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面前有一大片明亮至极的光晕,那里是中军帐,她想着只要朝那处爬去,就能脱离这片炼狱。
  有一道纵马的人影在眼前飞逝,越来越远,化为一个黑点之时,那人影倏然勒马,调转马头,朝她飞奔而来。
  “上来!”
  她抬头,看到疾驰而来的李曜,一张俊面血迹斑斑,已是杀得人鬼莫辨,正俯身要将她拉上马。
  就在他放慢马速之时,一支利箭从暗处射来,直直刺中了他朝她伸出的右臂。
  万般惊惧之下,她待在原地,不敢动弹。
  “还愣着,想死?”李曜闷哼一声,骂了一句,换了一只手一把揽过她的腰扶上马。
  见她在马上抖如筛糠,马镫都踏不住,李曜轻笑一声道:
  “猎场上骑射那般厉害。现在知道怕了?”
  他竟然还有心思调笑。
  她感到他无力地抵在她的颈窝,大片呼出的热气拂过她滚烫的颊边,呼吸其实已有几分虚弱。二人身后仍有刺客穷追不舍,一道道利箭如疾雨般在马侧穿梭不停。
  她肩头忽地一重,是李曜的下颚失了力压在上面。她微微偏过头,看到他那支的箭贯穿了大臂,尚在嗡鸣。他已握不住缰绳,喘着粗气道:
  “你,来控马。朝那片光跑。”
  她知道,那片光,就是中军帐。到了那里,他们就安全了。可刚才她分明记得,李曜就是从那片光回来,捞她上马的。
  “为什么?”她面色煞白,忍不住问。
  为什么都脱离危险了,还要回来救她。
  “闭,嘴……”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呜咽而过的风带走了他的气息。
  后来,这支毒箭差点废了李曜的右臂。若非国师在朝力挽狂澜,大梁的天就要变了。
  直至重活一世的今时今日,朝露心中仍是难言的复杂。
  铁血帝王,竟也有如此犯傻的时候。
  ……
  长夜寂寥,月色溶溶。
  朝露静坐在中军帐里头,许久未动。她姣好的身姿投影在雪白的帐布上,随风微微拂动,悠悠摇曳。
  帐外百步开外,重重树影之中,一身墨黑斗篷的男人立在月下。
  他缓缓朝中军帐伸出手去,好似隔着这百步,也能触摸到她的影子。
  点点柔和的光晕之下,起伏的轮廓,秀美的侧脸,纤细的腰肢。他可以用指尖一一描摹。
  这一刻,哪怕只是个影子,她就在他一掌之中,可以握住,可以占有。
  “主子,查清楚了。王女以莎车王妃之名,表面是去乌兹寻求援兵,实际埋伏兵力恐是要为洛枭报仇。”身旁戴着斗笠掩体的僧人朝他禀告道。
  身长玉立的男人收回了抚摸影子的手,藏于袖中慢慢握紧。
  她并非真心喜欢戾英才要嫁他,想要的不过是莎车王妃之名。
  她的心上人既然不是戾英,那么,与她有夫妻之实的也不会是戾英。
  那会是谁?
  男人微微仰头,望向夜空中那一轮明昧不定的残月。
  他恐怕要等下一个月圆之夜方能确认了。
第54章 失控
  墨云翻卷, 大雨滂沱。
  荒原四野茫茫,草木稀疏, 地形诡谲。
  一处深达一丈的沟壑内, 乱石滚落,礁岩纵横,纹路狰狞。
  风声幽咽而过, 如鬼哭狼嚎, 裹挟着瓢泼雨水,将岩壁冲刷成一道道赭红赤色。
  李曜被一具具亲卫的尸体压在沟底,暴雨如注,都洗不尽他满身黏稠结块的血秽。
  他的胸口被甲胄硌得心跳剧烈, 大口大口地喘息, 试图从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中寻到一丝活气。
  死亡的气息在迫近。
  头顶还有监视的鹰隼不断盘旋,在寻找他的下落。地面上有龇牙垂涎的狼犬,向沟壑中嗅着, 一察觉到动静就会猛扑下来,一口咬断他的脖颈。
  一片死寂之中,锦绣堆里长大的大梁四皇子李曜终于体会到了绝望。
  他屏住呼吸, 尸布掩体,一动不动。
  “殿下, 没有活口。”地上传来大皇子手下的声音。
  人声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天地之间,恍若就他一人,苟延残喘, 妄图向天多讨要一日寿命。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 一夜, 还是十天。
  日日夜夜,雨水混着血流淌入他口中, 他像是溺水一般,游离在生死之间,残存的意识在消散。
  “喂,你死了吗?”
  声音娇俏,还有一股小小的气势。
  一条披帛垂下来,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被雨水打湿的丝缎柔软细腻,还带有微微的幽香。
  雨珠砸在睫上,李曜艰难地睁开眼,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动了动手指,想要攥住这条晃晃悠悠的披帛。
  下一刻,手中握着的却是一把粗糙的缰绳。
  “你这个汉人,长得好像他。不如你来做我的马奴吧。”
  他恍惚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一袭胭脂色的薄纱衫裙,在马上烈烈飞扬。
  “做我的马奴,怎能不会骑马?”
  李曜失笑。君子六艺,他样样皆精。他的骑射,是父皇手把手教的,连太子都没有的待遇。
  他想要纵身上马,却始终动不了。
  原来,他在那夺命的沟壑里,摔断了四肢,走路都一瘸一拐,更不必说骑马。
  少女见他立着不动,似是生气了,一手扬起马鞭,向他甩去,落在身上却是不轻不重的,一点都不疼。
  她高高在马上,勒着缰绳绕着他转动,秀气的眉拧着,娇嗔道:
  “你这断手断脚,再不用就废了。我才不要一个残废的马奴。我上一个马奴,可是当了禁军头领的。”
  他自小读圣贤,习君子之风,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而这个小娘子,总有本事激怒他。
  李曜咬了咬牙,抓紧马缰的手臂数道青筋暴起,痛得额头冒汗,终于攀上了马背。
  她每日来他养伤的小院逼他骑马,炫耀自己厉害的控马之术,还与比试他百步穿杨的射术。末了,她会得意地笑:
  “我的骑射功夫厉害吧,都是我三哥教的。他可是乌兹王军的大将军。你好好练,将来我也可以让三哥封你做大将军的。”
  李曜心下冷笑,他要做的不是什么大将军,而是天下霸主。将他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
  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李曜早已练就了一颗铁石心肠。她一日日过来教他骑马,他的身体一日日恢复如初,每每看到她时,心下不自觉地总有一寸柔软起来。
  少有的不悦之时,就是少女有时会用马鞭的柄头抬起他的下颚,左看右看。
  “你的相貌,真的像极他……”她看他看的目不转睛,微微叹气,道,“我惹他生气了,他不见了,再也没回来乌兹。可是,我很想他……”
  像是透过他的眼,看着另一个人。
  彼时,李曜不知她口中的那个他是谁,也并不十分在意。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最后从未没有不握在手心的。
  江山是,女人亦是。
  可最后,少女一身华贵宫装,容色绝艳,一双美目满是恨意,每一寸目光都是一道利刃,要他心头刻下鲜血淋漓的伤疤。
  “我当初救你,后来嫁你,不过是因为你这张脸,像极了从前我最爱之人罢了。”
  “你杀我三哥,囚我半生,还背弃了一生一世的誓言。”
  “我洛朝露这一世,乃至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不想再看到你。”
  李曜一下子惊醒过来,蚀骨剖心,失魂落魄。
  中军帐内,曦光微茫。
  李曜抬手覆在额头,掩住有几分刺目的光线。
  那高僧的药膏有奇效,身上的毒性在褪去,他今日晨起,双目已能捕捉到一丝光线,可以隐隐看到人的轮廓。
  他的榻前,跪坐着一个人影。
  李曜动作迅猛,捞起榻沿的金刀一把架在那人纤细的脖颈之上:
  “谁?”
  朦胧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女子惊慌失措地朝他比划着手势,小小的檀口发成“啊啊”的声音。
  他这才想起昨夜,亲卫帮他寻了一个哑女侍奉他起居。他受了伤行动不便,不能被人看出来,更不能被识破皇子身份。既是个哑女,留着她还有些许用处。
  李曜收刀入鞘,斜睨了一眼吓得瘫倒在地的女子。
  视线模糊,看不清样貌,只见窈窕的身段。那白腻的颈子,娇柔得不堪一击,他一手就能握住,在掌中掐碎。
  刀口早已离开,她还大气不敢出,浑身颤抖,像是狂风中摇曳的花枝。
  李曜皱了皱眉。他有那么可怕么?
  他朝她俯下身去,一股诱人的香息瞬时钻进鼻尖,沁入他沉滞的肺腑。
  她似是怕极了,还在小步地往后退去。他居高临下,分明没有触到她分毫,她却连他投下的阴影都想避开。
  这股子倔劲,倒是像极了。
  李曜不动声色,一把扣住横他在眼底最近的细踝,往他身侧一拉。女子惊异万分,奋力想要从他掌中收回腿,被他的力道牢牢钳制住。
  她唇瓣微颤,张了张口,似是要说话。
  “别动。”他指腹抚过踝骨之时,一串银铃已套在雪肤之上。他盯着眼前的雪白,淡淡道,“赏你的。”
  人影似是一愣,接而连滚带爬,落荒而逃。脚上清脆的银铃声叮叮琅琅,响彻帐内,渐渐远去。
  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一点都不像。李曜勾唇冷笑,听到亲卫掀帘入内,向他禀道:
  “高僧已在帐外,请为主子复诊,再试毒性。”
  李曜眉峰一动。这个时机,倒是来得很巧。
  另一个亲卫看到跑出帐子的陌生女子面孔,训斥那个亲卫道:
  “你也太随意了。怎可让一个生人接近殿下?万一是大皇子派来的刺客呢?”
  李曜漫不经心地起身,掸了掸绫袍边沾上的纤毛,道:
  “无妨。我方才试过,她没什么身手,也没带武器,不会是刺客。”
  亲卫想起方才听到的铃声,明白过来,笑道:
  “真乃妙策。殿下养伤期间,她套上了银铃,行止便都由殿下掌握了。”
  见李曜淡漠不语,另一人心思活络,忍不住低声道:
  “我见那哑女容色不俗,殿下若是喜欢,留着做个侍妾也可……”
  李曜瞥他一眼,冷厉而锐利的目光犹如疾电,看得人直一哆嗦。
  亲卫自知失言,不敢再吱声,耳边却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一向极爱吃醋。若是知道了,就更不肯跟我走了。”
  两亲卫抬眸,望着主子冰霜般的面上流露少有的怅惘神色。两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自从主子在京中大病初愈,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一路有如神助一般攻城略地,独闯西域不说,连女色都意兴寥寥,从来不愿沾染分毫。
  方才看到他与这一绝色胡女在帐中略有纠缠,以为难得来了兴致,却也不过是给她套上脚链,谨防刺客偷袭。
  亲卫暗暗摇头,默默退了下去。
  ……
  洛朝露走出中军帐的时候,身子发软,每一步都是在颤抖的。
  李曜一醒过来,不仅拿刀恐吓她,还立马赤身压上来。他擒住她踝骨的那一刻,她以为他是在装瞎,已经认出了她。
  就差一点,她就要卸下伪装,不顾一切地破口大骂,与他鱼死网破。
  已不知不觉离开那帐子百步远,她心中仍是惊悸难消。
  每走一步,脚上银铃声动,她顿时烦躁无比。
  李曜素来疑心深重,若非伤重失明,不会让一个陌生的女子近身。这一圈以赏赐之名的银铃脚链,是一道冰冷的镣铐,要限制她,要控住她。
  朝露沉心定气,开始思虑道,虽然李曜负了伤,但她的使臣队伍跟着训练有素的大梁骑兵,行军速度并不慢。
  只要再忍耐几日,一到乌兹,使团必要与梁军分道扬镳,她马上就能摆脱李曜。
  朝露踢着石子儿回到自己营地的时候,邹云递上了新买的玫瑰馅馕饼。
  她尝了一口,清甜可口,却始终不是那个味道。
  脑海中想起那个人每一回递玫瑰馕给她时,清俊的面容,低垂的眼睫,温润的眸光,淡淡的笑意。
  又想到,洞窟中不同于以往的他,生涩却狂热的吻,带着烧灼的气息一下一下落在她身间,如雪地肆意绽开的玫瑰。
  温柔而热烈。清冷却灼人。
  朝露咬一口馕饼,回忆着,忽然想起,方才她离开的时候,恍惚听到李曜的亲卫禀告,听到是“高僧”为李曜解的毒。
  朝露心下一动,一路跑得太快,身上落满叶丛里的露水,沾湿衣袍和发丝。
  再回到中军帐之时,看到的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僧人从帐中走出来。
  不是他。也不会是他。
  他在佛塔闭关,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心底沉郁已久的涩意泛了上来。连口中的玫瑰蜜丝都变成了苦味儿。
  她好想他。好想再见他一面。
  ***
  数日后。
  乌兹边镇,歧城。
  修葺一新的千佛寺内,千万盏灯烛,华光明耀。
  暮钟之后,入夜寺门本已闭阖,却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贵客。
  主持漏夜被沙弥唤醒,来不及整肃仪容便起身,踉踉跄跄赶至大雄宝殿之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他头上僧伽帽也来不及扶正,一入眼,便是佛像前一字排开的武僧,气魄压人。
  数年未见过这种阵仗,主持以袖口擦了擦额头,撩了撩被冷汗浸湿的后背,身上昂贵的袈裟促成道道金光,在灯下浮动。
  他不敢抬首,只微微掀起眼皮,朝堂前望去。
  新塑的金身佛像下,一众武僧正中,立着一身量极高的僧人,玉白袈裟如风如云,清冽之中带着一股不可近的彻寒之气。
  只露出半边俊朗的侧脸,正在浏览一卷卷呈上去册子。是寺中账簿、人口簿、僧籍,以及寺县志。
  骨节突出的长指翻动一页纸张,冷肃的浓眉轻皱一下。
  他眉头每微微一动,主持便心惊肉跳,被身后的沙弥拄了拄,示意他该行礼。
  主持忐忑不安,上前禀道:
  “不知佛子亲临鄙寺。贫僧有失远迎,还望佛子恕罪。”
  寂静中,唯闻纸张翻动的轻声,时有烛火芯子破爆一声。
  主持面上发了一层又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来不及拂下,就滴落在地。
  “短短半年,僧侣人口增加近千人。”洛襄合上手中卷册,冷冷扫一眼跪满一堂的众僧,道,“歧城周边连年征战,贵寺却连香火油钱都翻了一番。”
  传召上来的僧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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