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隔着大老远,就能听到那花庭中传来女子和男子的嬉笑打闹声。
  洛襄屏退了众僧,独身一人穿过影壁,步入庭中。
  花树瓣雨纷纷扬扬,一片片落花飘在波光粼粼的小池中。
  水面清澈如镜,倒影出一缕模糊不清的身影。女子纤姿,随着一圈一圈旋开的涟漪在荡漾。
  洛襄眸色一沉,穿过庭前一树一树的枝桠,细长的暗影在他面上一道道掠过。
  脚底无意踢到一侧翻的空酒坛,他敛声问道:
  “她喝了多少?”
  立在庭院最外头的几个禁军侍卫战战兢兢,僵直在最边上,头脑还算清醒,一见到他,便如蒙大赦。
  “殿、殿下已喝了第六坛了。一刻前,就已经在说胡话了……”答毕,几人不敢久留,便逃也似地飞快退了下去。
  院中酒坛散乱,人仰马翻。
  另外几个侍卫,有的跪坐在池边,有的半倚在胡榻上,有的倒在地上,喝得已是神志不清。
  一抹翩跹的柔纱穿梭在男人的铁甲中间,寸寸莲步跌跌撞撞,身段袅袅如云。
  少女一袭半透的宽袖短襟纱裙,小腹袒露,襟口半开,时不时春光旖旎。再往下看,一双玲珑玉足也赤着,沾了酒水,明晃晃的亮。
  舞动间,不盈一握的腰肢旋转如莲开并蒂,玉臂轻摇,素手之中,捧着一把酒壶。
  她先自饮一口,还要将地上醉得不轻的男人拉起来,再将壶中的酒灌给他道:
  “来,再喝。”
  男人摆手,表示不行了。少女见状,“咯咯”地笑,玉指勾了勾他的革带,道:
  “不肯喝?那就脱。”
  醉了的男人尚有几分清醒的意识,一动不动,呆呆地摇摇头。
  “邹将军,我的军令,你敢不听么?”少女娇嗔道。
  男人愣神,垂着头,听话地先是解开了盔甲、袍衫,最后只剩下里衣,包裹着精壮结实的胸腹,便停住了。
  少女笑得花枝乱坠,鸦云般的乌发披下来,散在半裸的香肩,醉酒后的媚态浑然天成。她轻声道:
  “再脱呀。”
  笑着笑着,她又举头闭眼,猛灌了一口酒。
  再睁眼,眼前本是正在褪衣的男人却消失了。
  她茫然地旋身一看,庭院里已是空无一人,方才与她嬉闹的男人们一个个都不见了。
  她眯了眯失焦的眸子,一片玉白的袍角缓缓移入眼底。
  洛襄立在她身前,沉眉敛目,低声道:
  “回房去。”
  眼前的女子用力地摇摇头,嗓音有些可怜的沙哑:
  “不回。我要去找三哥,给他报仇。”
  闻言,洛襄面色微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晦暗不明:
  “你醉了。不可胡言。”
  “我没醉。我就是一定要去的,你拦不住我。”她也扬起头,不屈地仰望着他,忽而似是想要与他平视,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他袍袖中的手攥了攥,没有伸手去扶她。
  “扑通――”
  下一瞬,她趔趄一步,向后仰倒,径直跌进了池子里。
  池水不深,只淹到她腰侧,柔软纱裙浮在她身前,宛若开莲。
  她目中空空茫茫,长睫挂满晶莹水珠,眼巴巴地望着他。
  “可以自己上来?”洛襄忍不住俯身问。
  他话音未落,一阵清凉落在面上。是她倏地抬手,撩了撩袖子,朝他泼了水。
  洛襄沉眸,任由面上的水自颈侧一滴滴滑落。
  少顷,他一把扯去身上袈裟,一步步淌水下池,将水中已是衣衫透明的女子裹进袈裟,一把捞了起来。
  女子身体轻如鹅毛,毫不费力就擒在身侧,他淡淡道:
  “闹够了么?”
  “咳咳――”
  一时力道没控制好轻重,她呛到了水,酒后发热的面靥被水浸湿,沁出一层娇艳的薄红来。
  她蹙着眉头,有几分委屈,头上发间都是池子里的落花瓣。乌黑的发丝贴在颊边,发尾还在滴水,连带着小脸都像浸在水雾里朦胧。
  两人隔着一层袈裟,也将他贴身的僧袍半边漉湿,一片丝凉。
  他将她放在庭中的胡榻上,想要叫比丘尼过来替她收拾,转身欲走。
  “对不起。”女声喃喃道。
  洛襄脚步顿住,轻轻拂了拂湿透的袍袖。
  她确实是喝醉了,在榻上东倒西歪,坐都坐不住,说话如同呓语:
  “我目无寺规,喝酒淫乐。佛子该赶我出去了吧?”
  洛襄垂眸。
  她的这点小心思,他又怎会看不透。
  女子的声音细得像是香篆里飘出来的烟气:
  “真的一定要让你破戒才行么?”
  洛襄沉默不语。
  在他沉吟之时,少女已赤足行至他身前,汹涌的酒气混着一丝幽香扑在他面上。
  走动间,袈裟落地,玉体漉湿。
  雪脯前风光无限,那一瓣红痣完整地露了出来。
  昨夜,他抵住了魔王的诱惑,始终没有撩开她的衣襟一探究竟。
  此刻,梦中的莲瓣正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鲜活地映入他清明的眼帘。
  真的是她。
  洛襄望着她眼角将坠未坠的泪水,感到沉滞已久的气息从喉底呼出。
  良久,他回答她,声音低不可闻:
  “我不会破戒。”
  他也不知,此句是在对眼前这个醉鬼说的,还是在对自己说的。
  缘起性空,万事万物皆有因缘,逃不开虚妄的本质。既然是佛陀降下的考验,必有破解之法。
  看到她胸口莲痣的一刹那,尘埃落定,他心中既有惊异,又是释然。
  还好是她,不是别人。
  只要,将她留在身边便好。
  如此思定,洛襄心下稍舒,垂眸淡淡回望身前的女子。
  她歪了歪头,秀气的眉峰挑起,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忽又笑了一声:
  “什么考验,什么劫难……其实,我洛朝露要让你破戒,简直轻而易举……”
  她白里透粉的指尖如编贝,虚虚一晃,指着他鼻尖,道:
  “襄哥哥,只有我能让你破戒。你不记得了吗?”
  洛襄神色一凛,遽然抬眸:
  “记得什么?”
  被酒水浸润的唇一张一合,光泽鲜亮:
  “那一夜在乌兹王庭,你喝了那酒,我也喝了,你不肯,我便求你、求着求着,你便肯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听不见了。
  只剩下绵长的呼吸。
  靠着他,又睡了过去。
  皎洁的月光沦陷在云翳中,洛襄一身玉白被罩在阴影里,心绪再难收拢。
  在乌兹王庭是有一夜,可他当时分明没有饮酒,喝了天竺秘酒的人是她。他也确实不曾动念破戒。
  那她口中所说的,又是哪一夜呢?
  ***
  午间的日头毒辣异常。
  宿醉一夜后,朝露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浑身酥麻。
  她睁眼,看到房内有几个小比丘尼为她整理散乱的衣物,见她醒了,一个个捂嘴偷笑。
  瞧这几人笑她的样子,她昨夜定是狼狈难堪。
  朝露苦笑,扶了扶额,起身敛衣出门,问道:
  “邹云呢?”
  守在门外的几个侍卫并不敢抬头看她,只低声道:
  “他们几个今早被佛子罚了数十刑杖,痛得嘶哑咧嘴,还不曾起来。”
  “刑杖?”朝露当下懵圈,不解道,“为何要罚他们?”
  几人四目相对,不知从何说起,声音颤颤巍巍,欲言又止:
  “殿下,你可知你昨夜干了些什么?”
  朝露摇摇头,她只隐约记得喝了很多酒,便再也想不起来了。
  三两小比丘尼“蹬蹬”跑过来,将她拉至桌案,指着厚厚一卷经书道:
  “佛子说了,女郎有违寺规,今日需得手抄全卷《楞严》。”
  朝露被她们压着坐下,黄麻纸摊开,研墨递笔,扣在案前。
  她无奈地接过笔,沉心定气,开始抄经。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此下策既不可用,还有何计可用?
  一个时辰后,寺中敲了数下钟声,在房中都能听到外头人声鼎沸。她不由问道:
  “今日外面,怎么如此热闹?”
  一个比丘尼回道:
  “是莎车国王子来寺中进香,与佛子论道。”
  朝露停笔,若有所思。
  莎车国王有不少子嗣,今日来的,不知是哪一个王子。若要是她认识的那一个,她或许就有出寺的机会了。
  被比丘尼看着,朝露奋笔疾书,坐了一日才将经书抄完。她伸了一个懒腰,走出庭院,对看管的武僧道:
  “佛子只说不让我出寺门。我在寺中转转是可以的吧?”
  没有人再拦着她。她一路晃晃悠悠来到正殿前想要寻人。
  一个比丘在清扫落在地上的芭蕉枯叶。
  “佛子呢?”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她其实要问的,其实不是佛子的行踪。
  “佛子刚将王子们送出寺外,一会儿便归。”比丘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她。
  原来人都已经走了。朝露面露失望,捻着发辫,慢步回到自己的庭院中。
  影壁前的芭蕉丛长得茂盛,燥热的日光在叶间罅隙投下点点光斑。
  一根碧玉权杖挑开遮挡的蕉叶,露出掩映丛中的颀长身影。近看一下,那顶上玉石竟比之蕉叶更加浓翠。
  一声低笑先传入她耳中。
  “乌兹王女殿下,可真让我好找。”
  来人音色清润,气度风流。眉目间如点墨山水一双桃花眼望着她似笑非笑,浅色的瞳仁像是蕴着一笔化不开的深情。
  朝露与他四目相对,认出他来,一时恍若隔世的错愕。
  与前世一样,莎车国王子戾英,面若冠玉,蛇蝎心肠。
  偏生,还是个痴情种。
第40章 酒色
  前世, 洛朝露第一回 见到莎车王子戾英,是在长安围猎之时。
  李曜率军平定西域后, 乌兹、莎车、高昌、疏勒诸国皆被迫遣子入朝为质, 以示对大梁朝忠诚不二。
  莎车国献上的质子就是王子戾英。
  那一年,天下既平,天子大悦, 巡幸京郊草场, 举秋A之礼。是要借西域诸国使臣觐见,以狩猎之势治军列兵,彰显国威,震慑夷狄, 乃不忘战也。
  羯鼓争催, 马蹄铮铮。
  天子秋A,示武于天下。筹备数月,精心拣选骏马俊犬, 良弓利刃俱备。
  李曜身骑大宛进贡的红鬃天马,御用宝雕弓、金t箭皆由侍从共持在侧,排銮驾出城田猎。
  国师空劫与天子并马而行, 与御驾只落一马头之距,身后引数千骑甲胄禁军护卫随驾。
  军士排开围场, 周广二百余里。安营、出哨、布围、射猎一应俱全。更有从者成千上万,宗室贵亲,文武百官, 也有皇后嫔妃, 在军后远远随侍, 旌旗招展,浩浩荡荡。
  姝妃洛朝露西域出生, 弓马娴熟,骑在与帝王同种的红鬃马上,衣衫烈烈,身段轻盈。一袭石榴色开衩胡裙配F裤,头发盘成浓密的发髻,再着以一只曜目的金步摇固定。
  灿如明霞,艳若灼桃。
  佳人金鞭开道,所过之处,翩如惊燕蹋飞龙,收拢全场的目光焦点。
  一旁的使臣们看得惊艳万般,连连振臂高呼。坐在帐篷里的后妃,一个个衣着光鲜,满头珠翠,此刻银牙咬碎。
  “蛮女狐媚子,就会想法子勾引陛下。”
  “陛下只开了一箭,她凭何能开三箭?”
  “岂有此理,她不过一个妃子,如何能与陛下骑一色的御马?”
  端坐正中的皇后抿了一口茶,淡淡扫视一圈,道:
  “你也着一身红,她也一身红,为何陛下就不曾看你一眼?”
  “前日姝妃生辰,陛下亲赐大宛国进贡的汗血宝马,她当场驯服为坐骑。你们几个又不会驯马,骑术也不精,今日艳羡又有何用?”
  众妃自惭形秽,以为皇后在为姝妃说话,纷纷恭维她母仪天下,大度容人。
  皇后低头饮茶,笑而不语。她眯起的眼尾远望林中红衣飒飒的女子,口脂猩红的唇角微微勾起。
  丛林中,洛朝露难得出宫骑马,心情大畅。仿佛回到了幼时在乌兹,天山脚下,天高云淡。在广阔无垠,碧绿如洗的草原上,她骑着雪云驹和父王三哥一道游猎。
  忆及前尘,如梦似幻,她在马上恍惚了一瞬,忽然看到林中窜出一只毛色灰白发亮的野兽。
  “有狼!”跟着她一路猎物收获颇丰的侍从们惊喜道。
  “不是狼,是野猞猁。”朝露一眼认出,这是幼时在西域见过的猞猁,跟狼差不多大,实乃十分难得的猛兽。没想到在中原也有,正是意外之喜。用猞猁的皮毛作袄子,又暖和又漂亮。
  朝露一夹马肚,追入密林,侍从也纵马紧紧跟了进去。
  猞猁比之狼,更为狡猾,善于伪装。朝露骑射皆精,此时连发数箭,却都不曾射中。
  她心有不甘,越是追,越是深入密林。她马术精湛,奔驰之间,几个受圣命护着她的侍从力不从心,渐渐跟不上了。许久,只剩下她一人的马蹄声,回荡在层层枝桠间。
  “嗖――”
  一支暗箭从背后朝她射来。带她转身发觉,已是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何处飞出来一只鹞鹰,扑翅猛震,利箭偏离,转而刺中了她身下之马。
  朝露坠马跌落,金步摇堕地,折断成半。
  举头望去,那只救了她性命的鹞鹰,通体黝黑,训练有素,绕着她头顶盘旋飞了一圈,振翅飞去,最后停落在不远处的一只铁臂之上。
  鹞鹰的主人驾马缓行,腰间金带镶满琳琅宝石。他在马上微微屈身一拜,用乌兹语对她道:
  “娘娘受惊了。”
  洛朝露第一次见到戾英王子,是他驱鹰救了她一命。
  而后,一阵马蹄声轰然响起,惊飞林鸟无数。是李曜率亲卫疾驰而来,面色阴沉,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在她面前勒马,纵身落地将她抱起,紧张地查看她的伤势,不同寻常地连问了几声:
  “可有受伤?”
  朝露惊魂甫定,反应过来,扑倒在他怀里,声泪俱下:
  “陛下,有人要杀我。”
  李曜轻叹一声,不断安抚于她。
  朝露被他护在怀中,一转眼,望见从另一侧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大步走来。
  国师将一禁军护卫押至皇帝身前。那人曾是皇帝亲卫,此时浑身发抖,伏地叩首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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