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入宫之时,见到她身着喜服, 一步步走上玉阶,朝她未来的夫君走去。
那一刻,他有过深深的迟疑。
因为他记得, 在梦中的前世, 她就是嫁给了大梁四皇子, 坐在凤鸾上,满心欢喜地成为那个人的妃子, 甚至想要做未来的大梁皇后。
嫁给他,是不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意?
夫妻成双,琴瑟和鸣,本就是他洛襄此生可望不可求之事。
可她却立在玉阶不动,也迟疑了。
一刹那,他做出了倾覆天地的决定。一意孤行,违背了自入佛门以来所受的戒律。
不惜违逆,不计代价,走到她面前。
面对她惊愕的目光,他心知不该莽撞,应该谨慎选择措辞,可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径直问出一句“他是不是你的心上人?”
她当下就否认了,他便再无所顾忌。
又排除了一个人,他离那个不敢触碰的答案,更近了一步。
“结盟有诸多办法。”洛襄静静望着身前的她,目光如注,道,“只要你不喜欢,就不必嫁。”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洛朝露听得鼻尖酸涩。
父王为她选了青梅竹马成婚,三哥要她嫁人获得依靠。前世是母亲,今生是李曜,都以家事国事胁迫,威逼利诱她嫁人。
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告诉她可以全凭自己心意,选择嫁不嫁的人。
今夜无星无月,渺小的马匹被巍峨宫墙所投下的庞大阴影尽数笼罩,一点一点淹没在火烧般的漫天红云之中。
一支利箭撕裂了如血残阳,直直落在马蹄前,拦住了去路。
奔驰在宫中的红鬃骏马受惊昂首,及时停了下来。
朝露缓缓下马,巡视一圈,望见无数道箭矢从王宫的崇楼玉宇里窜出来。明晃晃的箭簇银光映着血色落照,如烈火流星一般落在二人身旁。
心机深重如李曜,早在大婚现场布满重兵。
她知道,只要洛襄一声令下,这里的万千援兵就会冲过来为他而战。他占尽兵力优势,在王庭压制李曜,本是毫不费力。
可此刻,她看到了他目中的犹疑。
他不愿开战的原因和她愿意下嫁的原因一模一样,都是不想眼见乌兹王庭血流成河。
以他今日集结的兵力,强攻王庭亦是绰绰有余,可他却选择以使臣和佛像偷渡潜入,尽可能避免正面开战的伤亡。
佛子身怀金刚手段,亦有菩萨心肠。此为无量佛心。
浩大的夜幕沉沉压在王殿的鸱吻之上。
朝露遥遥望去,身着玄青婚袍的李曜立在玉阶前,朝底下高声道:
“把她放下,我便止战。佛子若不肯,我们在此地决一死战,血染王庭。”
洛襄纵身下马,抬起宽大的袍袖将她护在身后。他声色端严,凛凛如霜雪,一语吹动她心:
“她不是筹码,不能用来交易和算计。”
李曜微眯着眼,薄刃般的目光掠过并肩而立的两人,紧绷多时的唇角微微一抿。
他乃一国皇子,要嫁给他的高门贵女数不胜数。而他最中意的新娘,今日大婚竟当众随佛子离去,令他颜面尽失。
兵力不如人,新娘又悔婚,心头恨意难消。李曜紧握成拳的五指指骨“咯吱”作响,忽而暴起,怒吼道:
“身为佛子,竟为了一个女人可以枉顾众生,枉顾王庭上万无辜之人的性命吗?一旦开战,今日这里死的每一个人,都是佛子你犯下的杀戒,造成的恶孽!”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天色完全沉了下来。
黑暗中,洛襄平视前方,错开四面探寻的目光,摇了摇头,面容严肃沉毅,厉声质问道:
“城中梁军已是强弩之末,两军相斗并无益处,皇子何必要鱼死网破?”
“要我放过其他人,可。”李曜冷笑一声,摩挲着镶绣龙纹的甲臂,忽而五指张开,身旁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得到他的命令,利箭对准了洛朝露。
“乌兹女王擅自逃婚,背弃盟约,怎么能一点代价都不必付出?此一箭,解我心头之恨。”
“佛子,你来选。”李曜唇角勾起,冷冷道,“你是救这王庭万千众生,还是救她一人?”
杀人诛心。
朝露明白了李曜的意图,脊背上透出的冷汗霎时浸湿衣袍。
李曜的兵力不及洛襄,想要借此计逼迫洛襄就范。李曜掌杀伐决断,两世征战,向来视人命为草芥,可佛子不能。
若洛襄选了她,便是要牺牲苍生,自此背负杀孽深重的骂名。
若洛襄放弃她,李曜就是想要看她和佛子自此离心。
是为,杀人诛心之毒计。
一时间,偌大的乌兹王宫寂静得恍若一座荒城,人语声停了下来,无数道目光落在正中的玉白身影上。
千军万马,万马齐喑,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朝露偏过头,望见洛襄那张素来无甚表情的面容露出森然之色,夜色下浓烈的眉眼变得锋利至极。
他也转身,静默地望向她。
在他无声的凝望中,她看懂了他的抉择,读出了他的取舍。
他能来,尝试救过她,就已经很好了。她已没有遗憾。朝露垂下头,在心底对自己道。
夜风拂过他宽大的袍袖,他身如玉山,岿然不动,缓缓闭上了黑沉的眸子。
再睁眼时,洛襄的眉宇已恢复沉静,吐出两个字:
“停战。”
朝露长长舒出一口气,笑了。
幸好,他选了救这王庭万人。若他选了她,他就不是她心悦两世的佛子洛襄了。
朝露闭上眼,朝外走了一步,朗声道:
“是我悔婚,有错在先,不愿牵连旁人。此箭,我自受。”
李曜睁大双眼,青筋暴烈的手臂遏制不住地颤抖,忽而一笑,道:
“洛朝露,你就算死在箭下,也不肯嫁我吗?”
朝露扬起下颚,隽秀的下颔线露出一道绝美的弧度,傲然一笑道:
“我已是乌兹的王,如果连我的婚事都不得自主,如何统领一国?”
洛襄方才说过,只要她不喜欢,就可以不必嫁。这一世,她有决定自己婚事的权利,她可以依照自己心意而活。
“王,不可!”邹云领兵拔刀上前,向她冲过来。
朝露挥手制住了他,面朝众人,不惧声色,高声道:
“今日我甘愿领受殿下一箭,以息殿下雷霆之怒。望四皇子殿下信守诺言,一箭之后,无论我是生是死,请殿下即刻退兵,不许伤我的臣民一分一毫,离开乌兹王庭。”
在场之人有乌兹文臣武将,亦有各国使臣,见此状无不动容。
谁能想到,他们数年来一向嗤之以鼻的荒淫王女,竟然将他们视为子民,竟然愿为他们甘受一箭。人群唏嘘不已,更有人开始向飞扬跋扈的梁军大声叫嚣,鸣声鼎沸。
李曜身旁的弓箭手顿住,手心的汗已湿了弓弦,低声请示道:
“殿下,是否放箭?”
另一亲卫道:
“殿下金口玉言,若是就此罢手,我大梁颜面何在?”
李曜紧眯着黑眸,指骨因太过用力而泛着青白。
他料到了佛子必会放弃她,却没料到她竟甘愿受他一箭。
千万人面前,他说过的话,不能收回,否则他大梁军威何在,如何在西域立足?
她胆敢如此忤逆他,就该让她尝尝被人当众抛弃的滋味。让她知晓,最后放弃她的人是她心心念念的佛子,不是他李曜。
可即便她对他如此狠绝,他也不想伤了她。此一箭算是小惩大诫。
“不要伤她,只作震慑。”李曜音色极冷,又令道,“若是见一滴血,你便提头来见。”
弓箭手额头冒汗,执弓的手抖了抖。行军多年,从未得过主子如此诡异的命令。要他一箭取人性命不难,可要他向人射出不能伤及分毫的箭法,委实不易。
风满庭楼,长天夜色,最后的晚霞宛若滔天烈火,烧尽天穹,美艳又壮丽。
玉阶之下,朝露闭着眼,听到箭矢破空而来的声响。
那声音很细,像是夏夜里戛然而止的蝉鸣,又是指间铮铮崩断的琴弦。她很熟悉,因为前世她亦曾听过。
她静静地立着,静静地等待,直至几滴猩红,溅到了她的面颊。
朝露缓缓睁开眼,看到一抹凛冽的玉白挡在她面前,干净的袍角霎时被鲜血泅作深红。
温热的血流漫过来,像是灼烧一般,刺痛了她的肌肤,她却觉得浑身冰凉无比,四肢百骸被彻骨的寒意浸没。
“洛襄!”朝露叫出声来,扑了上去,看到那支本该射向她的箭刺中了他的胸口。巨大的错愕将她的心一把攫住,她无助地问道:
“为什么?……”
洛襄望着突然扑入怀中的少女,英挺的眉微微一蹙,好似她问了一个傻问题。
垂落的右手慢慢环住了她颤抖不止的肩头,终是轻声回应了她:
“因为,你也是我的众生。”
佛渡众生,亦渡一人。
世间若无两全之法,他也不会因为众生而放弃她。
如果不能选择她,那么,就代替她。
朝露愣住,大滴大滴的眼泪不受控地涌了出来,嘶声喊道:
“医官呢?医官!”
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慌乱的她。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听好。”洛襄咳出一丝血,集中所有意志力,对她道,“城外,还有三支我的亲军,不是佛门中人,可以为你所用。”
“梁人不会善罢甘休。你要坐稳王位,需要利用北匈,两相制衡……”
他似是支撑不下去,眼睫翕张,艰难地动唇继续一一道:
“若是北匈人不来,梁人硬要逼你退位,你让邹云护送回莎车。我于莎车王室有恩,定会善待于你。还有,莎车有我的私库,足够供养你的商队和军队……无论你将来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
他到底还默默布局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朝露毫无心思听他步步谋划她一个人的将来,紧紧反握住他的手,道:
“我父兄的仇已经报了,王位我也可以不要,我的商队可以赚很多钱。我只想去大宛国骑骏马,渠勒国摘石榴,高昌国看佛像……之前都说过的,你陪我一起去看好吗?”
她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小指,哽咽道:
“你和我拉过勾的,受封为佛子的时候要穿玉白的袈裟。你绝不会死在这里!等你做了佛子,你所编译的万卷经书,会传至中原,为万世颂念。”
见他的眼眸正慢慢闭阖,朝露失声道:
“你明明答应我三哥,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你是出家人,不能妄言!你若是食言了,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洛襄微微一怔,倏然笑了。他苍白的唇角被腥血染红,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她哭得好厉害。他从未见过,一向骄傲明艳的人,竟然也有那么多的泪水。
他手指动了动,想要拂去她淌落的泪水,少女泪光莹莹的脸渐渐模糊了起来,他像是累极了,终于闭上了双眼。
……
在场本是为佛子而来的多支军队大惊失色,纷纷拔刀相向,道:
“大胆梁人,竟敢伤害佛子。”
佛子是佛陀在世间的化身,伤害佛子,有如伤害佛陀。出佛身血,乃是佛门五逆罪之首,必堕无间地狱。
李曜亦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他沉下喘息不止的胸口,死死盯了一会儿那道被血色染红的玉白身影,很快镇静下来。
“箭分明射偏了,他根本死不了。”他冷笑置之,道,“就算真死了……挡我路者,不要说是佛子,任是诸天神佛下界,我都杀得。”
佛子遇刺此事非同小可,亲卫已是吓得面如土色,对视一眼,纷纷跪地,谏言道:
“殿下,西域奉佛子为至尊,大军震怒,正所谓哀兵必胜,今日兵力悬殊,我们还是先走为妙。”
李曜沉吟片刻。如今千夫所指,就算洛襄没有下令,眼前这近万大军亦会佛子而战,举兵相向,针对他大梁。他之前离间的计策,算是失效了。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李曜思定后,由亲卫簇拥护送,速速离开了乌兹王宫。
***
是夜,乌兹王殿的寝宫。
帷幔上重重叠叠的喜绸都已全部撤去。灯台上的大红喜烛还未来得及换下,仍在燃烧。
夜色犹深,风来一动,烛火一明一灭。
前厅传来刻意压低的女声,还带着一丝哽咽:
“无大碍?无大碍怎么还不醒啊?”
医官跪了一地,面面相觑,不敢答话。
“退下。”
医官如蒙大赦,擦了擦额鬓冷汗,疾步退了出去。
大门闭阖,殿内幽静。
一道纤细的身影靠近,投在随风垂落的绡纱帐上,如雾似幻。
朝露小心翼翼地撩开帐幔,螓首低垂,替榻上的男人掖了掖被角。她静悄悄地坐在榻沿,身子微斜,一只玉臂支着下颔,倚在帐前。
镶袖上垂下的丝绦随着青丝微微拂动,细细的影子柔软细腻,迤逦在他肩旁。
洛襄眼睫颤动,缓缓睁开了双眼。
“你醒了?”
看到他醒来,少女面露喜色,微红的眼尾尚有泪痕阑干。见他眉头紧锁,她担忧道:
“可是哪里不舒服?”
洛襄微微颔首,因受了伤声线有几分哑,点头道:
“是有一个难题。”
“什么难题?”她撇撇嘴,面露讶异,“你是多智第一的佛子,还有事能难倒你?”
洛襄不动声色道:
“歧城千佛寺有个比丘,要为你还俗。”
朝露眨了眨眼,覆在身前的双手,慢慢攥紧。她没想到他一醒来,说的却是这件事。
她当然知道他提起的那个白袍比丘。
当时在那寺中,她以为是他从李曜手中救了她,还以为一早醒来就可以见到他,清晨从房中出来的时候特地换上一袭梨花白的衫裙。因受伤而惨白的面靥还轻抹了些许脂粉,提一提气色。再以口脂点唇,如珠似玉,既有病弱西子三分娇柔,又似飞天神女七分灵动。
一路在寺中,确实有不少年少的僧人频频回头,偷偷望她。
结果她一看到玉白的袍子,却认错人了。为此还不得不提前出发往王庭,特地避开那个比丘。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洛襄在佛塔闭关,这种事,他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此时,朝露因这份小心思而生了几分心虚,抿了抿唇,别过脸去,嗫嚅道:
“他要还俗,关我什么事。”
她垂着头,身子挡住了一方明亮的烛台,只余一点点火光穿过她发丝,在他的面庞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