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虽传为卑贱宫女所生,出生便没了母妃,但其人龙章凤质, 文武双全, 简在帝心,更是自幼深受皇太后喜爱,承欢膝下,教养成人。
皇太后闻之一病不起。皇帝以孝治天下, 震怒之下, 太医彻夜不眠,亲尝百药,最后终于将四皇子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只病愈后的四皇子, 一改往日风流倜傥的少年意气,整个人变得阴郁幽沉,成了迎风咳血的病秧子。时常一个人立在长安最高的阙楼之上, 望向长安以西的天际。
宫中传言,这病一场, 怕是人已变得痴痴傻傻了。
精心笼络的朝臣纷纷散去,往日人来车往的皇子府门可罗雀。无人再提及四皇子堪当太子之位。
其余皇子,先是各自暗舒一口气, 又心怀鬼胎, 都以为是对方下的手。
大皇子率先沉不住气, 突然有一日踏入四皇子府探望。
门口伶俐的小厮没了踪影,全部换了一副生面孔。庭中, 落叶满地无人清扫,仆妇在廊前嗑着瓜子。
连个府兵都没有,大皇子面露狐疑,一把撩开内室的帷幔,一眼看到平卧榻上的一道人影。
“大哥来了?”
帐中传来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没说一句便起了猛烈的咳嗽。
大皇子定睛一看,那覆面的帕子上竟有血丝,在雪白的缎面上犹为醒目。
四弟怕是不成了。他终于放下心来,好生寒暄宽慰一二,便欣然离去。
待人走来,李曜将血污丝帕随意丢弃,召来了躲藏在后院的亲卫,商议西域之行。
他从大病中醒来的时候,同一具肉身,已换了一副魂灵。
此时,他还是养尊处优的四皇子,还未被因宫变被大皇子追杀,逃亡西域沛流离半生,状若丧家之犬,最后反一举杀回京,御极称帝。
此生,他也还没在西域遇到她,被她救下,许下终生之约。也没有成为帝王,身不由己,眼睁睁看她香消玉殒。
在皇城里,他名为养病,实则真身奔赴西域,在胡地豢养鹰犬势力。
前世经历过的,这一世更是游刃有余。先谋西域,再谋天下。
按照前世,最后,西域是他的,西域第一美人,也会是他的。
他迫不及待,便以一人之力,将前世所有的时间线都往前推。
他提前来到了西域,提前潜入乌兹布局。
可今生的她,总是要从他身边逃开。
……
仙乐阁。夜风习习,凉意溶溶,吹散旖旎酒气。
眼前遮掩的薄雾幽幽散去,李曜睁开双眼,灼热的目色渐转为冰凉。
怀中的胡姬螓首低垂,一双深碧色的眸子正娇怯地望着他。风月场上的老手,见他是汉人,便用不纯正的汉语道:
“贵客,今夜就点了奴吧?”
李曜酒醒了大半。
是错觉吗?一颦一笑,并无半分相像。唯独这纤纤腰身,在薄纱的朦胧轮廓间,有那么一丝影子。
是幻觉吧。
朝思暮想,终成了执念。
手中遮面的披帛都被紧握着揉皱,此刻松了开去,飘落在地,寸寸浸没在洒曳的酒水滩中。
李曜环顾四周,仙乐阁弦歌曼舞,一派醉生梦死的靡丽之景,玩闹的胡姬已在他身边散去,在别桌的客人跟前逢迎敬酒。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恩客左拥右抱,胡姬婉转承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哪有一点踪迹。
他突然拔刀而起,亲卫见他面色骤变,只得紧紧跟上。
……
巨大的圆柱后,宽阔的袍袖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女子极力压抑的喘息声隐隐可闻。
朝露俯身垂首,被罩在氅衣中,嗅到一股熟悉的旃檀香,全身血脉激荡不已。
她本来确信,这一世,李曜不过见她两面,是绝不会认出她来的。她一直想借机除掉李曜,为前世报仇雪恨。
秋叶说起过,仙乐阁常有客人服散为乐,胡姬手中皆带着药散,以便服侍客人。
她方才就是向胡姬讨要了一些药散,放入酒中,无色无味,且量大足以致死。她本欲借胡姬掩护,全部喂给李曜,他却警觉地喝了几口便停了下来。
那一瞬,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要飞也似地逃开。
却被李曜一把擒住。前世予她欢愉,又赐她一死的手在她身上游走。
她浑身颤栗,向四周望去。
邹云和他身后的侍卫见状,手指紧按刀鞘,已在缓缓拔刀。
李曜身旁的数十亲卫一个个也都是万里挑一的精兵良将,她的人没有压倒性的数量,若是打起来未必有胜算。
她闭上眼,已经认命一般地想到了上一世的结局。
雪地冰寒,胸中刺痛,含恨而终,恍若近在咫尺。
可就在李曜想要去扯掉遮住双眼的披帛,双手离开她身的间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劲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肢,往外一拽。
电光火石之间,她周身被罩在一袭墨黑的氅衣之下,腰下有一只手臂虚虚拥着她,疾步离开。
“别回头。”
是刻意压低的声音。依旧清淡,平静,且笃定。
她全身笼罩在他温热且有几分急促的气息里。她什么都看不见,被他指引着往前走。几步的身后传来脚步声,听到邹云隔着氅衣对她道:
“殿下别怕。是佛子来了。”
她知道是他来了。一瞬间,就能感应到他的气息。
朝露仰起头,虽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到他沉静的目光透过厚重的氅衣落在她身上,一直没有移开。
像是无尽的深渊中,有人拉了她一把,没有让她又坠落下去。
每当她误入歧途,深陷前世的梦魇,差点就要重蹈覆辙。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出现,带她逃离泥淖。
乌兹王庭的湖畔假山,歧城的峡口,还有今夜的仙乐阁。
每一次,都是他。
朝露死死抿着唇,心中似有千钧石墙,轰然倒塌。
氅衣全然遮挡的黑暗中,没有人看得到的所在,她抬起双臂,用力圈住他劲瘦的腰,整个人靠了上去。
今生头一回,偷偷地、肆意地,依偎在他宽阔且温润的胸膛。
在无人处,与他相拥为一体。
她告诉自己,只放纵这一刻就好。
洛襄没有预料,身体似是僵了一下,脚步没有停下,只是抬手紧了紧盖在她头上的氅衣,却也一直没有推开她。
他能感到她的惧怕。她柔若无骨的身体一直在颤抖,却死死抱着他不松手。
她此刻毫无遮掩的依赖,莫名地、无妄地让他心中起了一阵悸动。
她在清醒的时候,从不会如此。
一路上,有醉眼朦胧的公子哥望见有人怀娇而行,啧啧轻叹,不由又好奇多看两眼。
男人身姿高大挺括,怀抱一人看不明晰。只见走动间,氅衣拂动,其下的娇娇女偶尔露出寸缕身段,雪肤细腰,檀口朱红。见者无不唇齿生津,目露羡意,叹此人艳福不浅。
朝露在氅衣底下行了近百步。洛襄从始至终牵引着她一步步走上楼梯,跨过门槛,最后扶着她坐到在了一方榻上。
头上盖着的氅衣被解开。朝露一抬首,正对上那双清冷的眼。
洛襄面容冷峻,目光透着一丝严厉:
“明明那么害怕,为什么还要冒险接近他?”
朝露微微一怔。
他定是以为李曜只是个普通的大梁使臣。
她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她前世被李曜害得家破人亡,最后一箭穿心,那股痛意此刻都没有消散,萦绕在她胸口。
但她不想骗他,咬了咬唇,回道:
“我想杀了他,永绝后患。”
洛襄微微叹一口气道:
“你可有想过,杀了一个他,还会第二、第三人。”她以为他是要训斥她,可他下一句却是说:
“无穷无尽,这样的人,如何值得你以身犯险。”
云淡风轻,却拂过她躁动的心头,吹落她一夜的不安。
她狂跳的脉搏慢慢在平复。
是了,她一重生归来,就按照前世的记忆杀了那个在洛须靡跟前进谗言,要她色-诱佛子的大梁使臣刘起章,结果没了刘起章,还有其余人。
她仍是被洛须靡逼着进入佛殿,要她以色侍人。
若她一辈子还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就算没有李曜,也会第二个大梁皇帝会横扫西域,将她这乌兹王女收入宫中。
不值得的。
前世已矣。这一世,她重头来过,不应该与李曜再起纠葛。
“襄哥哥,我错了。”朝露低头认错,忽而睁大眼睛,细看一眼洛襄,惊道,“你怎么?……”
“咳,”洛襄轻咳一声,背过身去,道,“此地,我本不该来。”
朝露这才想起,佛子怎么可以来仙乐阁这种风月之地。
她有几分赧然,垂下头去,余光仍在偷瞄眼前异常俊美的男子。巾帻包头,饰以玉冠。未着僧袍袈裟,只着卷草纹烟灰色罗袍,衽边暗描银线,泛着冷冷清光。
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俗世男子。
望着他温润的目光,有那么一瞬,朝露面上微微发热,一个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
要是,他是个寻常男子就好了。
今生她绝不会再入宫为妃,可以和他弥补前世的遗憾。
可惜,他不是。
他心怀济世理想,身兼佛门重任,是千万人的救赎和信仰。
不会是只属于她一人的郎君。
朝露低垂着头,眼底发涩。洛襄见她不语,以为自己语气稍重,便低声道:
“你又怎会来此地?我的王寺,就算是莎车国主都不能擅闯。你只要待在寺中,梁人必不敢来找你。”
她倏然抬眸,看着他平静的面容,道:
“佛子可有想过,有朝一日,神佛护不了莎车,护不了西域呢?”
前世,梁军横扫西域,面对不服从的部族,是屠戮过城池,坑杀过军士的。
到时候,佛法可救不了百姓。
“所以,我需要一笔钱。”她坦然道。
洛襄稍加思索,面色凝重,看她的目光有几分复杂,不解道:
“你缺钱?”
朝露摇摇头道:
“不,我是需要钱训练一支军队。”
此时,闭阖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王女这一舞,在我这仙乐阁可值千金呢。这千金,够买一支军队了。”
戾英大摇大摆地拄着玉杖走进来,笑道:
“二位原来躲在此处。时辰到了,王女何时移步开场跳舞,贵客都都等急了。”
洛襄敛袍起身,淡淡道:
“她不会跳的。”
戾英勾了勾唇角,故意摇了摇头,道:
“哎,佛子此言差矣。王女是与我仙乐阁定下的交易,约已既成,怎能反悔?”他挑眉望向一旁的洛朝露,道:
“朝露妹妹,你说是不是?”
朝露犹疑不定,她十分想要这千金。可经刚才这一遭,她怕李曜还没离开仙乐阁,她万众瞩目下跳舞,又会被他认出来。
两难之际,她步子稍顿,却见洛襄大步走过去,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了戾英:
“她只需跳给我一人看。”
朝露只见戾英手捻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石,在灯光下一照,毫无杂色,叹道:
“佛子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这雪玉价值连城,足够买下王女今后每一夜的舞了。”
“您才是贵客,贵客!如此,我便算这交易了结啦。”
语罢,戾英便心满意足,优哉游哉地离开了。
朝露面露狐疑,勾着一缕长长的碎发在胸前打圈。
“说起来,戾英真是不亏,白白得到佛子的一块宝玉。”她努了努嘴,小声道,“若是我将你这块玉石直接拿去卖了,定不止千金。”
洛襄望着她气呼呼的样子,心下有几分失笑,轻声道:
“倒也未必多贵重。”
“若非贵重,为何戾英如此看重。那玉石究竟什么来历?”
“不过是高昌国主多年前送予我的贺礼。”
“高昌国?”朝露沉吟片刻。戾英的心上人,好像就在高昌国。
洛襄见她若有所思,淡淡道:
“不过是一块没有用的玉石。他向我讨要多年,今日送他也无妨。”
从前,他从未想过要将转经轮上的雪玉送给戾英王子,哪怕知道他是真心喜欢,诚恳相求。
可今日,看到那幅称之为请柬的画卷,知道她被诱骗来仙乐阁跳舞。
戾英王子素来行事不羁,游戏人间,也没有恶意,但他的胸口隐隐发闷。
最后明知是计,他还是破例将雪玉送了过来,没有一丝犹豫。
他在乌兹王庭见过她的舞姿。知道传闻中为何说是惊艳绝伦,一舞动西域。
没由来地,他就是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她跳舞。
“那,等你受封佛子那一日的法会。我定编一支新舞,献给佛子。”
洛襄偏过头,看到她真挚的眼神,微微翘起的唇角,胸中沉闷之气,渐渐烟消云散。
“好。”
他应了下来,垂下眸光。
等他终成佛子,定是通过了佛陀的考验。
到时候,此劫既消,她会离开他,去往哪里?
“砰砰――”
敲门声响起,邹云在门外道:
“殿下,佛子,那大梁使臣追来了,正在逐个搜查。”
……
戾英斜卧在高阁上的矮榻,身下铺着一袭雪狼皮逶迤在地。
他手握雪玉,在明亮的烛火下反复赏玩,满目柔情的笑意:
“我不过赌一把。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佛子对我这位未婚妻,真是情深义重。”
“也怪不得,说她是佛子的劫难。”
语罢,他玩世不恭的面上有几分珍重,对身旁的心腹道:
“好好包起来,里三层外三层,都要用最软的丝绸。你亲自送到高昌去,交到月月手中。”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她找了好多年了。”
心腹自然知晓此物非同小可,小心翼翼地接下,准备派亲军护送前往高昌。
另一名亲卫从门外走近,禀道:
“启禀殿下,有人在阁中闹事,像是个大梁使臣。”
戾英霍然起身,缎面长靴踩在雪狼皮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脚印。
“还真当我莎车无人了,梁人都可在我莎车国土上随意来去,胡作非为?”他冷哼一声,从金腰带中抽出一把短匕,皱眉道,“召我亲兵前来,将人赶出去。”
亲卫擦一把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