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梁人近日在西域势大,连乌兹王都拜为座上宾。若是与他们起了冲突,会不会不大好?”
  戾英斜睨他一眼,道:
  “今日佛子在我阁中,他若出了差池,我父王问起,谁担得起?”
  亲卫左思右想,只得应下。
  ……
  李曜带着几个亲卫且行且探,在仙乐阁一层的酒场来去数回。始终不见他要找的人。
  他的目光便向上一层望去。
  “这二楼便是行乐之处了。”一名亲卫低声隐晦地说道。
  主子不常来这种地方,自是不知,客人一旦挑中了胡姬,便会被领着上二楼行事。
  “继续搜。”李曜道。
  亲卫一个个面面相觑,这扰人雅兴之事,怕是会引起不小骚动,主子衣锦夜行,本该避着风头才对。
  众人正欲好言相劝,忽见李曜双手猛地扶住廊柱,浑身颤抖起来,鬓边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来。
  “这酒中,放了有五石散。”李曜紧闭着眼,强忍胸中热意。
  父皇年岁渐长,已是知天命,追求长生,曾有外面的道士请来宫中,炼制此散。他在边上见过闻过,应是不会弄错。
  所幸他酒饮得不多,不会即刻暴毙而亡。但,服散后若不及时行散,会有性命之忧。
  “这是什么黑店,卑鄙无耻!”亲卫怒道,将他搀扶至二楼一间空房。
  李曜是初次服散,气血上涌,浑身燥热难耐,神思昏聩中尚存一丝清明。
  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依稀记得父皇发散时需得赤身,便于出汗散热。他便将一身绫罗袍衫扯去,只着亵衣,淌入冷水中。
  众亲卫也听过五石散之名,知道行散需浴冷水,饮热酒,将一身热气发散出去。其中一人将身后一个胡姬抓住房中,让她来侍奉。
  胡姬进入室,只见雕窗大开,惨淡的月光勾勒出男人精壮的轮廓,从冷水中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结实臂弯。
  她又惊又喜,上前替男人换下浸湿的衣衫,擦拭暴汗的躯体。
  牙白的薄衣,绢丝质地,随风鼓胀涌动。
  男人低低喘着,气息灼热,半闭的眸子睁开,望她一眼。
  她心思浮动,依了过去,低声道:
  “公子,夜深了。”
  李曜眯了眯眼。
  竟还是那个被他错认的碧眼胡姬,一双拈花指正轻轻扯动他的袖角,微红的面庞娇羞又熟稔。怕是见惯了这里的客人服散后的模样。
  李曜抬指挑起她的下巴。
  胡姬动人的眸子湖水一般的绿,在夜色中眼波流转,七分戏,三分情。
  那个人的眸子,一看是乌黑的,在灯火下也会这般泛着微微的深碧。
  那一双眸子,曾经泫然欲泪地望着他,冷声道:
  “臣妾是陛下一个人的臣妾,陛下却不是臣妾一个人的陛下。”
  他便松了手,起身又往冷水中浸入。
  胡姬望着目露失望的男人小臂一收,从她的指缝间猛地抽出了自己的袖口。
  她眨了眨眼,碧色的眸子流露几分错愕。
  风流俊雅的汉人公子,都服了散,分明情难自抑,为何还不要她呢?
  胡姬见他举步维艰,却决然而去,急道:
  “公子服了奴的散,药性比一般的要烈,奴是特地来服侍公子的。”
  “你的散?”那男人猛然回头,浓眉皱起,“这散,是你下在酒里的?”
  他回身,一把掐住她的颈,不再是温柔的调情,而是用了几分力。
  她吓得魂不附体,交待道:
  “不是我,有人、有人问我要了这药散。”
  “谁?”他的掌力越来越大,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低低道:
  “一个新来的舞姬。就、就是,喂你酒的那个。”
  颈间的力道一松。惊惧不已的胡姬趁隙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夜色浸染,水汽氤氲。男人一身冰凉透湿,溅落一圈水渍,却仍难解心中燥热。
  她果然在这里。
  不是他的幻想,也不是他的错觉。
  喂酒的就是她,下毒的也是她。
  李曜明白过来,沉黑的眸子被孤灯映出几丝火苗来,血丝猩红。
  他拔刀朝外走去,朝门口的亲卫令道:
  “给我一间一间地搜。”
  此间仙乐阁不大,房门被一扇扇敲开。颠鸾倒凤中的红男绿女被赶至廊中,在一片明刀晃晃,一个个搜查。
  “主子,找到一间密室,房门紧闭,一直打不开。”
  李曜疾步而去,一脚踹开了房门。
  璎珞珠帘晃动不止,扑入房中的风将低垂的绡纱帐幔鼓起。
  李曜用刀鞘挑开珠帘,一步步逼近。
  朦朦胧胧的轻纱摇曳间,恍惚可见,女人一缕纤约的背影,正伏在一个和尚怀中。
第42章 劫走
  “他们, 在做什么?”
  另一面的暗室中,朝露透过一个巴掌大的小孔, 望向外面的烛火如萤, 看到一男一女,身影交叠。
  方才,外头兵戟声大震, 戾英不由分说将她和洛襄藏在一间暗室中。内里未燃一盏灯火, 暗沉昏昧,唯一的光源便是那一个开口的小孔。
  暗室内,只有一方矮榻桌椅,连个灯台都没有。洛襄一副“既来之, 则安之”的淡然, 不慌不忙在榻上禅定,她百无聊赖,四处查探, 发现了这一窥伺的小孔。
  她这一侧的角度,只能看到女子痛苦的面庞和男子晃动的背影。而那男子,似是个和尚。
  “好奇怪。”朝露喃喃道。
  入定的洛襄亦听到了隔壁传来的暧昧声息, 睁开双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僧人赤身, 右手持金刚杵,左手举降魔杖,双目紧闭, 口中喘息, 金刚明王盘腿坐式。
  他怀中起伏的女子, 是与他同修的明妃。
  “别看。”洛襄心下一惊,疾步上前捂住她的双眼。
  “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朝露眨了眨眼。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 看到这幅活春宫,自是猜到了几分,只是仍觉得奇怪,哪有人这样子行乐的。
  洛襄皱了皱眉,艰难地低声道:
  “他们,在修行。”
  朝露转过身,望向他不解道:
  “这样,也能算修行吗?和尚不该戒色戒欲吗?”
  她浓密的睫毛在颤动,似是羽毛在他的掌心挠了挠。洛襄缓缓收去捂着她双眼的手,修长的指缝之间,一双明眸正望着他,眼尾微翘,晶亮的瞳仁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他挪开视线,轻声述道:
  “近年,从天竺传来一种佛门教派,教僧人‘以欲制欲’。修行此法的僧人称为明王,自愿献身的女弟子作为明妃。此法对外称,僧人与女子同修,能参透佛法,早悟极乐。”
  朝露微微一怔。
  原来佛门真的有这样的修行之法。
  从前只在隐秘的画册中见过,原以为是胡编乱造,供凡人消遣和尚的戏说。
  静默中,她望向洛襄。朦胧的光影下,他身如玉山,朗月疏星,气质出尘。
  她心中一动,不由轻声问道:
  “佛子,也有明妃吗?”
  洛襄看她一眼,目光复杂,摇头道:
  “我已受戒,皈依三宝。”
  不会有爱侣,更不会有明妃。
  朝露自然知道他一直修的都是大乘佛法,不动心,不犯戒,渡己渡人,但忍不住想要问一问。
  她不由垂眸,小声追问道:
  “既然也是修行之法,那佛子为什么不能做明王?”
  她感到身旁的洛襄慢慢侧过身来,辽阔而深远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他的声音很沉,很平静,却又有几分怅惘。
  “明妃需得一生供奉明王,实为禁脔。女子的一生,本来有诸多事情可以去经历,不该困在一处。”他顿了顿,语气又重了几分,道,“这些明妃,大多是以修行为借口,被诱骗囚禁,如此摧残女子身心之法,非我正统佛门所奉之法,应为佛门所摒弃。”
  朝露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见他这般郑重解答,一时间竟有几分羞赧。
  是了,他是佛子,是要渡众生渡天下的,怎会沉迷于明王明妃这点小情小爱。
  可她又不禁想,这世上大多数的女子,出嫁后侍奉夫君,操劳家事,一辈子困守在一方宅院之中。如此,与那终生与明王同修的明妃,本质上又有何分别呢?
  正想着,隔壁遽然传来一声巨响。
  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不一会儿,脚步声烈烈大震。
  “洛朝露!”
  是李曜的声音。
  朝露听到他唤自己的名,身形一颤。
  她下毒不成,他死不了,却也定是受了不小的折磨。她一番伪装的诡计,怕是已被他识破了。
  朝露害怕得脚步向后趔趄,肩头抵在了她背后的洛襄身上。
  洛襄眼眸低垂,看到她瑟瑟发抖的削肩,一头乌发披散下来,轻轻拂过他的下颚。
  他没有动,任由她靠在怀中,朝她指了指墙体,慰道:
  “别怕。他看不到我们。”
  另一侧,戾英领着亲兵大步入内,满面嘲讽,道:
  “人家有情人在我阁中尽情享乐,阁下何须这般动怒?”他上下瞥一眼正在发散,衣衫不整的李曜,啧啧摇头道:
  “难道你们梁人,都不知道男欢女爱为何物的么?”
  李曜刀尖挑开帐幔,见帐中一双男女,面目陌生,并非他要找之人。见到那美人在怀的男子偏生还是个僧人,他咬了咬牙,低声道:
  “你们这儿的和尚,花样真多。”
  戾英俊眉一皱,方才没发现自己的暗室中寻欢作乐的男子竟是个和尚,他一时一个头两个大,嘴上却不服输道:
  “和尚也有和尚的玩法。”
  一直在旁的掌事翠五娘走到跟前,额汗直冒,一面忙道:
  “你们中原人怎会明白其中妙处。大师乃是明王,借我们这宝地与他的明妃同修,可是能得道升极乐佛国的呢!”
  戾英瞟了翠五娘一眼,心下明白了几分。原是这掌事趁他不在,将他的暗室租借给这和尚“修行”。真不愧是他培养的生意人,门儿精。
  闻此说法,李曜嗤笑一声,将刀拄地,嘴角不自然地抽动,道:
  “我竟不知,号称普度众生的佛门如此龌龊不堪,以修行为名,沉迷美色,泻私欲来了。”
  戾英面露不悦。
  莎车国乃是西域佛国之一,莎车王公贵族上下,世代皆仰仗佛门,信奉佛法,此时怎能容一个外人这般说道。
  他面色一沉,厉声道:
  “阁下既是大梁使臣,在我的地盘惹是生非,我还未与你计较。你在我莎车境内诋毁佛门,按我莎车律法,是要杖责至死的。”
  李曜淡漠地扫视一圈虎视眈眈朝他围上来的莎车甲兵,不惧不退,道:
  “我奉大梁承义公主之命,请回藏身莎车国的乌兹王女殿下。”
  “我今天便是要问个明白。”他不屑地勾了勾唇角,刻意放声高呼,“王女被佛子私自藏匿于莎车王寺,难道他也是这般诱骗王女苟且,称之为修行的?”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众人有的大惊失色,有的默不作声,更不知如何辩驳。
  戾英张口结舌,心中捏一把汗。
  这梁人狡诈险恶,借此大做文章,故意是要将今日这波脏水泼在王寺和佛子身上。
  “王女与佛有缘,在莎车王寺中潜心修行。”
  一道平和且有力的声音响起。
  众人举头望去,见洛襄款步而来,面色从容,沉静的目光内敛清茫,无形的威压令人纷纷俯身低头。
  “我是佛门中人,已视毁誉如过眼云烟。”
  “但人言到底可畏,阁下这般诋毁王女,可是与她有仇怨?”
  李曜望着他,黑沉沉的眸子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他身上发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方才是怒急攻心,口不择言。此刻稍微冷静了片刻,他冷笑道:
  “你好好做你的佛子,将王女交还,她便自然不必承受世人之诋毁。你放过她,对你和她都好。”
  洛襄摇摇头,声色端持:
  “王女去留,不由你而定,也不由我而定。当日阁下也曾让她自行抉择去往何处。若我记得不错,她不愿与阁下一道……难道今日你又要出尔反尔么?”
  “你!……”李曜忆及当日峡口,不但没能使她回来,还被她刺中一箭,箭伤养了多日才好。
  李曜抬起锐利的眸,目光审视,看了一眼今日不同寻常的洛襄,忽而笑道:
  “敢问,佛子又为何这身打扮,出现在这仙乐阁,难不成,也是寻找美色来的?”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佛子又怎会来到仙乐阁,难不成真被这大梁使臣说中了,是来寻欢作乐来的。
  戾英汗颜,看到还赤着上身抱着僧袍在地上愣住的青年和尚,在无人看见处猛地踢了他一脚。
  那和尚仿佛清醒过来,滚爬至洛襄跟前,扯了扯他的袍角,道:
  “是弟子一时糊涂。是空法师兄让弟子尝试……弟子甘愿受罚。”
  洛襄居高俯视,睥睨他的神情既有悲悯亦有冷意,始终默不作声。
  众人这才明了,稍舒一口气。原来,这在仙乐阁偷食的和尚是佛子的弟子,而佛子是来此地清理门户的。
  戾英将玉杖一横,挡在李曜面前,笑得讽意昭然道:
  “我看,被美色所惑的,该是阁下您吧。”他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大汗淋漓的李曜,又道:
  “啧,瞧你这一身虚汗,被我阁中美姬心甘情愿喂食了药散,也该是快活的时候了。来人,贵客在此,不可失了咱们仙乐阁的礼数。”
  语罢,戾英举手召来一大群胡姬,莺莺燕燕将李曜和亲卫围住在一处。
  “主子,我们在城外屯兵近千,荡平莎车也不过您一声令下。”亲卫气不过,一拳打在廊柱上,木屑碎地。
  李曜发散之后,体虚无力,高大的身躯被众亲卫搀扶着,双眸映满此处奢靡的花天酒地,却始终黑亮锋锐。
  “无妨。此非长久之计,我另有主张……””他苍白阴郁的面上浮出一丝笑,淡淡道,“且看这些人,还能得意多久。”
  ……
  看热闹的人流渐渐散去,房间空寂。洛襄看一眼得意洋洋的戾英,道了一声:
  “多谢。”
  “本王子自会让佛子在我这宝地,宾至如归。”戾英双手抱臂,望着一向面无表情的佛子默默摇了摇头,往藏身的暗室走去,他便也笑着很快跟上去。
  室内依旧昏暗,一点声息都无。
  戾英起声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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