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这处的山道狭小,不常有人迹。众人下马步行,戾英瞟一眼邹云,见他右手不离刀鞘,其势凛然,便笑着搭讪道:
  “山贼狡猾,将军好眼力,怎知这几人不是普通牧民。”
  邹云时时警惕地目视前方,不咸不淡地回道:
  “我不如王子眼尖认得金箔。我只知,敢在夜里入雪山之人,定是识路之人。找到王女和佛子,只有此法。”
  戾英勾唇笑了笑。心道,他那位艳绝西域的未婚妻子,不仅身边男人围绕得多,一个个也尽是痴心一片呢。
  有趣,有趣得很。如此作想,她若是有命生还,他对这桩婚事倒有几分迫不及待了。
  ***
  隐秘的佛窟中。
  年久的壁画本已褪色,被雪水冲刷而过,反倒透出几分鲜明。
  无论菩萨还是修罗,都是半裸的胴-体,金刚佛身粗犷,飞天曲线柔美,在一片青白的雪渍之中,平添旖旎之色。
  洛襄长睫沾了一点絮雪,眼望面前之人,变得朦朦胧胧,不似现实真切。
  那一片模糊的光晕蓦地在眼前晕开。他动了动眼皮,所见皆是茫茫的微光。
  微光之中,少女正跨坐在他身上,螓首低垂,皙白的素手,指尖染了云霞色艳丽的脂,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胸前散开来的碎发。
  青丝如瀑,发尾微蜷,半掩不着寸缕的雪肌。黑与白极致的比对,过于明晰。
  那一瓣猩红的莲瓣生在白腻腻的雪地里,不及指甲盖大小,再一次映入眼帘。
  洛襄偏过头,挪开目光,唇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清液在颤动。那清液有一股微醺的气息,像是他从未饮过的酒。
  眼前之人俯身动了动,凑近。|荑柔软,抚过他薄韧的唇后,又抵在了她花瓣般双唇之间。
  饱满的唇瓣开合,他看着她微微张口,含住了那根|荑,一并舐去了那滴曾沾在他唇上的酒渍。
  “襄哥哥,你饮了秘酒,我也饮了。你生的每一份欲念,我也受着……”
  娇俏无比的音色,像是一缕弯钩,撩动他因酒色迟钝的心。
  他分明没有开口,却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道:
  “女施主何苦执着?我与你,这一世并无夫妻姻缘。”
  她伏在他肩头,单薄的身子颤如蝉翼,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泣诉道:
  “可我就想和你做一夜夫妻。你如此无情,我要死了,你也不肯救救我……”
  “佛渡众生,我也是众生,你偏偏不肯渡我。”
  他没有回应,一片寂静中,他恍惚听到自己叹了一口气。
  坚冰松动,雪峰消融。他的五脏六腑,如受烈焰焚烧。炼狱的业火顷刻间破冰而出,滚烫的熔岩肆意漫开去,将玉白的袈裟染作一片赤红的火海。
  下一瞬,他已不由自主地箍了怀中束素,一寸寸扣紧。
  再吻上了颤动不止的软唇,一并吞咽下她流出的苦涩泪水。
  冰层烈动,任由自己放逐在爱欲之海。
  这一回,每一次起伏和交融,一幕幕都清晰至极。他与那妖冶的红莲之瓣,纠缠不清,欲罢不能。
  洛襄一惊,猛地睁开双眼。
  方才,他又堕入了那个熟悉的梦境。
  此时,回到现实,凝神之后,入目之人仍是她。
  而她却只是在小心翼翼地为他拂去胸前肩头的落雪。
  他的身间被雪崩后冲入洞中的冰霜覆满,浑身丝丝凉凉。
  她的纤纤素手,每一分若有若无的触碰,他的身体都会多一分灼热,像是炉中淬火炼造的赤铁,看似坚不可摧,其实百炼钢亦能轻易化为绕指柔。
  眼见她又抬起手腕,想要掸落他眉眼间的雪,洛襄一把钳住她的细腕,制住了她的触碰。
  她似是微微一怔,忽而直起身靠近,朝他呼出一口清气,吹落了遮住他眼帘的雪片。
  絮雪悠悠落下,眼前恢复清明。
  仍是在雪崩后冷寂的洞窟,仍是乖巧的她朝他嫣然一笑。
  与梦中全然不似同一个人。
  洛襄闭了闭眼,长长舒出一口气。同一场在他生命里周而复始的幻梦,近日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
  “疼……”
  朝露小声委屈地嗫嚅。
  手腕被他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把握住。她想要抽出来,反被他越扣越紧。
  洛襄无意中的这个习惯,真的像极前世的那个人。
  国师教她写汉字时,连衣袍都不会碰到她半分,却会在某个时刻,捉着她的手腕任她挣扎都面无表情。
  一阵微微的烫意传上来。朝露垂眸,看到他骨节清瘦的手指仿佛不自觉地,开始沿着她腕间狂跳的脉搏一点点往上,摩挲这一寸细腻无比的肌肤。
  酥麻之感泛变全身,朝露疑惑地望着他,心间悸动不已,呼吸开始有几分急促。
  自服下洛襄师兄给的药丸后,坠入冰湖后的寒意确实是渐渐消散了,身体却像是隐隐在暗烧一般。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天竺秘酒的药性。如果说天竺秘酒是骇人的巨浪,那么这药丸更像是涓涓溪流,百川归海,有倾覆天地之力。
  平日里几乎毫无感觉;但若是一旦起心动念,并不逊于秘酒。
  方才雪崩之时,二人相拥而卧,肌肤之亲,密不可分。在药性的滋养下,渴求如藏在暗夜里的涨潮,汹涌的波涛正伺机一点一点泛上来。
  朝露热得松了松腰间扎紧了的鸾带,向封冻的洞口张望,装作不经意地道:
  “你师兄,会不会埋在在雪崩中了?”
  她心想着,那人既有药丸,或许也有解药。可惜他到了洞外,雪崩之下,几近毫无生还可能。
  朝露一提到“师兄”二字,腕间顿觉一松。洛襄已反应过来,收回了手。
  豆大的汗珠混着雪水从他额侧淌下,将他幽邃的眉眼浸润得愈发浓黑且深沉。他缓缓道:
  “他是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朝露抬眸,望着他说着残酷的言语,却紧闭双目,薄唇翕动,似是在掩去不忍之意。
  他的目光穿透一般落在她身上,叹一口气,又道:
  “乌兹三面雪山环绕,身为乌兹人,你自小便知道雪崩之前的预兆。你将他支开去佛洞之外,不就是想要他死么。还问他做什么?”
  朝露咬了咬唇,没有作声。
  她的杀心,向来瞒不过洛襄。反正前世在他心目中,她也是恶毒不堪的妖女。
  她本想要再争辩,犹豫再三,没有将那两粒药丸的事告诉他,只冷笑一声,不屑道:
  “他如此害我,死不足惜。被如此干净的雪埋了,还算便宜了他。”
  洛襄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
  自他回到乌兹王庭见到她起,她就是在杀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慈手软。他隐隐觉得,她在他面前,猫儿似的乖顺只不过伪相,偶尔露出的獠牙,才是内心本质。
  他摇摇头,背过身去,默声又诵念起了经文。
  朝露见他又是这般冷漠,赌气似地也跟过去,非要面朝着他,道:
  “他是死了,我们也出不去了。洞口都被大雪封死了,待雪化都不知何年何月。这里还可还有其他出路?”
  “只有一条路。”洛襄自幼在此佛窟跟随师尊修行,自是心知,雪崩堵住了唯一的出路,若无奇迹,此处十之八九就是他和她的葬身之地。
  此地此窟,本就是历代佛子下半生苦修大道,最后圆寂的所在。
  达摩祖师以及每一世的佛子都是在佛窟中坐化悟道,最后证得菩提正果。
  他皈依三宝,对死生之事并无执念。身为佛子,往后余生,本就注定要青灯古佛,困在佛窟中修行一世,是他坦然接受的命运,如今提前到来,倒也并无甚遗憾。
  可此时唯独望着眼前蛮横娇俏的少女,心中隐有不忍。
  她本该历经红尘,与所爱之人终老一生,却也要陪他香消在此了么?
  洛襄眉眼低垂,尽是有哀恸悲悯,却也淡淡道:
  “方才不是还说不想走。现在知道后悔了?”
  她似是一愣,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却又抬眸望着他。
  目光坚定,百转不移。
  一双眸子如雪化云开的明艳,神容一贯的狡黠中透着笃然。
  “不后悔的。”她凑上去在他耳边轻轻道,“襄哥哥,你说这算不算‘死同穴’?”
  生同衾,死同穴。是汉人形容夫妻恩爱的誓言。
  闻言,洛襄心间一动,强凝的定力倏然溃散。
  她说话间直面呼出的气息,令他僧袍底下攥紧的手指微微发抖,指骨都泛着青白之色。
  他仍在与之在抗争,天人交战间,他以往不屈的意志力,今夜却格外的薄弱。
  是因为那恶疾,也是因为她所言,那种万蚁噬心般的瘾和欲又爬上了他的身躯。
  熟悉的渴与热在吞噬着他的意念。
  那瓣红莲若隐若现,又再度直入他的眼底,耳边似是传来暧昧的低吟,靡丽的身影。
  他强忍心中悸然,违心地低斥一声:
  “你,离我远点。”
  听到他一贯平直的嗓音带着几分哑,朝露莫名哆嗦一下,想要离开,却再也动不了。
  有一双不知何处来的劲臂扶着她的纤约束素。所触之处,雪肌瑟瑟,玉摇花颤。
  本就松散的鸾带在结实有力的臂间垂落下来,朝露满目不安,摸索着去寻那双腰际的手,却怎么都掰不动。
  他口口声声要她远离,身体却不肯放开她。
  柔柔散开的鸾带在男人修长却有力的十指之间穿梭,如潺潺流水般缠绕不休。
  轻轻一扯,娇花毕露,红莲吐蕊。
  身间有雪丝的凉意拂过,朝露迟滞地讶异,难忍地抬头。她掀起眼皮,双目因水气弥漫而显得迷离,怔怔地望着眼前之人。
  洛襄的眼神透着几分茫然,几分无措,像是隔着雾气,虚虚实实。
  他的力道有一瞬轻了下来,她此时想要趁机挣开其实也并非难事。
  可她看着他痛苦的神色,忽然停在那里,不想走了。
  反正她和他要困死在这方洞窟。既是已注定死同穴,生前为何不能同衾共枕?
  空法不是说,她就是佛子的情劫吗?
  若他此言不虚,那么佛子每每入劫,心中所渴求之人,不就是她么?
  朝露仰起头,带着几分虔诚,凝望着洛襄。
  凛凛霜雪身,至高至洁,至清至润,却因她而被欲念折磨。他此时此刻的渴求,并不比她少。
  他仍是闭着眼,像是不敢看她。抿成直线的唇角沾了一丝败絮般的雪,一开一合。
  她读出了他的唇语,一促一促的呼吸,是低低地在唤“朝、露”二字。
  她的名字。
  酸涩涌入,她闭上眼。
  或许,她和他不会再有来生了。那么今夜,就是此生最后一夜。
  她手中攥紧的鸾带松开来,身间轻纱散去,红绸堆叠在不盈一握的束素之间。她微微倾身,干燥而柔软的唇吻上了那片晶莹雪。
  一触及那一寸滚烫,她遽然反被翻身压下,动弹不得,腰际那一双的劲臂再不断收紧。
  抬眼相望,四目对视。
  这一世,如昊天孤月般目下无尘,不可触碰的佛子,向来清冷的眸子沾染了些许欲色,眼尾薄红,分明流露出极度强势的占有。
  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疯魔。
第48章 爱恨
  洛襄发觉, 自她开始入梦以来,一回比一回更加肆无忌惮。
  起先的梦, 是朦朦胧胧的。她会趁他闭眼默念经文之时, 偷偷啄吻他的唇。见他岿然不动,不肯回应,她会愤然撬开他的唇, 深深探进去, 轻轻咬破他的舌。
  混着淡淡血腥的陌生幽香一点点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蔷薇甜美,一身带刺,久久难忘。
  此后只要他开口诵经,就会牵动那一寸隐秘的伤口, 每诵一道佛偈, 仿佛都要回味一遍那一瞬与她唇舌纠缠的悸动。
  任他如何敛神也是枉然。
  后来的梦里,她会突然在夜里出现佛殿,气势凌人地命他抄经, 为乌兹新王登基祝寿。
  梦中的他淡淡去取来黄麻纸,却被她一把夺过。纸片在她微勾的指间被一张张撕碎,随手一扬。漫天作飞。
  “不是在纸上写。”她巧笑倩兮, 一步步行至他面前,解去鸾带, 露出一身玉肌,松开发髻上其中一根金簪,散开一握乌发。
  涂了豆蔻红的指尖抬起, 撩开身前遮遮掩掩的青丝, 在莲瓣红痣上打着圈, 再划过纤细的玉颈,雪背横陈, 指着大片光洁无瑕,道:
  “在这上面写。”
  原是要他以肌肤作纸,抄录佛经。
  他提笔沾墨,狼毫笔尖湿润柔软,触之酥痒,凉意丝丝渗入。
  脊骨如山峦绵长起伏,胛骨如蝉翼振振欲飞。
  每落一笔,身下之人便微颤一分,如碎石入池水,激起一圈一圈暧昧的涟漪。
  他转而闭上了眼,默写佛经中早已熟记的一字一句。
  听觉和触感被随之放大。
  浅浅的娇吟是咬着唇压低呼出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要乱人心神。笔下的肌肤滑腻如汉地来的丝缎,任他笔力遒劲,也有一刻把握不住,一撇一捺偏离了字里行间。
  他顿了顿,不忍用笔勾去,而是抬手用指腹轻轻抹去多余的一笔墨迹。
  她不经意回头,睁大清澈的眸子,低吟一声,轻声道:
  “襄哥哥,好痒。”
  分明纯真至极,吐露的言语却幽涩勾人,浮想联翩。
  鼻尖点墨一滞,泅染了他雪白的僧袍,晕开深黑的烙印。
  他凝神定气,一笔一划,行云流水一般写就一篇经文。
  她没有再逗留,得意地离去。
  从此,他写一笔经文,都会想到有一段最是神圣的佛偈,曾经被他一笔笔抄在最是糜艳之地。
  然而,从前每一回的梦,她的身影最后都会如霰雪一般散去,化为光晕中不可触、不可寻的幽芒,隐入他浓黑的眸中。
  可这一回的梦,她却始终徘徊不去,行为更加放肆。
  连画面都清晰至极。好似是在乌兹王庭的佛殿,又像是在他幼年少时修行的佛窟。
  雕刻的佛像不过泥胎木塑,只能静默注视,壁画上烂漫的飞天神女都不及怀中娇躯半分美艳。
  不同于以往,每一寸肌肤相亲的触感都无比真实。
  她人如其名,果真如朝露一般,脆弱易碎。单薄的背,纤细的腰,只轻轻一扣,就能尽在掌握。
  “求佛,渡我……”极轻的低吟与耳边的喘息混为一道,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这一句,心底压抑经年的火种,终于还是烧到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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