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佛门传道,自然是以收入佛弟子为荣。歧城寺庙,僧侣人丁兴旺,从知客到沙弥到比丘等梯度得当,合该赞颂,为何佛子面有厉色。
  主持不解道:
  “可是有所不妥?还请佛子指点一二。”
  洛襄将卷册轻轻掷在桌面。香案一动,烛火一晃,堂下众人身形随之也一颤。
  他捻着虎口上一串黑琉璃佛珠,在众人面前踱着步子,开口道:
  “歧城柳县张家,男丁三人,原农户,今年一月失田,二月皈依。”
  “歧城城西魏家,男丁二人,原农户征兵,今年一月逃役,一月皈依。”
  “歧城城北吕家,男丁四人,原城防驻军,今年二月皈依。”
  ……
  每念出一个案例,前排几个油头粉面的僧人将头垂更低,掩了掩身上金灿灿的袈裟,心中大为震颤。有一肥头大耳的僧人抹一把汗,小声辩解道:
  “西域诸国尚佛,故有惯例,皈依佛门的僧人,可不收赋税,不受兵役徭役。他们是自愿来投……”
  “如此惯例,是让你们大开方便之门,招人敛财的?”洛襄回想起出莎车国到歧城以来,一路惨淡凋敝之景象,低斥道:
  “自歧城以南,农户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你们不开仓赈灾,反倒占人良田,侵吞私财,赚得盆满钵满。军户人丁凋零,不敌外寇,你们反倒逼人为僧。”
  “农户减少,军户不存。粮道不存,城防为空。一旦北匈铁蹄南下,一举巢覆,汝等安有完卵?”
  众僧心底生寒,叹服佛子只翻了一翻案卷,就将他们背地里一套操作摸得一清二二楚。众人跪倒一片,抖如筛糠,辩无可辩,闻此言,更是大惊失色,唯唯不对。
  当夜,数百道敕书自灯火通明的千佛寺发出。
  佛子亲敕,乌兹境内,不再接受新的僧人入籍,官府不可再发放可让僧人来去自如,避税逃役的度牒。同时从寺庙私产中拨出一部分作为粮仓,归还田产,赈济灾民。
  长夜遥遥,更漏声不断,烛台光不灭。
  洛襄独立佛前,闭目诵念,身旁年迈的高僧道:
  “诏令发出,长老们知晓佛子又出了王寺,恐又有人不满,借此大做文章。”
  “我若非出来巡视一趟,竟不知西域佛门已腐朽至此。借佛陀之名,横征暴敛,藐视佛法。”洛襄摇摇头,目色沉静中透着一股万箭锐气,“你我皆知,一旦有大批平民弃田卸甲,自请入庙为僧,是何征兆。”
  “若我预料得不错,乌兹将有大乱。”
  高僧眉头紧皱,叹息一声。
  他知道佛子虽自幼信奉佛道,却因要执掌佛国,兼修帝王之术,申韩之道,刑名之学。诸子百家,皆有涉猎。因而杀伐决断,异于常人,有君王之相。
  故,佛子所断言之事,必有应验。
  高僧心中哀恸,问道:
  “即便佛门兵强马壮,只听命于佛子一人。但佛子不可涉政事、动兵伐。你有何对策?”
  洛襄沉默不语,回身走出佛殿。
  二人下山之时,洛襄遥望山下星火点点的军帐群。
  山道有风,落英纷纷。洛襄向前摊开手,接住一片瓣尖泛红的花骨朵。
  他凝视许久,缓缓收起五指,将那抹嫣红拢在手心,淡淡道:
  “我渡化一人,可为我涉政事,动兵伐。”
  佛渡众生,亦渡一人。
  佛渡一人,即渡众生。
  他对她的欲念与日俱盛,脑中时有亵渎她的幻象,甚至,还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
  无法了断。
  他无法抑制想见她的冲动,出了佛塔,一路跟着她北上乌兹。
  他生怕终有一日失去控制。生怕身上无法压抑的欲念之火,会最终灼伤她,犯下无法弥补大错。
  所以,他不能再靠近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既然他已无法将她留在身边,他便倾尽所能,成她所愿。
  ……
  山脚下的歧城。
  洛朝露随着大军入城后,又被迫带入中军帐侍奉李曜。
  歧城比上一回出乌兹之时还要荒凉许多。民宅似是很久没人住了,街上铺子都关着,行人未见着几个,一支商队都没路过。歧城是乌兹边境商贸之都,不该如此稀稀落落才对。
  朝露只来过两回,却对这座城有着别样的情绪。
  当初,她本该就在歧城和洛枭会和。
  没想到,歧城之歧,是分道之歧。她在此错过了洛枭,与他此生不复再见。
  起初,她还残存一丝幻想,万一洛枭没有死,定是会来带她走。
  每过去一日,这一幻想便越来越淡,到最后,化作心底一道时不时还在渗血的烙印,听到什么有一丝相符合的传闻,都会想起洛枭。
  是为残念。
  残念纷涌之时,她心中难以压抑的杀意会泛上来。
  所有打破她原本人生的人都该死。
  刘起章该死。空法该死。现在,害死洛枭的洛须靡也必须死。
  此刻,阻碍她回营地布此杀局的李曜,最该死。
  朝露瞥一眼李曜。
  他在榻上摆列棋势,专注地左右手对弈,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愤恨。
  瞎了都不影响下棋,果真是能成大事的帝王。
  朝露嘴角抽动,面露讽意,绞了绞手中浸入热水的纱巾,紧紧抿着唇,不甘地一下又一下为李曜擦拭伤口。
  她本是怒极,下手不分轻重。男人有些溃烂的伤口尚未长好,触及痛处,任是铁面如李曜都不由皱眉轻“嘶”一声。
  落下一子后空出来的右手握住了她的腕。
  “没学过伺候人?”他声音不辨喜怒,目光落在棋盘上,未看她一眼,道,“那便是莎车的世家贵女了。”
  “陪我手谈一局罢。”
  不是邀约,是命令。
  她侍奉的手法生疏,一看就不是下人。若是西域胡人世家之女,无论棋艺高低,总能应承一二。
  李曜试探人心的手法,一如往昔的犀利,好似就等她露出破绽。
  朝露在乌兹时,母亲连汉字都未教她,她的棋艺,还是入宫后国师一子一子亲授的。
  虽然国师看着她的字迹一向直皱眉,寡言少语如他,却曾对她的棋法道一句“三分灵气”。
  纵横往来,黑白杀伐。此道,她从不逊于人。
  她盯着李曜空荡荡的目光,微微垂了垂头,以示遵命。他才将她的手腕松开。
  因李曜双目失明,神容较之以往更为冷肃阴沉,宛如冰雕一般的轮廓,视之颇有几分不寒而栗之感。
  朝露手心微汗,见他将黑子瓮推了过来,这是让她一步,让她先手了。
  她便敛袖捏起一枚黑子。
  不多时,棋盘上的玉子便多了起来。黑白分明,不见分晓。
  李曜起先落子很快,后来需得思索片刻才能择定。他抿一口茶,慢悠悠道:
  “如此攻势,倒与我一故人颇为相似。”
  朝露落子的手微微一顿。
  她就下了半局棋,这瞎子难道都能看出相似的端倪了么?绝无可能。
  灯烛下,火光将面前男人的面容映衬得英挺深邃。见她停滞,他薄唇似是敛着一丝笑,却凝着无尽的冷意。
  他指间一松,手中白子“咣当”一声落入瓮中,声音低了下来:
  “你怕么?”
  朝露掌心直冒冷汗,身上却在发热,脚踝抖得银铃大作。
  她的目光一直望着帐幕。就十步远。她只要顺利跑出帐外,集结她的人,未必不能与之一战。
  况且,此地已是乌兹境内,李曜的身份是大梁使臣,她是名正言顺的莎车王妃。他若是敢堂而皇之对她动手,对他今后在西域立威,并无甚好处。
  就在此时,帐内烛火倏然一灭,黑暗如潮水漫涌而来。
  外头火光冲天,亮如白昼。喊杀声,马蹄声不断入耳。
  难道是北匈军又一波偷袭?
  朝露心中疑虑顿生。这里可是歧城。乌兹边军驻扎在歧城的城防军呢?北匈军怎会如此轻易地破城而入?
  利箭“嗖嗖”地刺破帐布,穿帐而来。
  “小心。”李曜一把掀翻榻上棋盘,猛地将她拉至身前,躲开飞驶而过的流矢。
  盲者听力敏锐,果真如此。
  朝露还未喘一口气,眼见雪白的帐幕清晰如画布,遽然映出一道人影。
  随着来人疾步逼近帐子,黑影越来越庞大,刹那间掀帘而入,化作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来人一冲进来就握住她的手腕,拽着她往外跑去。
  朝露呆立不动,这莫名熟悉的触感。
  另一只手腕被人紧紧扣住。
  身后传来李曜冰冷的声线:
  “想跑?”
第55章 恨意
  刹那间, 流矢密密,如疾风骤雨一般落入军帐之中。
  洛朝露有一瞬的茫然。
  任凭李曜抓她手腕的力道很重, 像是铁钳一般扣住, 她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前面突然出现的黑影往外走去。
  哪怕理智告诉她,她的人当下赶不过来救她,此刻离她最近的李曜有着最精锐的亲卫, 可以在北匈人手中暂时护她安全。
  她的脚步仍在不受控地追随着这道黑影。甚至想加快步伐, 走到黑影的面前,看清他的样貌,证实她心中不可言说的猜测。
  黑影在前,猛地抬袖拉起了帐幕。狂风涌进来, 他身上的斗篷如翻墨, 罩着她出了帐子。
  外面战马嘶鸣,人头攒动,兵戟相撞声不绝于耳。火杖被碰撞在地, 在林间燃起了熊熊烈火。
  人高马壮的北匈骑兵穿梭在军帐之中,犹如一道道庞然大物,吞噬黑暗中何其渺小的人。
  这是朝露第一次与号称西域杀器的北匈骑兵面对面。
  她记得洛枭之前和她讲起过一些, 由此判断这一波,应是北匈负责突刺的游骑兵, 人数不多,扰乱阵型军心为主。并且意味着,大军已在后头逼近。
  一阵箭雨纷纷飞来, 黑影引着她左右躲避, 身前背后时不时飞过锋利的漆黑箭簇, 深深插-入沙地之中,尾部翎毛尚在嗡鸣。
  “洛朝露, 前面危险,到我身边来。”她听到身后李曜的声音。
  他一手执金刀砍去身侧流窜的飞矢,一手握在她腕间,始终不肯松开。
  朝露听到李曜唤她的名字,回过头,克制心底的颤意,极其平静地道:
  “你何时认出我来的?”
  “你在我身边的第三日便认出来了。”李曜低哼一声,唇角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那一日,当他从榻上苏醒,眼睛全然恢复光明,偏过头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是她。
  在他失明之时,她作为哑女一直在照顾他。
  那一刻,心头的狂喜难以言喻,像是暴涨的潮水溢满他的胸间。
  他还未来不及回味其中不为人道的妙处,被她冷声打断道:
  “这几日,你是装瞎?”
  李曜冷笑道:
  “我若不装下去,你怎会甘心一直留在我身边呢?”
  “卑鄙无耻。”她嗤他道。
  李曜被她骂已习惯得像是被猫儿挠了一爪一般,反而低了低头,笑道:
  “彼此彼此。论心计,王女也不遑多让。你若不是仰仗我的军队,利用我护你北上回乌兹,岂会甘愿留下?”
  “此间兵荒马乱,刀剑无眼,我劝王女还是回来我身边的好。”
  洛朝露望着李曜一贯胜券在握的笃定模样,心中想起了很多事。
  前世,在被一箭穿心的时候,她离故乡乌兹只有一步之遥了,国师和邹云拼尽全力将她送到了玉门关,差一点,就差一点……
  死去的那一刻,她对李曜恨之入骨。不仅是恨他杀了她,更恨的是,他曾经口口声声,一言一行,那么宠爱她,甚至在刺客来袭时奋顾不身回来救她。
  爱的虚相比恨更让人痛和冷。
  可重生回来,她再遇到洛襄,他对她多番回护,不计生死。有他在身边,她很安心,很平静,可以慢慢忘记一些痛楚。还有邹云的陪伴,戾英的相助。她的恨意渐渐淡了,释怀了。
  此时看到李曜紧握着自己的手不肯放,那种在冰凉雪地死去的悲愤与绝望又再度涌入五脏六腑,如烈焰焚身。
  “好,我跟你走。”她听到自己镇定地说道,面上甚至还有微微的笑意。
  李曜,这是你欠我的。
  朝露看一眼走在前面的黑影。他只是虚虚将她揽在臂弯之间,隔着二人的衣袍,始终没有触碰到她。她要离开,随时都可以。
  此时,他听到她的回答,默默停下了脚步,背身而立,如同静止的佛像,始终没有回头相望。
  朝露转过身,跟在李曜背后走了几步。四面八方而来的箭矢纷纷,被李曜和亲卫拿刀挡去。
  她忽然顿住不再走。
  待李曜回身之际,霎时,一道利箭破空而来,李曜想要抬手挥刀,那只手却被她忽然紧紧攥住。
  他看到她先前眼中闪烁着的乖巧和顺从,与此同时,那片樱桃红的唇渐渐勾了起来,所有柔情尽数化作冷艳和残忍。
  兵贵神速。哪怕只慢一息,也是生死之间。
  李曜没有防备,挣脱的一瞬,那支没有被挡住的箭矢已深深刺穿他的胸甲,进而又擦着她的心口而过。
  “你……”李曜睁大的黑眸渐渐眯紧,倒下去的时候,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
  一手金刀掉落在地,一手无力地松开了她。他被身后惊呼而上的亲兵扶住,指着面前的女子想要命人抓住。
  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一道道黑影将他和她隔绝开来。
  又是他。李曜目眦欲裂,巨大的惊愕将他攫住。因为一眼望去,此人兵力,不在他之下。
  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得而复失的绝望交织,泛滥成灾,将他淹没……
  朝露望着李曜倒下,才开始后退几步,想要笑一声,立刻感到温热的血自喉间翻涌了上来。
  她还是棋差一着,不知这北匈人的箭,竟如此凶猛,伤了前面的李曜,还能伤到她。
  朝露咽了咽蔓延唇齿的血腥,感到烧喉一般的苦涩,却也没有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感。
  眼帘已被血水和泪水交织泅湿。朦朦胧胧之中,她看到那道熟悉的黑影几乎是狂奔而来。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了扯他的袖袍,他却握紧了她的手。她强行咽下已至唇口的血,哽声道:
  “带我走。我,不想看到他。”
  黑影没有作声,一双遒劲的臂膀从她身后穿过,将她打横抱起,圈在怀中。
  她颤抖不已的削肩被一只手伸过来搂住,男人温润的掌覆上来,紧紧捂住她还在渗血的伤口,无声地在为她止血。
  她恍惚看到他的唇在动,唇语看不清说的是“别怕”,还是“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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