来。腹下稍舒,她以为今夜就此消停无事了,便去了榻上,敛起帐幔休憩下来。
  半梦半醒之前,她无意识地夹紧了衾被,翻来覆去地想要找到一个更为舒服的睡姿。总觉身间空寂,五指深深陷入绸缎之中,想要抓住什么。
  恍惚间,她听见洛须靡和母亲在殿外争吵之声:
  “今夜机会难得……晚了就错过了……”
  母亲没有作声,沉默片刻后,她似是听到殿门“嘎吱”一声开了。
  之后,她像是被人泡在了热气腾腾的浴汤里,蔷薇玉兰花瓣落了一水池,红白缭乱,迷了她的眼。她玉体横陈,任由几个侍官为她沐浴更衣,擦身绞发。
  她换上全新的齐胸襦裙,质地细腻柔软,仿佛是女人肌肤一般滑溜。金丝边的薄纱披帛,露出雪白的肩头。竟是汉人的服制,侍官一面给她系上肩带,一面发出小声的啧啧惊叹。
  好紧。她被细带压得呼吸不畅,目中不知是水汽还是其他什么,氤氲缭绕。她浑身无力,再也看不清了,意识又渐渐沉了下去。
  ……
  洛襄绕着湖岸走了一圈又一圈,吹了一个时辰的清寒夜风,身后有王庭的侍卫在十步开外紧紧跟着。
  不多时,有一侍卫匆匆赶来,上前示意他该回去了。
  他攥了攥衣角,没有反抗,沉默地被几人引着回到了佛殿。
  大殿空旷而寂寥。残月落影,忽明忽暗,透过斑驳的窗棂照入佛龛,像是被打散的白芒,又似星子纷纭。
  他不曾点灯,径直跪坐在中间的释迦像前,想要开始诵经静心,却骤然想起琉璃佛珠已尽数断裂,只剩下几颗珠子落入他怀袖。
  他凝视着掌心一颗残存的琉璃珠子,缓缓收起五指,握在手中。
  可心绪再能收拢。
  洛襄在黑暗中闭目静坐,几刻后起身,往禅室走去。
  禅室雕着菩萨坐莲的窗扇一向闭阖,今夜不知为何被风吹得打开,外头满地落英,点点青白。
  罗汉床上的软罗纱帐亦随风摇曳,一起一落,如烟雨鳎陌生的气息隐隐从帐子里头漫开来。
  洛襄缓下脚步,顿了半晌,停在榻前。
  一会儿风已停了,纱帐仍在不安地轻轻晃动。
  一只白如初雪的小臂从帷幔间漏了出来,横在了他身前。
  皓腕一转,|荑微动,拽住了他散开的袍边,探了进去。
第23章 难解(修)
  绢罗纱帐低低垂落, 四下静得只剩簌簌的落花声。
  洛襄目光下移,看到那双熟悉的素手。
  十指纤纤, 勾人心魄。同一双手, 平日里为他拈花秉烛,曾为他一笔一画抄了一夜佛经,更是在火海中牵起他的手想要带他逃生。
  此时这双手柔弱无依, 像是溺水之人, 想要拼命抓住他求生。
  他缓缓俯下身,头一回逾矩地抬起她的手,想要将袍角从中撤出。
  触碰的一刹那,丝丝烫意从指头泛了上来。
  洛襄举起烛火, 向榻沿走去。
  烛火微茫, 隔着薄薄一层纱帐,少女的模样尽数展露在他眼里。
  满头青丝未束,流泻在肩头, 衣衫半褪,雪脯起落,不断喘息, 缩在角落里像是受伤的小兽。
  他闭了闭眼,侧坐在榻边, 眼尾的余光隐隐看到她发抖的身体,以为她冷,便展开衾被, 想要帮她掩住着太过单薄的衣衫。
  还未触到衾被, 他在榻上漫开的袍角又被拽住。
  洛襄抬眼, 看到她似是正要醒转,覆着水汽的眼睫微微颤动。
  他不由停下动作, 犹疑之时,耳边响起一声低低的轻吟:
  “嘶……”
  他这注意到,她乌黑的墨发全散开来,迤逦满榻。被鬓汗浸湿的发丝,细细密密地黏在额间,有一绺不知何时勾住他的手指,他未曾察觉。
  他埋下首去,想要解开缠绕的发。她似是被扯痛了,紧紧咬着两瓣鲜红的唇。
  不知为何,脑海中闪过谁人说起过的“断发不祥”的俗言,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少女紧闭双眼,像是在梦魇。小脸被闷得散着潮红之色,呼出的热气一阵一阵拂过他的面,一字字低喃如同呓语:
  “好热……好渴……”
  洛襄一怔,伸臂过去,用手背抵了抵她汗湿的额头。
  太烫了。他的手指一缩,手背再轻轻压下去,又试了一次。
  不是幻觉,她确是烧得厉害。
  “你在发热。我去找人来。”他当机立断。
  “哥哥,没用的。”她倏然睁开了眼,轻声轻气,细小的音色随着她的身体一道颤抖得厉害。她朝他摇了摇头,道,“没有人会来的。整座佛殿已被封闭……”
  “你应是病了,必要找医官来看看。”见她意识不清,洛襄遽然起身离开罗汉床。
  其实,洛朝露的意识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
  方才在假山处,她在他面前已是尽力忍耐,不欲被他发现一丝一毫的异样。
  可她方被女官浸入热汤中沐浴,浑身慢流的血液再度沸腾,未排出的秘药仍在一寸寸浸入她的躯体和意志。
  太难受了。
  哪怕前世尝过滋味,今生再来一回,仍是难以克制。
  胸口如同有无数只展翅之蝶破茧而出,吞噬着她焦躁却无力的身躯。似是有火在烧,又像是溺水在一片汪洋之中,每呼出一息,都是煎熬。
  自从饮下秘酒后的每一刻,她在脑中遍历过无数种可行的解法。
  重生后的她计较得失,筹谋未来,想着若是非要解酒,如何将自己今生的初夜利用得当,才能避免前世凄凉的结局。
  无数张男人的脸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无数种将来的可能在她面前铺开来。
  可她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这对熟悉的眸子上。
  唯有他,是可以让她不计得失,心甘情愿的人。
  她最渴望的人,只有他。
  今次,她想赌一把。
  朝露下颚低垂,抵着膝盖,低低道:
  “襄哥哥,我其实,一直瞒着你一件事。”
  洛襄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
  “我不想骗你。一直以来,我接近你,只是因为洛须靡想要利用我,让你破戒。”
  洛襄心下失笑。
  自他只身入王庭以来,她在他身边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他怎会不知她的来意。
  今夜,她如此模样现身在他的禅室,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心中已然明白几分。
  少女水淋淋的眸子看着他,何其真挚地说道:
  “今夜洛须靡计划又落空,他已恼羞成怒。哥哥,你必得赶紧离开王庭……”
  洛襄立着不动,敛眸问道:
  “今日你本该依照我的安排,出了王庭,又是为何要折返?”
  她曾经为了不再为人赏乐,不惜一次次折断新长好的筋骨。也已允诺于他,今后不会为任何人而舞。
  今夜又是为何要来到这场无间盛宴,奔赴刀山火海?
  他更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何宁可要背负骂名,也要执意替他饮下那杯酒,以这种方式避免他破戒?
  他自幼苦修佛道,钻研佛法,雄辩西域。可此生从未有过一刻如同今日一般,无数个因她而生的疑问交织缠绕,宛若千万线结,这般难解难分,长久看不通透。
  是以,他必得有此一问。
  朝露就等着他这般问她。
  “我今日在夜宴上多有冒犯,哥哥莫怪。我不想让你破戒,自作主张为哥哥饮了那杯酒。”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蚊虫嗡鸣一般道,“因为那酒、那酒中有天竺秘药,会让人,让人……”她把头埋得更低,抿着唇没再说下去一个字。
  “他们以为哥哥今夜饮了那酒,便把我送来此处,也是想要我诱你……”
  她本是舒展的身子蜷起来,默默退至罗汉床的最后面,瘦削的脊背尽力地抵着墙,与他拉开距离:
  “哥哥,你别过来,你快走吧……”
  许久,帐幔那头传来一声轻叹,男人高大的影子投在帐幔上,似是回过身来,声色寡淡:
  “你方才不是说,他们已将佛殿封闭,我又能走去何处?”
  闻声,朝露呜咽道:
  “哥哥,我好难受,不如你为我诵经吧。听到哥哥的诵声,我便会好多了……”
  轻声细语,丝丝袅袅。
  洛襄点了点头,抬手之时却摸了空。
  琉璃念珠已不在了。
  眸光掠过空荡荡的指间,他的脑中不由地浮现出假山里旖旎的那一幕。
  她的不适,她的失态,她的难以自持,他都看在眼里,洞若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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