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惯常杀戮无数的大将心神一愣,听到一声雄浑有力的谶语从前面传来:
  “诸行无常,诸恶莫作。”
  不由天旋地转,双腿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将军,将军!”有手下从山门飞奔跑来,在他面前禀道,“在城外发现禁军踪迹!”
  洛木齐一惊,骤时回过神来,才觉自己不知不觉正在跪佛,一下子飞身而起,领着众人冲出殿门外。
  黑压压的甲兵如同潮退般散去,宝殿再度寂静下来。
  小沙弥缘起已命人重新点上烛火。明光四照,殿前恢复了一片亮堂。
  一众武僧并未撤下,仍旧站得笔挺。邹云心急如焚,推开挡在面前的武僧,冲入围住的佛龛中:
  “殿下!”
  目睹此情此景,他当下愣住。
  只见王女身上宽大的衣袍半褪,无比信任地瑟缩在男人怀中,香肩小露,雪脯微敞,正低低地喘息着。烛火照入隐秘的阴影里,浩大的袈裟如波涛蔓延起伏,底下隐有交织的轮廓。
  她一双小鹿般清澈无辜的眼,旁若无人地仰头凝望着双目紧闭的佛子。
  这一种缱绻的目光,他从未见过她示予过任何人。
  邹云止步不前,只觉一股无名的怒意从脚底涌上心头。他正欲上前,却见佛子缓缓睁眼,不动声色地将袈裟盖在怀中女子的身上,起身离去。
  恍若他方才眼中所见的,那香艳的画面只是脑中自己拼凑的一场幻觉。
  朝露感到身间环绕的暖意随着人走而散去,也恍惚觉得,这暗中的相拥如同幻觉。
  她回过神来,起身敛衣,却见邹云几个人又被武僧五花大绑地按住。
  缘起掠过奋力挣扎的几人,对着朝露一拜道:
  “女施主,乌兹王不会无缘无故追来。这几人必有叛主之嫌疑,听候你发落处置。”
  邹云被缚住手脚,动弹不得,怒吼道:
  “岂有此理,简直一派胡言!”
  朝露面无表情,飞快地一把抽出武僧的戒刀,毫不拖沓,一步一步朝邹云走去。
  刀锋拖在地上,每进一步便要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声。缘起和一众武僧未曾料到她会拔刀,一时噤若寒蝉,垂头默念“阿弥陀佛”。
  邹云睁大双眼,眉头锁紧,愤声道:
  “殿下,我没有!”
  他泅黑的瞳孔猛缩,映着女子纤瘦却高昂的身影。她举臂横刀的时候,邹云苦笑一声,闭上了眼。
  一阵清风拂过,预想中的痛楚没有来临,倒觉身上一松。
  邹云睁开眼,发现绑着他的绳索被砍断。一双纤细的小手正在身间,拂过他的臂弯,掠过他的颈侧,为他和他的人一点点解开绳索松绑。
  她的声色温柔且坚定:
  “不是他们。”
  几个本以为来要死在此处的禁军又惊又喜,生死之间,又见王女在旁亲手为他们解绑,只觉心中暖流四溢,无比动容。
  邹云喉头哽住,千言万语无声凝噎,只低低唤了一句:
  “殿下……”
  朝露半蹲在地,轻抚他微颤的肩头。她心中想着,未来征伐西域,无所不能的大将军,也会如此柔软的时刻么。想到此处,她不由朝他嫣然一笑。
  邹云怔住,抬头见少女红唇含笑,眼眸晶莹透亮,在朦胧的暗光下透着难以言喻的风情。
  他呆了半刻,并未言语,而是了然地与她相视一笑。
  朝露翘起的眼角里,有一抹余光瞥见一片翻飞的白色僧袍朝自己走来。
  头顶传来的声音有几分哑。
  “你就那么信他?”一直静立在侧的洛襄走近她,洞若观火的目光直直望着她。
  朝露微微一怔,直起身子来,丝毫不怯地与他对视,道:
  “若是他们有意出卖我的行踪给洛须靡。方才那群人来搜查之时,便是最好的邀功时机,他们其中必会有人跳出来指认。但是,他们没有。”
  “由此可见,出卖我之人,不在他们当中。”
  洛襄的目光不避不退,落在她坚定不移的面上,如寒风凛冽,言辞却淡淡道:
  “你又怎知,他不是蓄意接近你,受命潜伏在你身边,以此获取你的信任,是要伺机将你和洛枭一网打尽。”
  朝露心头一颤,迟疑了半晌仍是高声道:
  “当日王宴,三哥冒险闯入王庭来想要救我出去,是我命邹云将三哥带出城去养伤。他若是要背叛我,大可当日就禀告洛须靡抓人,何必要等到今时今日?”
  洛襄面无表情,寒眸中透着冷意,反问道:
  “他本是王庭禁军,只忠于乌兹王一人。若非有利可图,他何必要大费周章,将你从我手中救出?”
  朝露喉间一涩,一时无言。
  洛襄说得句句在理,她无法反驳。眼下最为可疑之人,便是邹云和他身边的禁军。
  若换作是旁人,他的此番说法,她定是深信不疑。
  毕竟,现下洛枭失踪,蛰伏在她身边继续找到洛枭才是上策。只要将洛枭和她抓回去献给乌兹王,之后加官进爵,平步青云,必不可少。
  可这个人是她前世就认识的邹云,是那个不惜一切也要和那位国师一道将她带离大梁皇宫的少年将军。
  因为是他,她从未有过一刻的怀疑。
  朝露抬头,直视那双洞察人心,似是早已看透一切的眼,直言不讳道:
  “邹云救我三哥,又助我出逃,必不会加害于我。我与他是年少相识相知,患难与共,情谊深厚。”
  “情谊?”洛襄垂下眼眸,收回了目光。他背身而立,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回道,“人世间七情六欲,皆是虚空幻象,最不牢靠,最易动摇。”
  朝露望着他似是对她失望一般,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一贯的疏离如隔着万重山。他静默的背影被月华勾了一道冷光,此时看起来是那么的飘渺在上,遥不可及。
  她这时才恍然忆起,哪怕在王庭之时他和她曾同舟共济,甚至相濡以沫,可一旦罹难过去,他仍是那个不染俗尘的佛子,而她,始终是那个为他所厌恶的重情重欲的妖女。
  是了,他遁入空门,断情绝爱,怎能体会到这人间的喜怒哀乐?
  前世,她以情动他,以欲诱他,终敌不过他高高筑起的心墙,最后,非要利用他,欺骗他,才得偿所愿了一回。
  她一向厌透了自己所作所为的恶劣,就一同厌透了他此时这般目空一切的神色。
  朝露贝齿咬着下唇瓣,将唇色咬得发白,忽而冷笑一声。
  数日来,他将自己囚禁却避而不见,她心头诸般愤慨,还有经久压抑的情-欲和恶念在此时骤起,冲散了她重生以来因对他愧怍而垒砌的理智。
  既然她已逃出了王庭,很快就能见到三哥,就不需要他来庇护了。
  她可以大胆地将在他面前伪装的良善撕个粉碎。
  朝露故意屏开众人,慢悠悠地缓步行至他面前。她一面用他高大的身影挡住自己放肆的动作,一面用唇语在他耳边一一道来:
  “若非为了情,佛子本已出城离开王庭,为何要中途折返来此寺中救我?”
  “若非为了情,方才追兵前来,佛子为何要将我护在身下,唯恐我被他们发现捉走?”
  朝露又近一步,素手猝不及防地从他的指缝间穿过。在他来不及反应过来之时,十指已扣紧在二人胸前,一览无余。
  她挑衅的目光描摹着上面每一节指骨和厚茧。目之所及,体内回味,如感同身受。
  一想到,如此干净的手指曾那么肆意地跃动,每一寸都曾沾染过她极尽欢愉的污秽。
  她心生一丝愉悦,抬眼看向佛像下闭目不语的男人。
  “佛前不可妄言,”她勾着他修长的手指,挑眉道,“哥哥自言无情无欲,难道就不曾动过心么?”
第27章 妄言(修)
  夜风徐来, 卷起殿中沉寂多年的赤色经幡。细小的尘埃随风凝结,漫散空中, 久久不落地。
  不知何时, 缘起携着众僧,邹云带着属下,一干人等已默声退去殿外。
  佛龛下, 洛襄睁开眼, 空荡荡的黑眸渐渐映出少女明艳照人的神容。
  熟悉的狡黠中,隐透着一丝残忍的恶意。
  洛襄音色清寂,气度从容不迫,缓声道:
  “当日, 我在佛前许下誓言, 要带你出王庭,送至你兄长身边。你一日未与他会和,我便要护你一日周全。”
  “故, 我中途折返,在此寺中等你。”
  “故,我以身护你, 不为追兵发现。”
  这个答案根本无需她发问,是早已在他心中盘桓数日, 思量经久,才得来这般通顺自洽的逻辑。
  他是为了誓言,并无其他。
  此事一旦理清看透, 就如一道横亘心头的难题迎刃而解, 胸间顿生一丝久违的舒畅。
  “至于那一夜, ”洛襄低眉敛目,声音沉了下来, 幽不可闻,“我愿为此自请入戒律院受罚,乃至逐出佛门。”
  “不可。”朝露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朝露心道,他这般言辞真是自圆其说,滴水不漏。
  前世今生,她一直想知道他的心意究竟为何。可她虽然无时无刻不想求得这么一个答案,却又怎能因一己之私又害得他如前世那般众叛亲离,颠倒梦想。
  “我说过,那夜于我而言,不过是形势所迫,儿戏一场。昨日逝如露水,还请佛子休要介怀。”
  洛襄微微抬眸,目色明昧不定。良久,他沉定不移的声音在空旷的宝殿内荡开,回音一声一声闯入她心底:
  “那么,女施主仍在执着于何?”
  朝露感到他冷淡的目光如逝水不可追,她便释然般笑了笑,轻声道:
  “哥哥确实说得没错,是我错了。”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但我此生,注定沉于情,溺于欲,如此执迷一世,也再不劳烦哥哥费心了。”
  语罢,朝露断然抽身离去。
  殿内,洛襄静立许久,窒涩许久的胸口忽而一颤,一股甜腥遽然涌上喉间。
  “师兄……”缘起一惊,慌忙去将他扶稳坐下,将殿内的明烛又点亮了几分。师兄自小身患隐疾,每逢月圆,病痛最是难忍,犹为凶险。
  可万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无事。”洛襄抬手,缓缓抹去唇角溢出的血渍,复又阖上了双眼。
  今夜月圆,他本不该妄动嗔痴的。
  ……
  朝露来到殿外的庭院中,举目望向一轮玉盘似的圆月,心头倒是难得的轻松。
  见她出来,邹云一行人自然而然地围在她身旁,等她示下。
  朝露心知,此局这般收场,今日必要斩断诸人的后路,把他们一个个变成她牢不可破的羽翼。
  洛须靡有追兵而来,此是她的危机,亦是她的契机。
  她覆手在背,扫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道:
  “邹将军,洛须靡已发现你们私藏三王子,还偷渡王女出城。如此算来,罪加一等,你们若是再回王庭,只会是死路一条。”
  闻声,几个年龄不大的禁军本是忐忑的心底更添几分不安。怎么随王女出了一趟城,便再也回不去了。
  唯有邹云面不改色。
  他送她出宫的念头,并非一时之勇,自他动了这个念头,便早已在心中盘算了相应的回报。
  他上前一步,拱手道:
  “臣等,愿意追随王女和三王子殿下。”
  朝露唇角勾起。她就知道她没有看错人。
  走一步,看三步,才是未来大将军的风范。当一般人才刚想到接下来的困境,他已一眼看到解法和出路了。
  “邹云,你问过我,为何要一直叫你将军,”她头一回端端正正地看着他,小巧的下颚微微扬起,一贯的傲慢却不失真挚,道,“因为,并非在梦中,在我眼中,以你之才,确是能成为横扫西域的大将军。”
  她看到邹云以及身旁一众人,夜色中漆黑的眼睛发起亮来,便继续道:
  “待在乌兹王庭中,你们哪怕做了禁军头领,只可能一辈子只是个侍卫。良禽择木而栖,洛须靡如何配作乌兹的王?从今日起,跟着我三哥,逐鹿西域,来日未必不能衣锦还乡……”
  她并未把话说透,点到为止。
  她早已在心中认定,洛须靡夺了三哥的乌兹王位,她必是要帮三哥夺回来的。
  可并不止于此。以乌兹为起点,西域广阔,自由天地,大有可为。
  这里是歧城,由此出了乌兹,北面天山巍峨,有终年不化的积雪,是北匈的属地;东面经由一条狭长的河西走廊,是日益崛起的大梁朝。这其中横着一片广袤的沙漠,绵延万里,南北之间分布着西域最具盛名的三十六国。
  前世,她一点一点看着李曜以雷霆之势,席卷西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西域成了他的属国,乌兹作了他的藩臣。
  今生,朝露立在乌兹一处寺庙破败的庭院中,从怀袖中掏出一卷她出发前从母亲宫里偷来的西域舆图。
  她将舆图置于院中一方破旧的石案。
  玉指轻点,依次移过图上重峦叠嶂,山川湖泊,大小城池,将她和他们未来浩大的宏图在矮小的石案上缓缓展开。
  她的声线轻柔,语气不过平平,却似有惑人心魄之力,令人无法抗拒。
  末了,她道:
  “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终日囿于方寸之土?诸位愿与我一道建功立业的,今日与我击掌为誓。自此,生死相交,永不相负。”
  庭中顿时响起了“啪啪”的击掌之声。
  在一片寂静中,声势不大不小,却未盖过众人此刻澎湃的心潮。
  朝露心中亦颇不平静。
  她终于可以将这泥淖一般的乌兹王庭抛在身后,今后也不必再被送去大梁为妃。
  马上就可以见到三哥了。前世阴差阳错,今生她和他可以从此相依为命,自由自在地过完一生了。
  她重活一世,终于有了一个全新的开场。
  思及此,朝露唯独想起一个人,心中再难以安定。
  她望了一眼新入麾下的亲卫,计上心头。
  “这第一桩事,便是请你们传出去,就说……”她眯起了眼,皎皎目色掠过一丝少见的阴冷,道,“大梁四皇子,此时正藏身于乌兹王庭。”
  禁军虽守王庭,但毕竟来去城内外,四通八达,是一个绝佳的消息源头。
  浅浅一个消息,就是李曜的夺命刀。
  若她记得不错,前世的李曜是被大皇子加害,才流亡西域,东山再起。她当时救起他之时,他已几乎没了半条命。
  这一世,哪怕李曜先走一步,来到西域,必是要耕耘一番。若是他的死对头门知道他人就躲在乌兹,李曜从此岂有安生之日?
  而她洛朝露借刀杀人,又岂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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