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的清辉自缝隙中撒曳入殿,一地霜白。
伊人走后,佛殿寂静无声,连经幡都忘了挥动,层层叠叠罩在头顶静止一片。
洛襄抹去唇角的血渍,在蒲团上打坐入定。每逢月圆,熟悉的痛楚正从心底慢慢爬了上来,如同万蚁噬心,叫嚣着一点一点侵吞他的意志。
他此生已经历过数百回,本该心如止水,默默承受,忍过去一夜便可无事。
可今夜,似乎欲望比之曾经更为强烈和蓬勃,像是要将他的四肢百骸焚烧殆尽。
幼时学佛,少时受戒,一生沦为佛门傀儡,困于佛塔,出入受限,或许今后就要幽闭,再也无法施展他济世的理想。她是他无望的生命中短暂的欢愉,虚无的欢愉,唯一的欢愉。
有时候他感激这样虚无的梦境。至少梦境中的她是真实的,会柔情似水地勾着他的颈,妩媚肆意地绽放,令人怜惜,又想要掠夺。
他已不自觉的地沉迷其中,甚至不堪地与现实混淆起来,把她吓跑了,无影无踪。
她成了乌兹的王,不必再求他庇护,身边有的是得力干将,大梁和北匈的使臣都对她趋之若鹜。
她,不会再需要他了。
今夜过后,他会彻底地离开她,接受自己原本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死寂中,恍惚有一阵柔风吹入殿中,轻轻拂面。
“襄哥哥,我担心你……”她犹犹豫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又来入梦了吗?
洛襄艰难地抬起手,捧起她的脸,轻抚仍在泛红的面靥。
肌肤的触感如此真实,少女身上独有的幽香扑面而来,唤回了他沉滞的五感。
她如此美丽,像是一颗坠在他心底最为纯澈的朝露,待日出之时就会消散不见。
难以自持,几近失控。他将人狠狠扣在怀中,拥吻起来,掌着后脑将她缓缓按下。她似是没有预料,起初挣扎了几下,后来低声啜泣,温热的泪水很快泅湿了他的肩头。
他心疼地拂去她眼尾的泪花,干脆一下一下吻在她的眼睫,唇齿之间,尝到了她泪中苦涩的痛意。
“对不起……”她一声声地在道歉,好似因他温柔的吻而哭得愈加伤心,泪珠颗颗滚烫,落在他的掌心。
殿内,经幡大动,香烛明灭。
他参不透情爱,沉沦于欲海,没有通过佛祖的考验。
莲瓣红痣染作丝丝绯色,微湿的水润,更加诱人,在他眼底不断跳跃。鸦云堆髻,珠钗半斜,青丝泻地,白皙的纤颈受不得力,摇摇欲坠。
脑海中仅存的一丝清明之下,他俯下身,强忍悸动,摩挲颈侧柔腻的肌肤,狠狠含住吮入口中。
留下独属于他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样旖旎而深刻的印记,日出之后,是否会也会随着她而消散呢?
第62章 秘密
这一日, 天际才泛出一丝浅浅的鱼肚白,万方静谧, 连鸣鸟都还在枝头瞌睡。
远处忽然传来震天动地的马蹄声, 乌兹王庭城墙上驻守的禁军心惊肉跳,以为敌军突袭,背上弓矢长矛, 疾步往t望台上一探。
漫天黄沙在城门前的山谷荡开。群马自沙尘中烈烈而来, 看不清马上人影,只见一队庞大的人马随着沙丘迅速地移动。
一排排迎风招展的金边旌旗如汹涌的滔天巨浪,在暗夜的尽头浮动着金鳞一般的光辉。
是佛门的万字旗。
西域佛门不会擅自发动进攻,此番并非开战。守城禁军心下稍舒, 又不禁惴惴, 如此大的阵仗,若非开战,为何出动这般隆重的兵马?
虽心中疑虑, 众人不敢怠慢,打开城门。禁军中不少人本是佛门信众,随即丢下武器, 跪伏在地,恭敬行礼。
数百绛赤僧袍的武僧身形魁梧, 金刚怒目,手执利器,簇拥着一队镶绣文殊兰旌旗的甲兵进入城门。
最正中, 身着金甲绫袍的将军。其人头戴面具, 身姿挺拔, 异兽纹的重甲散着一圈浅金色的光晕,气势如虹, 威仪逼人,令人不敢迫视。
这队人马如风雷烈动,疾行穿梭之间,旌旗猎猎作响,踏破无人摊位,扬起阵阵尘土。晨起的民众见之心惊胆战,手忙脚短地退避三舍。
正在此时,官道中窜出一个睡眼惺忪的垂髫女童,被突如其来的兵马吓得跌跌撞撞,眼看就要被疾速通过的马匹踩踏在地。
一道金光闪过,为首的金甲将军一扬马鞭,领先一个马头俯下身贴着马腹,将瘫坐地上的小女一把抄起,拎上了马,避开了身后无数夺命的马蹄。
将军勒马,将女童递给身旁亲卫,亲卫下马,将她交还于一旁还在痛哭流涕的女童母亲。将军扶了扶镂金面具,一蹬马腹,掠过跪地大声感激的民众,纵马跟上了最前的武僧团。
女童被失而复得母亲抱在怀中,小人儿尚在懵怔,想起方才面具下那双清澈动人的眸子,喃喃道:
“好漂亮。”
有行游多年见多识广的商人望着绝尘而去的队伍,捋着胡须道:
“文殊兰金旗,金光铠甲,镂金面具,那是高昌国的昭明将军。”
众人纷纷围上来,无不心怀敬仰,议论道:
“昭明将军以一人之力,维系高昌小国不为北匈所吞并,乃神人也。”
“昭明将军仁心仁义,威名远播,北匈人屡次来犯,都未得逞。”
“昭明将军听闻病重,如今可是大好了?”
喧哗的人语声随着扬起的尘土渐渐落定,消散在风中。
……
乌兹王宫。
天还未亮,邹云疾行入宫,十万火急地上报高昌佛门来兵之事。
这一夜洛朝露本就睡得极浅,浑身酸麻无力,被邹云从寝宫中唤起,便即刻披衣起身。
听邹云疾声来报,她从一夜绮梦中迅速清醒过来,问道:
“高昌?昭明?”
高昌与乌兹素来并无渊源,交集甚少。此番前来,必是事出有因。
邹云向她介绍其人:
“高昌国的昭明将军乃是西域第一名将,曾领区区百骑,击退北匈人数千大军,由此一战成名。高昌国不纳贡,不称臣,北匈始终吞不下这块肥肉。”
朝露沉吟,少时曾听三哥说起过这个人,在西域有百战百胜的名号。
佛门中人带着昭明挥兵前来乌兹,究竟意欲何为。
朝露心中疑惑,还欲再问,却见邹云忽然定定望着她,深黑的眸光倏然变得锐利,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朝露知晓,邹云是个杀名在外的人,何事竟能让他犹疑至此。
“王……”他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神色复杂地抬手指了指她的颈侧。
朝露倏然色变,心下一惊,想起昨夜在佛殿内的声色纵情,快步行至铜镜前一看。
少女一夜雨露润泽,雪肌生光,软玉一般动人心魄,微红的眼尾蕴着一笔含春风情。
只雪白的颈侧确有一道极深的吮痕,过了一夜,粉嫩的印记已成绛色。
谁能想到素来清正端方的佛子每逢月圆之夜,竟会如此强硬且恣意。
朝露面上泛起微微潮红,立了立衣襟,掩去那道欲情横生,引人遐思的红痕。
“邹云,你是我最信任之人,此事我不欲瞒你。我与他有过一段前缘,他的心魔因我而生,因我而起。心魔一日不除,他终难以得道。”
昨夜他向她吐露每逢月圆的梦中之事,她才知道,原来一直以为困扰他的心魔就是他和她的前世。
本是前世她所造的冤孽,今生竟又害得他月月都要受此酷刑。
可面对他的质问,她不能承认,也不敢承认,好不容易有了重头再来的机会,怎能亲手又将这美丽泡影打碎。
因此,她又一次对他撒了这样的弥天大谎,不惜褪衣求证,利用他的怜惜,算计他,欺瞒他,让他以为只是幻梦一场。
昨夜,她仓皇逃离后,知他每逢望月必要受欲念折磨,实在担心他一人,又心中有愧,遂又中途折返回佛殿,却不料被他牢牢拥在怀中。
情之所钟,一往而深,再难舍难分。
“佛子可是为王破了戒?那就合该为王还俗,娶王为妻!”邹云愤愤,腰际刀鞘碰撞轻鸣。
“他不会知道。他有魇症,形同梦游。醒来什么都不记得。”朝露淡淡道,“我不过助他一臂之力,以他的觉悟,终有一日会参破情爱,顿悟得道。”
今朝雨露,明日逝水。
不过是一场为他渡劫的露水情缘。待他终有一日破魔,她便可自行离去,如朝露化作逝水,消亡于天地间,自此不觅踪迹。
“是我心悦于他,我心甘情愿。邹云,我要你以命立誓,此事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可于第三人知晓,坏他此生梵行。”
邹云别过头,不肯言语。
“你仔细想想,他为佛子,是否对乌兹和我们更为有利?”毕竟她这王位,是他一手促成的。
邹云咬咬牙,这才依照她的命令应下,又道:
“王既心悦佛子,不如我为王将他扣下,只为我们所用。佛子一人,可抵西域千军万马。”
邹云前日看到了佛子在她婚礼上的强劲势力。只要他肯开金口,西域多个佛国都将臣服。若是有他坐镇,莫说乌兹,整个西域或唾手可得。
“休要胡言。”朝露低斥道,“佛子岂是你说扣就扣的?佛门岂会允你这般胡作非为。反倒招致祸端。”
邹云手掌紧握刀鞘,忽闻宫门有号角声响起,疾步护送洛朝露前往宫墙城楼。
混重的号角声回荡在宫廷,那队不速之客的人马转眼已至城堙脚下。
朝露身披战甲,透过女墙的雉堞向城下望去。
一轮旭日自城楼檐角而升,万道金芒所照之地,兵马猎猎振动的旌旗犹如万千华光浮动,静默之中,有龙吟虎啸之势。
两队人马泾渭分明,一左一右依次排开,列阵朝宫门。其中确有一人头戴金色面具,气魄精纯,耀人睛目,浑身透着杀伐凛冽之气。
那便是西域口耳相传的神兵天将,昭明。
来者不善。朝露心头顿生一个不祥的预感。
只见昭明将军对身旁亲卫耳语几句,那轻甲绫袍的亲卫纵马上前几步,高声道:
“我等受佛门之托,奉命请佛子回去主持大事。”
朝露心道,这是来抢人来了。想起前日洛襄所以说的,他们哪是要他什么主持大事,分明是要将他幽禁。
她面色骤冷,高声喊道:
“佛子是我乌兹王庭的客人。岂容你随口一言就定他来去?
话音未落,城下大军前阵的弓箭手忽扬起数百道光芒,对准了宫墙之上的众人。
那亲卫从重重箭矢中上前一步,项上头盔上的红缨随风扬起。他冷冷道:
“乌兹王女既已为王,我劝你见好就收。佛子乃佛门中人,岂能容你三番五次利用?”
朝露不解此言何意,忽闻玉杖声咚咚而来。是戾英款步走上城墙,行至她身边,悠悠道:
“他为你引兵数千入王庭,已是触犯佛门戒律。”
“你想一想,若是谁都能如此借用佛门之力称王,那这天下岂不是乱套了。佛子为你破了例,这个口子一旦开了,佛门威严何在?”
“如此,佛门自是要找上门来,将人要回去,好好惩戒一番。”
朝露眯了眯眼,一扬臂,身旁邹云心领神会,递上她的雕弓。她张弓搭箭,对准城下之人,冷笑一声道:
“我非佛门中人,无需遵佛门之令。请将军带兵退出乌兹,未经国君许可,踏我国土,擅动兵伐,乃僭越之罪,必不轻饶。”
那亲卫早有所闻,乌兹王女年纪轻轻当了乌兹王,目露鄙夷,见状并不避退,亦拉开手中大弓,对准城楼,嗤笑道:
“无知小儿,敢与佛门相争?”
话音未落,一道破风而来的利刃刺穿他头盔上的红缨,强劲的箭气连带将头盔拽落在地。
那亲卫摸了摸头上已空空如也,大惊失色,手中弓弦一松,离弦疾飞的箭矢朝城墙而去。
朝露不动声色,被身旁禁军护卫退避之时,故意挺身靠前一站。
那本是偏离的箭矢便擦着她的肩头而过,锋锐所至,甲胄尽破,连带着大片的颈侧溅满殷红鲜血。
王袍上卷草金纹已为鲜血所覆,一旁的侍卫慌忙为她递上巾帕,要为她包扎伤口,擦拭血迹,皆被她一一掠过。
唯独邹云未动,望着她素肌淌血,神容愤恨中带着一丝叹息。
朝露心下冷笑。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既是使城下之军处于下风,又要在即将日出天光之时,借血迹掩盖住她颈上惹人非议的红痕。
王上遇袭受伤,按兵不动立于她身后的禁军众人面色煞白。确认她只是皮外伤才舒一口气,一时群情奋起,面露激愤之色。鼓噪声中,纷纷拔刀相向,搭箭于弦。
“伤我国君,踏我国土,罪不容诛。”
城下军队见状,已列阵包围了宫城大门,百千道箭矢,齐齐对准城楼。
一时间剑拔弩张,战势一触即发。
“住手。”
一道清喝声响起。
循声望去,一缕玉白映照着天边日升而起的朝霞,身负柔光,夺目绚烂。
一刹那,城上墙下的所有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城堙脚下,武僧和甲兵见此身影,纷纷下马伏地,额头叩首。唯独昭明仍立马上,遥遥相望。他轻蹬马腹上前,从腰侧鞘柄处抽出利器,漫不经心地握了握刀柄,道:
“宵小言行失当,冒犯了王和佛子,万望恕罪。”
锋利的刀刃吹毛饮血,削发如泥,手起刀落之间,那失手放箭的亲卫便已人头落地,随着掉落的头盔滚入沙尘。
果然是杀伐果决的大将,以一人头止战。如此,朝露轻哼一声,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勒令禁军收刀收箭,各自归位。
城下喊声高壮:
“高昌昭氏,奉佛门之命,恭迎佛子归来。”
“请佛子出城还朝。”
洛襄恍若未闻,径自向朝露走来。
“伤了哪里?”他的声音放柔放轻,目光在她身上游移。
朝露捂着肩头箭伤的手缓缓移至颈侧,微微垂眸,耳廓不由泛起了红。
“无妨。不过皮外伤而已。”
一只温润的手掌轻轻握住她的腕,将满是鲜血的手从她颈侧掰开。
朝露感到他清冷却锋锐的目光,扫过她血迹斑斑的颈肤。渊深如射,似要在她的侧颈凿出一个洞来深究。
最后,他却只是用身上取出的雪色锦帕覆住了她肩头的伤口。
朝露别过头,朝城下众人望去,道:
“不如,你先去避一避。他们不敢攻进来的。”
洛襄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朝她淡淡一笑道:
“我要随他们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