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月色将几人单薄的身影拉得老长。随着几人步入佛寺,渺小的人影被大殿所投下的庞大阴影尽数笼罩,一点一点淹没在黑暗中。
  “殿下小心。这佛寺,有古怪。”邹云握紧了腰间刀鞘,低声道,“前日我来之时,还有不少僧人驻寺。我请来几个略通医术的老僧专程照看三王子起居。今日,这寺中竟一个和尚都看不到。”
  朝露点点头,提裙跨过正殿的门槛。
  檐壁的残破彩画隐约可见栩栩如生的天上佛国宫阙。一众佛像的金身早已褪色,满殿威武的十八罗汉鬼影幢幢,只剩高高低低的暗沉影子,有几分}人。
  正殿前方的一方香案上,立着一双红烛。
  邹云快走几步抬手探去,指尖掐了掐灯芯,回身对朝露使了一个眼色,道:
  “有人来过。香烛还是热的。”
  朝露心中一紧,疾步跟着邹云来到洛枭安置的密室前。
  邹云示意几个紧紧跟着的心腹,用唇语道:
  “戒备。”
  他自己在前,以刀鞘撩开一道遮掩的幕帘。
  内里,空无一人。
  “三王子会不会先走了?”其中一个邹云的心腹疑问道。
  “不会的。”朝露摇头,“三哥说了要等我见面,必会在此地等我来的。”
  “他身上有伤,与我约在此处,必不会无故走远。”邹云收刀,沉毅面色凝于夜色,厉声道,“四散,找!”
  朝露心中越发觉得不妙,转身穿梭佛殿的重重廊柱间,小声唤道:
  “三哥!……”
  白日里寻常的一座座佛像,在夜色浸溺下,此刻显得尤为庄严肃穆。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在一众神态各异的神佛注目下,无人的千佛寺空旷如同废弃。
  在令人难耐的寂寥中,朝露恍惚听到一声“嘎吱――”。
  似是有什么东西翻动着一扇陈旧多年的木门。
  她停下脚步,平息了急剧的喘息声,凝神静听了片刻,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面前是一道老藤缠绕的长廊,纵深的廊后,是寺庙内院的僧舍。
  “嘎吱――嘎吱――”
  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尾调却带有几分尖锐,细微却明显,在静夜中闻之难免毛骨悚然。
  朝露步伐未作停留。
  她自诩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形若孤魂野鬼,此番又有何惧。
  “殿下小心,让我先行。”邹云拉住了她,朝身后几人示意一眼。几人领命,微微分散作雁形阵,悄声缓步上前。
  这一间单独的僧舍是石墙木梁搭建而成,院中仅有几株不高的胡杨,盘虬在一处。树影婆娑,门庭深深,毫无人迹。
  声音源自僧舍尽头,一扇并未紧闭的门,半遮半掩间,被烈风刮过,腐朽的木门不断发出一声声“吱呀吱呀”的轻响。
  木门长了暗绿的苔藓,细细密密藏于门缝间,在晦色中散着幽幽的光。
  朝露被几个甲兵护在身后,望着最前方的邹云缓缓抬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踹开了虚掩的木门。
  “呀――”的一声,半开的门缝中飞出几只黑鸦,掠过她的头顶飞去。
  她心若擂鼓,跟着前面几人依次进入空旷的僧舍。
  僧舍比佛殿更暗。一片黑暗中无法视物,脚步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她甚至不确定前面是否还有人。
  朝露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邹将军?”
  前面无人应答。
  她心下慌乱,双手拧紧裙摆,又低低叫了一声:
  “邹云?”
  下一刻,一双小手捂住了她的口鼻,稚童声在她耳边扫过:
  “朝露施主,是我。别喊了。”
  朝露似是听到缘起小沙弥的声音,正惊讶他为何会在此地,却见他用什么东西笼在她身上。二人一道弓着身,穿过僧舍,经由穿过一道促狭的地道,从暗室处回到了正殿。
  香案上的灯烛不知何时已燃了起来。殿内火杖通明,大门紧闭。
  烈焰之下,光影窜动,照出佛像下两排严阵以待的武僧,个个身着绛赤僧衣,目光如注,有如塑了金身的罗汉,一派庄严。
  最中间一人,面朝佛像,背身而立。一袭雪色袈裟随风翻飞,缕缕丝线如白玉碎金,皎皎生光。
  朝露脚步顿住,怔了片刻。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今日不是已经出城了吗?
  朝露想到当日在王庭,自己一声不吭从他手中换装脱逃,不由顿生几分心虚。
  但一想到洛枭在此寺中下落不明,她即时收起慌张的神色,正欲上前询问,才走近一步,就被几个武僧拦住去路。
  看来,他还是不愿见她呀。
  朝露强颜一笑,满不在乎地转身向身旁的缘起问道:
  “敢问小师傅,可有在寺中见到我三哥?”
  “女施主放心,三王子已护送离开很安全。”缘起对她双手合十一拜,低声道,“你们的行踪泄露,被人跟了一路。现下不安全的反倒是女施主你。”
  朝露从未见过缘起如此严肃的神色,正要细问,却听到一声:
  “殿下!”
  方才不见的邹云和三两心腹被推搡着进来。他们被缴刀,周身五花大绑,一面被几个武僧架着,一面骂骂咧咧。
  邹云咬牙道:
  “王上派人追来了,你赶紧逃……”
  “来不及了。”小沙弥自顾自走过去,瞥了一眼几人,严肃道,“先行已有人跟着你们进入佛寺,现在还在那间僧舍四处找你们。几位还不肯换上僧袍伽帽,晚了等人冲进来,认出你们,抓回王庭,就真来不及了。”
  邹云目露惊色,沉着脸问道:
  “怎会有人跟踪?”
  缘起哼一声,拂袖道:
  “不用说,必是你们当中有人告密。”
  邹云横眉怒目,被武僧钳制着欲挣脱束缚,道:
  “我等忠于王女,怎会做出此等弃主之事?和尚,你放开我,给我松绑!”
  “啧啧,骂我?”小沙弥缘起不过只到邹云胸前高,垫着脚拿起僧袍在邹云身上随手比了比,笑道,“骂我也没用。你还是会乖乖穿上,反过来求我保护你们。”
  邹云怒目而视,晃身想要挣脱绳索,忽而俯身贴向地面静了片刻。
  只须臾,他容色紧收,飞快接过了僧袍套在身上。
  “有人上山了。”邹云掠过众人,朝着朝露奋力走来,在她面前半屈膝,低声道:“来人至少有数百人。我这几人手确实不足以相抗,只得暂且委屈殿下。”
  缘起仿佛就等他这一刻的屈服,了然一笑,又将一比丘尼的海清缁衣递给了朝露。
  又要她扮尼姑?朝露语塞失笑。
  她抬眸,扫了一眼佛龛下静立的背影,默默低着头捞起海清去殿后换衣。
  这一件海清有些宽大,系紧了肋下带,左右襟口还是半敞开来。听到缘起催促的声音,还有殿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兵甲声,朝露心慌意乱,衣角边缘还拖沓在脚边,便走了出来。
  来人在大雄宝殿前抽出刀,撞起了紧紧闭阖的殿门,准备破门而入。
  殿内的火杖和灯烛在一瞬间熄灭,黑黢黢一片。庄严的佛殿成了幽深的洞穴,什么都看不见。
  洛须靡来抓她回去的人正在闯入,眼前又遽然一黑。朝露惊惧万分,碎步踩到垂地的衣角,踉跄一步,朝地上摔去。
  身下骤然一轻,她没有坠地,而是被一双劲臂揽入怀中。
  朝露惶惶失色,身体失衡间,不由伸手抓紧面前人的衣襟不掉下去,下意识地顺着越抓越松的衣襟往上,攀着了男人结实的肩头。
  本以为是哪个武僧,直到襟口熟悉的青白之色映入眼底,英俊如刻的下颔抵在她额头。
  朝露心口一颤,紧紧勾着他脖颈的双臂一松,往下撤去。身体没了依靠,也滑了下去。腰间却有一股强劲的力道托着她稳稳落地。
  洛襄缓缓跏趺,盘腿坐于蒲团上。他手臂一扬,披散袈裟,如画卷般舒展开来,迤逦在地。
  恰似溶溶雪色,覆于她一身。
  朝露在他怀中目不转睛,看着他手臂起落。她竟不知,他的袈裟如此之大,几乎可以裹住两个自己。
  “藏好。”
  这是数日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语气淡淡,呼出的气息在她鬓边拂过,碎发顿时乱了几绺,散在娇红的面靥间。
  熟悉的檀香萦绕身间,朝露鼻翼翕动,贪婪地吸了吸,蜷起身子,窝在他怀中。
  “砰――”
  殿门大开,无数甲兵冲入堂前。为首之人拔刀一跃在前,大喝一声道:
  “好你个佛子,快把人交出来!”
第26章 情意
  寺间檐铃声大作, 一阵一阵脚步声沓来,回响在夜半的上空, 连底下的地面都在隐隐撼动。
  来人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盔甲蹭着盔甲,刀鞘连着刀鞘,一片切切嘈嘈, 声势震天。
  站在最前排的一众武僧大跨一步, 变换阵型,如同铜墙铁壁,拦住了气势汹汹冲入殿中的甲兵。
  小沙弥缘起丝毫不怯,从武僧中探出身来, 清声道:
  “来者何人, 竟敢打扰佛子清修?”
  为首那膀宽腰粗的大将洛木齐一见如此阵仗,忆及出发前几个近臣耳提面命的警告,不可得罪方出城的佛子僧众。
  可哪知才追上擅自出城的王女一行人, 就要在这千佛寺顺藤摸瓜寻到叛逃的三王子洛枭回去讨赏领功,就和佛子的人撞个满怀。
  他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朝缘起一拜道:
  “小师傅有礼。有人在此窝藏我乌兹叛逃要犯。我奉乌兹王命前来捉拿归案, 还请佛子行个方便。”
  缘起双手合十,还礼道:
  “阿弥陀佛, 此地除了我等僧侣,并无他人。佛子今夜在此休憩,不相干之人, 不得打扰。”
  大将龇牙咧嘴, 环顾一圈剑拔弩张、战力不俗的武僧, 心中思忖,若是和佛子的人起了冲突, 结了梁子,在西域不好混了。可是军令难违,如何两手空空回去面见王上?
  王女、三王子还有那个一起叛逃的禁军头领,至少要拿到一人前去交差才行。
  在他四下犹疑间,先前跟着王女的几名探子从后排匆匆上来,气喘吁吁地道:
  “王女一行人不见了。进了僧舍就不见了。我们来来回回找了好久,一点人影都找不见!”
  那几个探子也是军营里出来的七尺男儿,此时吓得不轻,面色个个煞白。其中一人双手发颤,扯了扯他的箭袖,低声道: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佛寺邪门得很,一个人影都没有。将军,不如我们退了吧……”
  乌兹大将洛木齐以军功起家,数十年来手中冤魂少说有几百几千,并非没有夜半鬼叫门的忧虑。他心头略略发虚,但面上也只嗤了一声,劈头盖脸大骂道:
  “没用的东西!怎么会没找到?”
  缘起双手抱臂,哼笑道:
  “这位施主,你的人都说不见人影了,便不要在此打搅佛子禅定。还请速速退下,否则,便是扰乱佛堂之罪。”
  大功一件,本是唾手可得,洛木齐怎会轻易善罢甘休。他眯了眯眼,冷笑着大手一挥:
  “我的人找遍了这破寺,就剩这间佛殿没找。佛子,得罪了。”
  身后的甲兵得了军令便上前逼近武僧阵,刀光剑影,连在一片。
  之前一字排开的武僧围作一圈,严丝合缝地环绕佛子一周,不留一丝窥视的机会。
  一旦有人不知好歹朝佛龛靠近一步,武僧大睁双目,手持戒刀,当头劈下,吓得那人连连避退。
  一众甲兵碍于军令如山,只得硬着头皮纷涌而上,翻箱倒柜,搜寻佛殿。
  齐刷刷抽出的腰刀,一一划过前面几樽泥塑的罗汉像,锋利的刀刃“咣咣”作响,在死寂中犹为动魄惊心。
  朝露心中紧张,低垂着头,将脑袋埋紧在男人宽阔的胸膛。
  “扑通扑通――”她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如此之快,就像要跃出胸口一般。
  她的手无知无觉抓着雪白的襟口,越攥越紧,在男人挺拔的颈侧渐渐勒出一道淡淡的红印。
  “松手。”他轻声道,语气无奈。
  朝露闻声抬头,却见他眉头微微蹙起,双目闭阖间,浓长的睫毛密密地覆在眼睑处,在光影中弯成一道好看的弧度。
  她心跳加速,盯了一会儿被她揉皱的衣襟,那片雪色如同密云一般涌起。她不由自主地抬手轻轻抚摸那处褶皱,想要恢复平整。
  绷直的身子却越绞越紧,不经意在他怀中沉了下去。一双大掌伸过来,虚虚扶住她的腰,没让她跌倒。
  朝露一怔,颊边绯红如火烧云霞一般染就。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那老鸨色授于她时,指予她那小册上赤身交合的金刚。
  那幅褪了色的绘画中,明王屈膝盘腿,面色平静,不动如山。怀中柔媚多姿的明妃面向他而坐,四臂相交,面露欢喜之色。
  朝露虽是侧坐在他怀中,可是越想面上越是发烫,想要解除这般姿势,一点一点将双腿收回来。可一动,蜷起的脚尖似是挠到了什么。
  低沉的声音响起:
  “别动。”他往日英挺舒展的浓眉此时紧皱在一处,似是忍耐许久,才从唇缝中咬出两个字。
  朝露不敢再动,往袈裟里头缩了缩,退回去躲好。
  “将军,没有!……”
  “将军,找遍了,没有……”
  洛木齐的数十个手下搜遍了全殿,一无所获,纷纷前来禀报。他抬手抹了抹嘴,犹豫的眼神落在被武僧团团围住的佛龛底下,那道清寂的身影。
  佛子背对众人入定,肩宽背阔,神姿有如天人。
  一袭玉白袈裟似是被风吹起,鼓鼓囊囊,勾勒出蜿蜒起伏的轮廓。
  洛木齐心生疑窦,再近一步。
  踯躅良久,他终于思定,猛地撇开开众人,一步一步逼近佛龛。武僧直立原地,以身筑墙,丝毫不退。
  跟在大将身后的手下们惊愕无比,面面相觑,当中不少人本就信佛,无人想和这群西域高僧打斗,更有人听闻不敬神佛者当永堕阿鼻,不得善终。于是,最前有一人拽了拽大将的袍角。
  洛木齐本就不断放慢的脚步一顿,冷汗从按着腰刀的手心浸出。
  一道金光闪过他眯起的眼帘。
  袈裟重锦的缎面射出一缕缕反光,无数冰蚕金线,细细密密地缝在丝缎中。稍稍一动,满目金光,如焰火四射,似明光灼灼。
  大将被金光晃晕了眼,仰首立在佛殿当中,只觉身如蝼蚁般微渺。
  巨大的释迦像直入眼底,两旁的伏魔金刚威严耸立,四面的诸天神佛威压如山倾一般直逼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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