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一愣。原来,他的恶疾,就是欲念吗。
怪不得秋叶那一日说他像是服了散。
也怪不得,他每一回发病,都要极力克制,避开她。
朝露心中像是堵着一道墙,闷得发涩。
空法在她面前踱着步子,凹陷的眼窝中覆着浓浓的阴鸷,指着虚汗涔涔的洛襄:
“他对你动了情,如此痛苦,你不救他么?”
朝露抬眸,盯着他道:
“他是佛子,不可破戒。你要我怎么救他?”
空法幽幽道:
“做他的明妃,与他一道修行。他就能还能是佛子,只不过改修了其他宗门罢了。”
原来如此,之前在王寺初遇,空法就隐晦地朝她提出过此法,只不过被匆匆赶来的洛襄打断。今日,他又将她骗来,威逼利诱,定是不会善罢甘休。
朝露心若擂鼓,明明不敢,却还是偏过头,望向洛襄。
他身长玉立,站在原地,也在看她。
眼眸清冷却灼人,似是寒星着炎。
许久,他朝她摇了摇头,目色严厉且决然。
寂静的洞窟外,隐隐传来微弱的轰声,两壁之间有些许细小的碎石从岩体轻轻滑落。
冰川融化的滴答声,一声一声,落在她心头。
朝露静静听了一会儿,心中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
嫣红的衣衫残破,丝缕曳地,一身雪肤在幽暗的洞中灿然生光。她掸了掸衣袖上沾染的灰尘,轻描淡写道:
“不就是明妃,又有何难?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
“能做佛子的明妃,我也不算太吃亏。”
闻声,空法倏然抬眸,目中精光闪烁,有震惊,有艳羡,也有一阵空茫。
“她竟愿意做你的明妃……”他苦笑一声,叹道,“这么多年来,我费尽心机找了那么多女子,都没有人可以和茹仙儿一般温柔多情。没有人,愿与我做一世的明王与明妃。”
见洛襄背身不语,空法望着他的背影,厉声道:
“师弟,你难道还不肯答应?”
那道背影摇了摇头,声色平淡,如同不着痕迹:
“要我背弃佛法,枉顾人伦,确是妄想。”
僵持之际,朝露裙裾翩跹,走过去朝空法福了福身,明眸中蕴着几许秋波,微微一笑道:
“请空法师兄回避,好让我和佛子单独相处,我来劝他。你在此处,我们如何同修?”
“好!我今日便成全你们这对有情人。”语罢,空法犹疑的眼神看了二人一眼,离去前还冷冷笑道,“师弟可别忘了,当年我也是在此窟修行过的。这里的通路,我亦一清二楚。此洞窟就一个入口,想都别想逃走。”
“而且,此地偏僻,你们的人也找不过来,不必再跟我耗时间,也不用费其他的心思了。哈哈哈蛤――”
空法扬长而去,脚步声在促狭的洞口回荡,渐渐远去。
“襄哥哥,我把他引开了。”
朝露轻舒一口气,回身之际,看到洛襄身形一晃。她跑过去将他扶上了石榻,在一旁直直望着他,忍了片刻,欲言又止。
洛襄撑在地面上的掌心已被砾石划破,手背上数道青筋凹起。他双眼紧闭,默声诵念经文。
空法在时,他支撑了大半晌,始终不露声色,不断克制心神,生怕又动念,失去控制。
此时,他听到她的话语,气力和意识都在不停地溃散,燃起的心绪再难扑灭。
他能感到身旁之人疑惑的注视,用极轻的声音悄声问他道:
“你师兄刚才说的……”
似是想向他求证什么,却又不敢问出口。
洛襄缓缓睁开眼,摇摇头,淡淡道:
“他方才所说的,都是唬人的鬼话。无论什么,你都不要相信。”
朝露面露愧色,道:
“我不知他心思如此歹毒,着了他的道……”
洛襄轻叹一声,眉间微蹙,开始述道:
“师兄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我师兄空法,本是师尊和长老定下的佛子。他自幼天资极高,佛法精深,空前绝后,乃是西域佛门翘楚。当时,他待人友善,对幼时背井离乡的我更是极好……”
“直到在十年前,他遇上了一个来王寺修行的女子。当年我尚年幼,他正值少年,血气方刚……后来,他穷尽半生,千里迢迢,远赴天竺,都在寻找能和那个女子在一起的法门。”
朝露追问道:
“那后来,那个与他在一起的女子去了哪里?”
洛襄沉默良久,才道出:
“事迹败露,佛门大震。那女子下落不明,最后尸体被找到的时候,十分惨烈……”
朝露心头有一股莫名的悲恸油然而生。竟是这般下场么。
“待师兄从天竺归来,昔人已逝。他悲痛欲绝,却在王寺前跪了一天一夜。师尊准他以罗汉身继续修行,但已不能再是佛子。”
“我今日才知,他从此便生了执念,妄图用此男女同修的明妃禁术取代佛门正统的戒律。”
语罢,洛襄目光柔和下来,嘴唇动了动,迟疑了半刻,道:
“那种话,今后不要再说了。你,不必如此。”
方才听到她答应空法的要求,他立刻背过身去。他怕她看到他眼中藏不住的欢喜。
她一贯为了帮他不计后果,行止轻狂,口出妄言。
佛殿火海中的出现,乌兹王宴上的哺酒,王寺当众的表白。
似幻似真。
明知如梦幻泡影,明知如露亦如电。
明知稍纵即逝,不可再得。
却无法不去看,不去想。
有那么一刻,他怕他再也压制不住心底滋生的欲念,会一步步,踏上了空法的后尘。
洛襄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掩住所有纷乱的情绪,道:
“我师兄对佛门怨念极深,已近疯魔。这一次,他是冲我而来。他故意先将你掳走,献给北匈右贤王为明妃,就是想诱我前来。抱歉,让你因为我而经历这些不堪……”
朝露心头一跳。之前在佛窟中自称佛子之人竟是北匈右贤王吗。上一世,北匈右贤王死后,她三哥洛枭会继位。
她发散的思绪被打断,洛襄正神色凝重地望着她。
“他苦心布局,打定主意之事必然不肯回头,定会再逼迫你。若是你因为我的缘故而……”他顿了顿,眉头紧皱,沉声道,“此孽难消,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你不能待在这里。一会儿,我引他过来,你趁机从洞口逃出去,不要再回来了。”
“就算我逃走了,他也不会放过你的。他抓了那么多的女子,难保不会再找一个来逼迫你……”朝露低头,手里攥着衣角,拧得越来越紧。
洛襄目光微动,语塞了半刻,才缓缓道:
“你难道不想给你三哥报仇了?”
朝露抬眸看到他正望着自己,轻浅的目光看不出喜怒,她努努嘴,又垂下头去,轻声道:
“三哥的仇,我肯定要报的。但是,待我报完仇,还是可以回到王寺……”
可以从此陪着你著书译经,弘扬佛法,一生一世。
洛襄淡淡打断道:
“你是红尘中人,也无意修行,本不该一生困居在王寺。之前,是我错了。”
“当初我若是知道仙乐阁这般凶险,与其让你为了报仇独自涉险,我还不如成你所愿,径直送你一支军队,从今以后就保护你。邹云等人,对你也是忠心耿耿。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
“大宛国的汗血宝马,于阗国的和田玉石,渠勒国的红宝石榴。还有高昌国,确实有一尊高达千丈的金身佛像,美轮美奂……这些,你都不想看了吗?”
朝露怔住。
她不知道,短短几日,他已为他做了完全的打算。甚至是她在乌兹王庭随口一提的话,原来他都还一一记着。
眼眶热意泛起,她鼻翼翕动,一丝笑意从湿润的眼尾粼粼闪动。
“还有,你既有心悦之人,岂能甘心困在王寺之中……”
闻洛襄此言,她明媚的笑意全然漫了开来,柔声道:
“襄哥哥,其实,我喜欢的人……”
“轰隆隆――”
震天动地的响声从外头传来,似是惊雷阵阵,却远远比雷声更沉。
轰声由远及近,连带着大片的山雪奔流而下,携挟着山石涌入洞窟。
是雪崩。
入夏之时,山中积雪消融快,加之降水,岩体湿润滑腻,雪层松动。极易形成雪崩。
方才,朝露就隐约听到了声响,她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慌乱中,一双劲臂飞快地揽住了她不被冲走。
朝露惧怕中有一丝隐隐的甜蜜。
他上一刻还在义正辞严地赶她走,此时却不管不顾地抱紧了她。
于是,她也贴上去,环住他的腰,缩进他的怀中。
他的胸膛比之前滚烫许多,一寸寸紧绷的肌肉,甚至都能感到微微的战栗。可以听到,心跳很急促,也很热烈。
此心安处,就是她的净土。
外面天地变色,冰雪滔天,洞窟中,两人紧紧相依在最深处狭小的角落里。
不知过了多久,震动渐渐停了下来,还有“簌簌”的声音,是小片的雪层还在洞顶壁间落下。
所幸洞窟建在陡峭的山崖,山上滚落的积雪并未冲满整个洞窟,只是全部堆积在了洞口处,堵塞住了唯一的出路。
天寒地冻,数尺之厚的积雪会在洞口渐渐凝结成冰,最后如铜墙铁壁一般永远地封住。
两人身上覆满冰晶白雪。微微动了动身子,抖落一身霜白。
鼻尖尽是勾人的幽香,洛襄反应过来后,即刻松手放开怀中的娇躯,正要抽身退却,腰际的纤臂却收紧,慢慢缠住了他,不让他走。
他抬眸,对上一双她的视线。
少女微微歪着头,凝望着他,眼波流转,美目中溢着莹莹水光,映满此间冰天霜雪,却是春光潋滟。
他一时忘了动,任由她抬起手,秀气的指尖慢慢拂去他浓眉上的丝雪,对他盈盈一笑道:
“襄哥哥,这下你没法赶我走了。”
第47章 渴求
荒原无际, 雪岭绵延。
皑皑的雪山脚下,一阵疾风伴着奔驰的马蹄声而来, 山林中树枝成堆的积雪被震落, 接连不断簌簌作响。
马上之人,有身着银灰铠甲,也有一袭绛红僧袍, 还有描金绫袍的, 三路人马汇成一支队伍疾驰在荒原。
远处的轰鸣声传来,撼天动地,在百里无人迹的莽莽草原回荡,犹如混沌初开时的天地。
众马匹受惊蹬蹄, 嘶鸣几声, 不再上前。
为首的两人勒住马停下。
一身绫袍的贵族少年抬手金镶玉的袖帛,拂了拂沾在金腰带上的雪片,举头迎面望向天际。
雪片纷涌, 眼前的风景渐渐模糊不清。他转头向身旁冷面的银甲少年,问道:
“下雪了?”
邹云抬手,一把捏碎头盔上红缨上的薄冰, 黑眸紧眯,遥望雪山之巅, 目色深沉,道:
“不是。是雪崩。”
乌兹国位于天山南麓,春夏之交, 雨水丰润, 常有雪崩, 一夜之间倾覆方圆千里的草原,冻死牧民放养的牛羊牲畜。身为乌兹人, 邹云自然是从小见惯了。
“雪崩?”戾英皱了皱眉,心思犹疑,道,“既有雪崩,王女留下的线索都会被冰雪掩埋。”
邹云一路而来,将地上被荆棘的衣料都绑在了臂上。行马间,身间轻纱飞扬,他平静地道:
“寒夜在野外无法生存。线索虽然断了,但是他们别无他路,定是进了雪山。”
戾英松了松马缰,漫不经心地道:
“雪山夜间行路极难,稍有不慎,性命堪忧……”
“我是一定要找到王女的。”邹云打断了他,轻蹬马腹,径自上前去,又道,“王子若是不愿为佛子涉险,大可半途回去。但王子别忘了,佛子是在因你这仙乐阁才卷入危险之中的。王子回去之后,如何向天下人交代,自是心中有数。”
戾英双手抱胸,扬眉道:
“他是自己踏入冰湖为救你们的王女的,又关我何事?”
前面纵马之人没有回音,戾英细思之下,叹一口气,摇摇头,仍是扬鞭追了上去:
“真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他心中暗自腹诽,这小子真是蛇打七寸,知我软肋。但你又怎知,我只是为了佛子?
连片的山麓为白茫茫的大雪覆满,在圆月的清辉下散着凛凛的银光。
人马来到了山麓间停驻,忽见山丘处隐有几道人影闪过。
“抓住他们!”邹云低喝一声,从马上飞身而下,身后近卫听他号令,在雪上飞奔追了过去。
前面几人本在躲闪,见状跑得更快。邹云疾步踏雪,其声飒飒,一双劲臂猛地勾住枯枝,身躯借力回荡,纵身向前一跃,将逃跑的几人接连踹倒在地。
邹云黑着脸,脚步稳稳落在人面前,拔刀相向,皱眉道:
“跑什么?”
这几人低伏在地,身着拼接的皮毛袄子,革靴在雪地上颤巍巍地打滑,见面前之人满身戾气,身后又有重兵,纷纷服软,低声道:
“饶命,饶命啊,小的,小的,只是附近的牧民……”
“普通的牧民怎会在怀中揣着金箔?”戾英慢悠悠走过来,俯身拾起掉落在旁一片黄灿灿的金箔,拈在手中,看够了,猛地掷在几人苍白的面上,道,“还不快老实交代?”
“小的,是附近山头的山民,实在饿极了才去偷盗佛窟的金箔。”
“胆子不小,佛像上的金箔都敢偷。”戾英轻哼一声,示意一眼,身后的亲卫上前将几人绑起来。
邹云眉头一皱,打量几人一眼。方才瞧着身手不错,若非他先手拔刀,他一人也未必能敌得过这几人。
他们说好听是山民,实则是占山为王的山贼。
西域连年阵仗,牧民丧失土地,难以游牧耕种,变为流民。其中不少人选择结伴为盗匪之流,有扫荡往来商队,也有偷盗佛窟为生的。毕竟西域佛门,实在富得流油,浇下一滴,便够几辈人活。
邹云收了刀,朝几人道:
“可认得这附近佛窟,带路吧。”
“这位贵人可是找对人了,雪崩后,这去佛窟的路,只有我们认得。要带路是可以,但是这……”说话的是几人的老大,也不过半大少年,毛发散乱,指了指腕上的绳索,便金刀大马地赖在雪地上不走了。
莎车国极重佛教。偷盗佛像,可是一桩重罪。
邹云与戾英对视一眼,点头道:
“这路带好了,可饶你们不死。”
山贼相视一笑,欣然起身,拍拍背上散雪,领着邹云等人往前面的山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