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饶命,属下不知姝妃娘娘在此,实在是无心之失啊。”
李曜看也不看,扬了扬臂。他身后的内侍心领神会,拂袖道:
“拖下去,赐死。”
“慢着。”国师旁若无人地打断。
他劲臂一挥,将她追了许久的猞猁抛掷众人面前,眼眸幽深,禀告道:
“此兽只长于西域天山,在京郊无故出现,此事有疑,请准彻查。”
李曜脚步一顿,淡淡瞥过去一眼,终是道一字:
“准。”
朝露不禁抬眼。国师大人也到过西域,也认得他们那边的猞猁吗?
李曜又安抚她几句,便转身前去接见使臣。国师随驾离去前,默默将那只灰白的猞猁递给了她的侍从。
他好像知道她喜欢猞猁的皮毛。猎杀之时,皮上没有一丝损坏。
鹰唳当空一声,她又望了望同众人一道跪拜李曜的戾英。
朝露一向恩怨分明,为他向李曜讨了赏赐。之后,李曜亦颇看重这位风度翩翩的异国王子,允他常伴身侧。
不过半年,急转直下。李曜出行遇刺,戾英以弑君罪名被赐下车裂之刑。
她才知道,戾英的心上人在李曜征伐西域之时,死于万箭之下。
他从此恨极了李曜,不顾父王阻拦,不惜亲身入大梁为质,在宫中利用她上位刺杀李曜。
前世,她与戾英的最后一面,是在一座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牢里豆灯昏暗,潮湿泥泞不堪。
男人华服已褪,一身血迹斑斑的赭衣,诸般酷刑加身,已面无血色,无力言语。见她怒气冲冲而来,他憔悴的面上却忽而扬起一丝笑意:
“昔年在西域,娘娘你还唤我一声戾英哥哥的。”
她愤意难消,厉声质问道:
“亏我如此信任你,你竟利用我,谋害陛下。那只猞猁,是你放的?那支箭,也是你安排的?你好毒的计谋……”
“我不过一质子,如何有这般能耐驱使皇帝的亲卫?”他勾了勾唇角,舔去几滴溢出的猩血,朝她挑眉道,“娘娘是不知道,在这宫里,要杀娘娘的人,太多了。”
见她呆呆怔住,唯有发髻步摇轻晃。戾英仰头,嗤笑一声,摇头道:
“你这妃子,与我这质子,委实并无分别。”
直到雪夜身死,她才明白他的当日之言。
她虽为宠妃,确实和他一样,都是皇宫里的囚徒。
……
莎车王寺中。芭蕉婷婷,随风晃动。
今生的洛朝露定定地望着眼前风流少年,一时百念交集。
她始终无法忘怀,他死前,空洞的目光骤然冒出光来,像是火星子灼热地落在她身上。往日矜贵万般的王子此刻嗤嗤地笑了起来,低声道:
“娘娘一刀给我个痛快,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知道,西域胡人相信轮回,祈盼下一世有健全之身。戾英不想被车裂,想要留个全尸,定是也想与他那惨死的心上人有个来世。
她闭了闭眼。想起幼时两国交好,与他也算有情有义,仍是可怜他。她当即拔出小刀划过他颈侧,使他免受车裂分身之苦。
“谢、谢过娘娘。”少年如释重负,目露感激,断气前轻声在她耳边道,“娘娘可知,那日围猎,你遇袭之事,陛下早前便已知情……”
当时的洛朝露将信将疑。
可现在想来,以李曜后来所作所为,还有最后那一箭,朝露深信,戾英人之将死,并未对她说谎。
这一世,她可千万不要再被李曜蒙骗了。
面前的锦衣王子见她呆立许久,轻声咳嗽几声,开口道:
“前日王女大驾光临我仙乐阁谈了一笔买卖,数日来却不曾露面。莎车王城近来多有女子失踪案,我心中实在担忧,今日冒昧叨扰,只想知道王女是否安好无恙。”
朝露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戾英就是西域仙乐阁的幕后之主。
怪不得,前世他入朝为质后,仙乐阁在西域一蹶不振,在他死后更是销声匿迹。
“我好得很。”她朝她回道,“戾英王子大驾光临,可不只是为了问安一事吧。”
戾英见她认出自己,转而垂头淡淡一笑:
“原来,你还记得我。”
朝露瞥了一眼他一身雍容华贵,道:
“戾英王子身有万件宝石,西域无人不知。”
这样一身贵气的派头,不仅在西域,就算在大梁,都是独一支的。
戾英听出她话中讽意,也不恼,摇摇头笑道:
“王女既记得本王子,来到我莎车国境,都不来找我一聚。亏得我们还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朝露皱眉。什么青梅竹马,不就是两国邦交,曾在国宴上见过一面。若非前世,她根本不会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戾英也不客气,用手中玉石杖掸去胡凳上的枯枝落叶,敛袍在庭院中兀自坐下,笑望她道:
“可还是有缘呐,不知王女殿下那日要来我仙乐阁献舞,可是缺钱?”
朝露没想到当日就被他认了出来,没好气地朝天翻了个白眼,不语算是默认。
“那,我和你做个交易罢。”戾英兴致勃勃地望着她。
“什么交易?”
“我只需王女来我仙乐阁跳一夜乌兹乐舞。当夜所得,半数归于王女,如何?”
仙乐阁入场都需十金往上,再加之有的是豪客挥金如土。这一夜归她所有的半数,少说也有数千金,足够她经营个商队,再利滚利,就能招兵买马了。
这个交易,实在令人心动。
朝露兴中算计一番,狐疑地看一眼戾英,皱眉道:
“你这可是亏本的买卖。”
“我可不亏。”戾英把玩着手中玉杖,英气的眉峰一挑,道,“因为,我赌有人会为王女一掷千金。”
***
翌日,佛堂。空旷肃穆。
青石雕窗前,一株梨花枝尖已探入镂雕一侧,一朵玉白的花苞含露待放。
佛子在堂前写经,只缘起一人侍奉在侧。
案上书写的是莎车国主送来祈求风调雨顺的绸编经幡。
缘起在案前一面磨着墨,一面望一眼金钟罩里供着的宝器,嘟囔道:
“那戾英王子随莎车王每年都要来寺里一回,就是旁敲侧击讨要转经轮上的雪玉。那可是高昌国送给佛子的圣物,转轮王的法器,怎么能给他?”
“不过身外之物,是他机缘未到。”洛襄目光仍定在经幡上,声色平淡。
“就算王子富可敌国,四处搜罗,衷于收集各色宝石,怎能动到佛祖的头上来。”缘起仍是愤愤不平。
洛襄提笔挥墨,笔走龙蛇,笔法优美流畅。
半个时辰后,经幡写成,他将笔尖搁在砚台上,淡声问道:
“她可有吵闹?”
缘起想了想,答曰:
“王女近日来十分安生,自言要闭门思过,连院门都没出过。只是请人买了丝缎,还请了裁缝来寺里,说是要裁新衣。”
洛襄拾起经幡,细细阅览,道:
“库中有汉人的丝织绢布,让她去挑。”
缘起心道,王女的母亲是汉人,她自是也惯穿绢丝质地的衣衫。库房里都是王公贵族进贡的各国宝物,师兄从来不用,倒是替王女想的周道。
他心念一动,突然想起在王女庭院中正在裁纸的那件薄纱裙,立即低头红了脸。
那片衣料少得可怜,寸缕一手都可握住,应是十分暴露的。也不知道她裁来作什么。
正在此时,守在堂外的小沙弥敲门而入,道:
“戾英王子送来一幅请帖,说是只能请佛子过目。”
缘起跑过去接过请帖,在手里掂了掂,递给洛襄道:
“师兄,好像是一幅画。”
缘起看着他放下经幡,接过那卷绢帛,在指间缓缓摊开。目光触及的刹那,他的面色骤沉。
在他将画卷密密合拢的时候,缘起分明看到他脸上似有一股凛然杀气。
“她请来的裁缝,可还在寺中?”洛襄沉声问道。
“不在了。已送出寺门了。”缘起不解他为何突然如此问。
缘起愣了一愣,见洛襄将身上袈裟褪去,转而披上一件氅衣,不由问道:
“师兄,你要出门?一会儿就是晚课了。”
佛子只要在寺中,可从未断过一次晚课的。
又见他取下转经轮上那块镶嵌正中的无瑕雪玉,缘起一时大惊失色。
……
华灯初上。仙乐阁。
胡乐喑哑,弦歌并起。胡姬舞姿娇蛮,面比花娇。
夜舞还未开场,已是来客如云,灯红酒绿,觥筹交错。
一道纤巧的身姿掩在幕布后面往台前看去,另一道高大的身影在她背后,低语道:
“殿下,这么溜出来不合适吧?佛子那边,如何交代?……”
朝露望了望身后不住挠头的邹云,白了一眼,道:
“你难道不想要牵丝的铠甲,新n的玄铁兵刃?想不想领兵?”
“万丈高楼平地起,今夜一步便可上高楼。”她环顾四周,数着来客的人头,手指掰着,笑道,“现在已有一千金了。”
朝露正要收回飘来荡去的目光,忽然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人流掩映,只能看到半个侧脸。微微仰首饮酒时,一道利落的下颔线锋锐如刃。
她一下子如入冰窖,僵在原地。
“他怎么在这里?”朝露喃喃道。
邹云见她的手揪紧了幕布,似在发颤,不由问道:
“谁?”
朝露沉下心,问道:
“你今夜带了多少人来仙乐阁?”
“怕看着我们的武僧怀疑,大部分还在王寺,就带了十人。” 邹云见她慌乱,皱眉道,“殿下可是认出谁什么?”
朝露将面纱重新覆在面上,额饰的流苏也遮住眼帘,将一张脸掩得严严实实,道:
“是我阿母来抓我的人。”
她没有向邹云点名李曜的身份,她有私心,不想让邹云知道未来一统西域的大梁皇帝此刻就在他眼前。
她也不曾想到李曜真的会追来莎车。
他随意地倚在大厅雕花的圆柱前,三两亲卫将他簇拥在中间。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在饮酒,端得是矜贵儒雅。头顶,一盏斑斓的琉璃灯流光轮转,与他手中玉杯交相辉映。
李曜应是不知道她在这里,若是为她而来,此刻应该已派人将这仙乐阁翻个底朝天来找她。
他今夜,或许就是来散散心的。
朝露正暗自凝视,那道素来让她心惊胆战的身影忽而侧了过来,锋利的目光也投向幕布。
她一惊,慌忙拉着邹云后退,全然贴在帘幕背后。
李曜鹰视狼顾,是何其敏锐之人,她怕被他发现她的窥伺。
许久她才反应过来,她只露出一双眼,隔着重重人影,李曜就算注意到幕布,也未必看得见她。
邹云见她大口喘息,忍不住替她拂去冷汗浸湿的鬓发,低声道:
“殿下,今夜不如算了。太危险了。养兵之事,我会想办法的。”
“不。我不是为了那千金。”朝露摇了摇头,很快镇定下来,道,“今夜难得敌在明,我在暗。是个斩草除根的良机。”
她上回那一箭没伤到李曜要害,大皇子的人又太迟钝根本不是李曜的对手,今日她心中顿生一计,可以亲自击杀李曜。
几名碧眼胡姬在筵席间散开来,下腰舞臂,姿态挑逗,挥洒披帛如云如雨,场内叫好声一片。
身旁的亲卫见李曜时不时往那块巨大的幕布那望去,问道:
“主子,怎么了?”
李曜抿一口酒,收回目光,道:
“好似有人在偷看。”
“主子玉树临风,我看这场上的胡姬都在朝您抛媚眼呢。”亲卫们相视一笑,忙道。
李曜浅笑不语,手腕轻摇,晃了晃夜光酒杯,浅酌低饮。再巡视一周,确有不少胡女在趁他不注意偷偷观望。还有胆大的,朝他抛掷锦帕和团花。
许是他的错觉。
他苦心在找的人此刻应该躲在莎车王寺,被那佛子牢牢护在羽翼之下不肯现身,怎会来这种地方。
不一会儿,席间与客人们调情的胡姬来到了他们这一侧。
玉臂扬起,挽着的柔纱披帛飘飘洒洒,拂过男人结实的臂弯,拂过云纹青蓝的衣襟,最后落在他英俊的面上。
三两陌生的胡姬在李曜身侧游荡,始终流连不去,几缕薄纱一次次在他面上拂过,最后用整段披帛将他的眼覆住。
周遭开始有了起哄声,世人皆爱看娇娘戏俊郎的戏码。
亲卫见他不动,不曾推拒,以为他乐在其中,便也在一旁笑看,没有插手。
李曜只眉头微蹙。若在平时,他大概已拂袖而去。此时却也放任胡姬这般戏弄他。
他只是想起,从前她也爱这样与他嬉戏。
衣衫都被他尽褪去了,她还且喜且怯,猫儿似的在榻上东躲西藏,被他捉住了反用锦帕盖着他的眼,不让他偷看她。
她不会知道,哪怕被她蒙着眼,她的每一寸身段曲线,他都能在心中描摹出来。
她也不知道,他贵为帝王,平日不苟言笑,不该有所偏好……
却实在,实在爱极了她。
可最后,明明拼尽全力,却始终没能留住她。
李曜闭阖双眸,手里握紧酒杯,想要对口猛饮。
唇边缓缓抵上一片清凉的杯沿。
盖在面上的薄纱朦朦胧胧,他看不见眼前人的样貌,只见一双佩环琳琅的皓腕,正举着酒杯,调情般喂他喝酒。
酒香清冽,满溢唇口。在周围如潮的哄笑声上,李曜默默由着这个大胆的胡姬,饮了一口,又饮一口后,俊眉渐渐紧皱。
这名胡姬似有些紧张。他感到她拿着酒杯的手一直在他唇侧微微颤抖。指尖一根根翘起,似是一点都不想触碰到他的唇。
李曜心中一动,一瞬万念。
遒劲的双臂猛然抬起,将面前之人一把扣入怀中。
玉杯震落,碎裂一地,酒水汤汤,蜿蜒迤逦。
她似是一惊要急速避开,他双手扶一把束素,把人箍住。粗砺的掌沿着柔肌一寸一寸地抚上去。
峰峦沟壑,玲珑起伏,眼前的云霭茫茫散去,每一寸失而复得的轮廓都在心底无比明晰。
“洛朝露,你还想逃去哪儿?”
李曜一把扯去面上遮眼的薄纱,迫不及待想要确认怀中之人的容貌。
四目相对,一时错愕。
第41章 暴露
元守十五年, 大梁皇宫中,四皇子忽然发了一场高热, 数日不退, 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