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她的身后有人疾步来来,宽大的袖袍底下伸出的手一把握住她身侧的腕,将她整个人轻轻往后一拽。
  朝露不由抬头,鼻翼闻到一股清浅的香息,冲淡了扑面而来的血气。
  是旃檀佛香。
第53章 天意
  来人身姿高大挺拔, 一身墨黑斗篷罩住周身,严丝合缝, 不给旁人留一丝窥视之机。
  洛朝露被腕上的手不轻不重地稳稳控着, 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此刻万籁阒静。与他侧身交错之际,她低垂的眸光只看到斗篷下露出一角雪色蹙金的袍边,被疾风吹起, 在眼底一晃而过。
  弹指间, 幽幽的香息消弭而去,腕间的力道一触即散。
  两道墨黑斗篷的人影已立在她身前,朝榻上之人探身。
  其中稍矮的一人俯下身,依次按了颈脉和腕脉, 查看血渍发黑的伤口, 摇摇头:
  “伤势严重,再不处理,恐危及性命。”
  闻言, 帐中站在她身后的侍卫面露忧色,纷纷围了上来,将她挤到了帐子后面。
  逆着人潮, 朝露缓步移至帐帘前,始终垂下的头在此时壮着胆子抬起, 遥遥朝床榻望去。
  人影绰绰间,病榻上男人的脸全然露了出来。
  剑眉星目,英武沉毅。哪怕中了毒神容惨白, 唇色发青, 利落的下颔线如锋刃出鞘, 衬得人冷厉如昨,雄浑贵胄之气。
  她的预感真的一点都没错。果真是李曜。
  他方才全然嘶哑的嗓音命令她露出真容, 她已隐约辨认出了他的声音。此刻,他似是重伤昏沉,并未再留意到她。
  她差一点就要与他再度面对面了。
  若非那商队之人及时赶到,他怕是已经将她擒在手中。
  虽然她十分好奇这两人是何身份,身上为何会有淡淡的檀香,但一想到李曜就在她面前几步之遥,她便不敢再多待一刻。
  趁人不备,朝露撩开帐布,疾步走了出去。
  帐外,朗月疏星,虫鸣。风阵阵,林间疏影摇曳不止。
  朝露吸一口新鲜的气,清醒了一下纷乱的思绪。
  邹云和亲卫已急切地围了过来,望着她发白的面色,问道:
  “没事吧?”
  朝露摇摇头,手指圈起来被那人握过的腕骨,秀眉一蹙,问道:
  “那个商队是个什么名堂?”
  “我派人去探过了,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商队。不过应是富商,驮马上尽是金器玉石,绸缎丝帛,而且光是护卫就有百余人,一个个都是练家子。”邹云见她神色有异,追问道,“怎么了?可是不妥?”
  朝露神色游荡,低低道:
  “我总觉得,那个人,他认识我。”
  那个不露面的男人,似是知道她面对李曜的惧怕,轻而易举就将她摘除在外,不必她近身。
  若说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一些。
  加之那股极淡极淡的旃檀香……朝露摇了摇头,松开了手腕。
  许是她想多了。
  那个人不会出现在这里。
  朝露收回心绪,向邹云问道:
  “北匈人还会不会再来突袭?”
  她关心这一路向乌兹的安危。
  邹云将她引至一处僻静角落,随手折下一根长长的枯枝在沙地上比划起来:
  “北匈人的主力目前在高昌国,与高昌军队交战多年,始终不能尽数吞并,每每攻下,又会死灰复燃,所以常年在附近盘桓。我们自莎车往乌兹一路向北,有一段会落入北匈势力范围,或许会遭遇游兵。”
  朝露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沉吟道:
  “高昌国位于大梁通往西域的咽喉,向西是乌兹,向南是莎车,向北就是北匈大本营单于的王庭,进可攻,退可守,地理位置优越,无怪乎是兵家必争之地。”
  她记得前世,李曜横扫整个西域之后,才将高昌国这块肥肉吞下。
  “乌兹与大梁交好,此番有梁军护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邹云道。
  “确不是一件坏事。”朝露沉眉敛目,淡淡道,“但是一旦被他们认出我来,就不妙了。”
  若是李曜发现,她为莎车联合乌兹抗击北匈,本可作收渔翁之利的他必不会让她如愿。
  ……
  中军帐中,烛火燃烧。
  数件厚重的长袍悬挂在当中,作为屏风,将床榻隔开,看不清内里虚实。
  毡毯上跪着几个戎甲未卸的骑兵,额头抵地,哀声道:
  “射箭之人逃入深山,没抓到。那人骑射远在我等之上,实在追不上……”
  立在一旁的亲卫怒道:
  “混账。”
  屏风后,一支缠了纱布的劲臂微微一抬,亲卫即刻噤了声,让人全部退下,绕至后头听命。
  李曜上身赤-裸,胸间缠满纱布,喉中溢满苦涩的血,忍了多时才轻咳一声,哑声道:
  “北匈军有何动向?”
  “主力尚在高昌以北,已探到有一支往莎车去了。我们是否?……”亲卫等他示下。
  李曜淡淡道:
  “不急。”
  亲卫思索片刻,笑道:
  “殿下英明。我们静观龙虎相斗,势必各自耗尽,再不费吹灰之力一举夺下莎车。”
  “西域越是混乱,便越容易为我所制。”李曜垂眸,徒手扯开身上乌血浸透的纱布,箭伤处,血肉模糊。亲卫见状想要上前帮忙,李曜只皱了皱眉,亲卫便收手退去一侧。
  李曜面无表情,看一眼伤口上新渗出的鲜血。毒素在慢慢消退。
  他咽下一丝不甘,声色冷漠:
  “我受伤之事,不要任何人知晓。方才是何人入帐为我疗伤?”
  亲卫回道:
  “商队之中有两名高僧略通岐黄之术,相助解毒,否则此毒还不能那么快清除。”
  李曜空茫的双眸隐伏杀机,道:
  “西域佛门,势力庞杂,终有一日,是我心头大患。”
  亲卫见他纱布散开来,身上尚有其余刀伤,想着再去请那高僧又会引得主子不快,出了帐子后便径直寻上远处休憩的洛朝露。
  “胡女,你来为大人包扎。”
  朝露没想他会再找上她,双手在两侧绞紧了衣袍,被迫站了起来。她怕她的声音被认出来,摆了摆手想要向他解释自己不是医女,不通医术。
  见她一声不吭,亲卫问道:
  “你是哑巴?”
  朝露眨了眨无辜的眼,朝他点点头,开始胡乱地作手势。
  “甚好,你跟我过来。”亲卫一想到主子不想有人知道他的伤势,找个哑巴来照料岂不正好。
  “你不必怕。大人治军严明,我们不是强抢民女的军队。你将大人照顾好了,重重有赏。”亲卫将一小锭碎金抛给她,并且示意跟过来的邹玉等人,“诸位放心,我们不会伤害她。”
  朝露只得接过金锭,心中苦笑,面上却要装作喜笑颜开的模样,硬着头皮跟着他再进入帐中。
  说来奇怪,这一回帐外甲兵密布,严阵以待。
  她暗自腹诽,李曜这次受得伤定是不轻,希望他这时候还在重伤昏迷。
  帐幕撩开,一阵风随之入内,悬着的衣袍拂动翻涌。
  血腥气没有方才那么重了。
  朝露垂头小步入内,被引入屏风后的床榻前。
  李曜半卧榻上,正闭目养神,如同一只半睡半醒的雄狮,周身散发着迫人的威压。
  朝露把头埋得更低。
  亲卫冒然引人入内,心中忐忑,仍是苦口婆心地劝道:
  “主子,再包扎下伤口吧。”
  “这是个哑女,这几日可以照顾您。”他又补充道。
  朝露故意站在亲卫的身后,挡住他的视线,低垂的目光仍能感到榻那一头的李曜抬起头来,朝她望了过来。
  指尖几乎要将掌心掐破,她死死咬着唇,极力抑制住呼之欲出的心跳。
  绝望之际,她做好了被李曜认出来的准备,心底已冒出无数个应对之策。
  他却只淡淡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没有作声。
  亲卫朝她挥挥手示意,朝露只得缓缓移步过去,跪坐在榻边。她拾起一段干净的纱布,将瓷罐中的药膏抹上纱布,先是处理他手臂上的刀伤。
  触目惊心,每一道伤都是真刀真枪,兵器都是寸寸入了血肉,毫不留情的。
  李曜的天下,从来不是靠作壁上观得来的。
  朝露忍下心间战栗,又绕至他身后,替他包扎前胸那道箭伤。她掠过他的肩头,一眼看到那处离心口不过几寸的箭伤。
  她一惊,眉头一点一点蹙起。
  李曜是马上夺的天下,骑射工夫了得。要伤他一下,都无异于虎口拔牙。
  能在李曜眼皮子底下,给他如此一击致命伤的,当今西域,有此箭术之人……
  朝露只能想到一个人。
  她周身的血开始沸腾起来,耳边忽闻“咣当――”一声。
  什么东西碎了。
  朝露惊醒回神,看到好好放着的药罐摔裂在地,浓稠的药汁漫了开来。
  她身前的李曜张开五指,在摸索着什么摸不到,紧握成拳,猛地砸了一下榻沿。
  朝露的面色霎时变了。她颤抖的手指将最后一圈纱布打成结,心中渐渐涌起了一个猜想。
  她下榻的时候,暗地里故意将一片碎瓷拂在他的面前。
  李曜看不到近在眼前的瓷片似的,起身之时,瓷片瞬时扎进手里,划出一道血痕。
  “大人中了毒,眼睛不方便,你若敢说出去一个字……”亲卫目光顿时凶狠起来,朝她作了一个引颈的动作。
  李曜的行为和亲卫的警告,已印证了她的猜想。
  箭上的毒已使得他的视力暂时受损,所以才一直没注意到她。
  怪不得,以李曜之敏锐,在她头一回入帐的那一刻应该立即发现她,更不可能到了跟前,如此近的距离,都还没认出她来。
  亲卫离开去取新的伤药,命她留在此帐中照料行动不便的李曜。
  烛火慢慢烧尽,她和李曜都浸没在夜色之中。
  她跪坐在床榻一步开外,目光一直定在榻沿那把金刀上。
  李曜平卧榻上,一动不动,似是睡了过去。如果要杀他,现在是个绝佳的时机。就算他醒来,以她的武力,要对付一个瞎子也是绰绰有余。
  可此一时彼一时,此行李曜不能死。
  邹云方才告诉她,北匈人和大梁人就像是两群狼相斗,一直在互相试探,佯攻不断。
  现在北匈人似乎知道知道大梁这群狼的头狼受了伤,于是一直在附近盘桓,想要伺机吞并。
  所以,中军帐外才突然兵力大增,是防止有人窥伺他的伤情,封锁消息。
  李曜若是死在这里,没了主帅,群龙无首,她这一队莎车使臣便会被北匈人擒住,不仅去不了乌兹,怕是连性命都凶多吉少。
  她此时不仅不能动手杀他,还要避免他重伤死去。
  朝露闭了闭眼。
  她头一回相信,这或许就是天意。三番五次,她分明占尽先机,却始终都杀不了李曜。
  洛襄在仙乐阁劝她之言没有说错。就算杀了李曜,也消磨不了她前世的恨意。她惨烈的命运,本就不止是李曜一人造成的。
  外头茂密的枝桠投在帐布上,树影婆娑,浮光微动。朝露静坐良久,身姿宛若泥胎一般凝固。
  一片死寂中,她似乎听到榻上之人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朝露睁开眼,默不作声地望了过去。
  男人浓黑的剑眉紧皱,青白的薄唇一张一合,低低唤了一声:
  “朝露……”
  朝露差点跌坐下来,浑身毛骨悚然,电光火石之间已伸出手去要握住那榻沿斜倚的金刀。嘴唇已被她不知不觉中咬破,一丝腥甜的血唤回了她一丝残存的理智。
  她僵直着身子没有动,静静看到榻上的李曜始终闭着眼,长腿抬起再滑落,又睡了过去。
  他伤得很重,方才不过梦魇。
  黑暗中,朝露在心底长长地轻叹一声。
  前世,他也被北匈人的毒箭射中过。那一回,是因为她。
  ……
  彼时,她被污蔑通敌北匈之后,还得知李曜一直在追杀洛枭。哪怕国师后来洗清了她的嫌疑,她与李曜自此生了嫌隙。
  她拒绝承宠,在李曜试图与她和好之时,她当着内侍的面,撕裂他送来的蜀锦,砸碎他赠予的官瓷。
  李曜赶来的时候,一把钳制她握着瓷瓶的手,不许她再砸。
  “当心伤了手。”
  她冷笑一声,手一松,猛烈地将手中精美的瓷器掷在地上。
  四散的裂瓷割破了帝王的掌心,鲜血直流。宫人吓得齐齐跪倒在地。李曜面无表情,望着她冷冷道:
  “你这颗心,朕从来捂不热。”
  后来,李曜再也没来过她的明霞宫。
  阖宫上下都当她失了圣心,讥笑有之,打压有之。
  这一年帝王冬狩,她却仍在名单之上。
  朝露困在宫中多时,难得出来,又是她最爱的猎场骑射,自是分毫不让。
  她一身红衣猎装,飒飒如风,弓马骠骑,与男子同场竞技,跑赢了贵族青年,甚至不输朝中武将,依旧是全场焦点。
  其间,她感到台上最高处的銮驾之上,一道灼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当夜,李曜来到她的帐中。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在皮毛软榻上翻了个身,背朝他,身子用衾被捂得死死的。
  “半年了,气还不肯消?”
  一双劲臂伸入衾被之下,不容拒绝地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掰了过来,扣入怀中。
  她想要挣扎,忽见李曜迅速吹灭了烛火,柔和的面色在刹那间变得阴沉可怖。
  “有刺客。待在此处,不要出来。”他声音低沉,每一字都敲打在她心头。
  直到他提刀大步离去,她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
  宫中都以为她已失宠,将她的帐篷安排得离皇帝的中军帐很远,又极为偏僻,大批援兵没那么快到。
  而且,李曜是屏退众人前来找她,没带多少亲卫。
  这两点,给了北匈刺客可乘之机。
  她瑟缩在衾被中发抖,听到外头传来嘈杂的兵戟声、惨叫声。时有火杖明光一闪而过,飞舞的火星子落下,照出外头涌动的道道黑影,雪白的帐幕上很快泼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血迹。
  直到一个头颅滚到她的脚下,她再也忍不住,尖叫着冲出了帐篷。
  外面兵荒马乱,地动山摇。她才一出帐子,被脚下亲卫的尸体绊了一跤,跌倒在地。
  那一刻,血肉横飞之中,她匍匐在地,以为自己被抛下了,身上的血水混着眼泪,渗入体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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