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朝露回身,立在重重的帷幕前,看到男人的明光铠甲上鲜血遍布,凝固的血痕被雨水一道道冲刷不仅。随着刀尖垂落的劲臂上,还绑着她嫣红的软丝帕。
  恍若隔世。
  惨白的闪电一晃而过,将他英气的脸照得有如鬼煞。他满身杀气未灭,行至她跟前,霍然屈膝半跪,厉声道:
  “邹云,幸不辱使命!”
  他的身后,一众精兵其声道:
  “恭迎乌兹女王。”“恭迎乌兹女王。”
  朝露一颗悬着的心落在了实处。
  她得了上策,上天待她也不算太坏。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将两人之间的缝隙灌满。邹云上前一步,头一回逾矩,攥住她的手臂指引着她走出殿门。
  她能清晰地感到,邹云孔武有力的手臂在微微发颤,不知是敬畏,还是激动,抑或是用力太过,一路杀了太多的人。
  殿外,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暴雨已渐渐消停,雨雾中的王宫露出雄伟巍然的轮廓。
  一路上,洛朝露被邹云紧紧扶着。他不让她低头看到满地的尸山血海,时而低声道一句“小心”,带她避开横陈在眼底的尸首。
  王殿之中,灯火通明,一场夜宴尚在闭幕。洛须靡自即位后,每夜都要宴请群臣,醉生梦死。
  那是她最后的战场。
  守殿的禁军早已换了人,朝邹云躬身一揖,在他的点头示意之下,为她打开了大门。
  喑哑的胡乐传入耳中,殿中有一双美姬莲步缓移,轻歌曼舞。
  靠近门那一侧的案上坐着洛须靡的副将,眯着酒醉后迷离的眼,朝她嘿了一声,笑道:
  “王女,可是来献舞的?许久不见王女舞姿,甚是想念呐。”
  朝露面无表情,身后的亲卫已快步至人跟前,手起刀落,血溅三尺。一颗人头“轱辘”一声滚落在殿内中央,吓退了一众翩翩起舞的美姬。
  朝露掠过人头,翠羽鞋头毫不避讳地踩在漫开的血迹之上,道:
  “我来,确实是要请各位看一场乐舞。”
  语罢,她拍了拍手,身后几走出个身着华服的伎人,有男有女,在殿中摆上一王座,开始起舞。
  一名男伎手握酒杯,当着众人的面,将手中粉末倒入杯中,献给王座上的另一名男伎。那人不明不白饮下,忽而口吐鲜血,倒地不起。下毒的男伎随即强行抱住了旁边的女伎,携手登上王位。
  在场的大臣自然看出这场舞演的是一出什么戏份,默默不语。
  王座上的洛须靡如梦初醒,大惊失色,骤然从案上起身,拔刀而出,指着立在中央的女子,道:
  “洛朝露,你大胆!这是要做什么?”
  见他拔刀,邹云刀锋出鞘,劲臂一挥,无数将士从殿门后涌了出来,纷纷亦拔刀相向。
  一片刀光剑影之中,洛朝露上前几步,秀眉微沉,一双明眸渐眯得狭长,冷冷地扫视一圈乌兹众臣,轻飘飘地道:
  “叔父毒杀我父王,强娶我阿母。方才,你们可看到了?”
  两侧尚有洛须靡的亲兵副将,见状有一人奋起大声道:
  “你这是逼宫谋逆么?”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又一人头落地,先前那人尸骸仍颤,颈血犹温。
  附近的众臣赴宴朝服被溅了一身斑斑鲜血,形容惊悚,又见殿门已戛然合拢,难以逃逸,纷纷丢下杯盏,朝她跪地齐声应道:
  “是王毒杀了先王!我们都看到了!”
  朝露勾唇一笑。当初明知如此,却一声不吭的臣子今日倒是将真相喊得响亮。
  她微微抬起纤巧的下巴,声音朗朗在殿内回荡:
  “叔父为君不仁,有违天道,不仅杀我父兄,害我阿母,更使乌兹民不聊生,饥殍遍野。我乃父王唯一尚存于世的血脉,今兹为父兄报仇,登乌兹王位。”
  众臣倒吸一口凉气,虽西域诸国如大宛、高昌出过女王,乌兹历史上可从未有过女人当王的。可看看地上漫过来的粼粼血迹,无人敢说一个不字,只把头垂得更低。
  未待群臣发言,身后众亲卫已逼近王座之前,数道明光晃晃的刀锋已横在洛须靡颈上,制得他一动不敢动。
  邹云对洛朝露耳语几句,将一封早已备好的绢帛诏书递给了她。朝露点了点头,微微撩起沾了污血的裙摆,走上玉阶,将手中诏书掷在洛须靡面前:
  “还请叔父退位让贤,签署诏书。”
  这下轮到看戏的大梁使臣咂舌。
  这王女不一般,竟还懂名正言顺的继位之法,一举绝了其他人兵谏的借口。这梁人改朝换代才懂的封口之术,她居然一清二楚。
  “下毒之人非我!”洛须靡猛啐了一口,将头一横拒绝,身旁的锋刃已将他一缕鬓发割去。发丝还未落地,刀刃已近在颈脉。
  少女言笑晏晏,诚意满满,道:
  “叔父待我不薄,只要肯让位于我,我自是愿意念及旧情,可以饶叔父一命,送你回封地玉城颐养天命。”
  洛须靡咬了咬牙,签了退位诏书,摁了血指纹。
  邹云将地上的诏书拾起,拂去边缘的血迹,递给了她。
  “很好。”朝露接过一看,满意地笑了一声,随即将诏书一卷收起,看了邹云一眼。邹云拔出腰上佩刀,双手献上,交予她面前。
  洛须靡还未来得及抬头,吹毛饮血的锋刃已遽然落下一刺,贯穿了他的胸膛。
  朝露抬起拿刀的手,淡然视之。杀父仇人喷涌而出的鲜血淌在皙白的指间,倒也别有一番香艳。透过血色的指缝往下看去,殿内众臣抖如筛糠,噤若寒蝉。
  兵不厌诈,称王称霸。没杀过人,沾过血,怎么稳坐王位。
  满地血迹久久不曾干涸,朝露脚踏玉阶,终于坐在昔日父王抱她在膝的王座之上。
  脚下,群臣伏跪,山呼万岁。
  遥遥望去,一道纤丽且挺拔的身影从门外的黑夜中走来。
  洛朝露从王座上悠然起身,丢开手中刀柄。一眼看到女人i丽的容貌,眉不点而翠,目不画而明。她微微一笑道:
  “阿母终于肯来见我了。”
  承义公主神容冰冷,目之所及,殿内狼藉,遍地血腥,又打量了一眼她一身带血衣衫,道:
  “朝露,你收手吧。”
  洛朝露眉峰一耸,眼中锐光闪动,隐忍多时,忽而低喝一声道:
  “出去。”
  冷汗淋漓的众臣闻言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逃出王殿。邹云欲言又止,在她凛冽强硬的目光下亦随其余亲卫退出殿内。
  人流散去,空荡的大殿落针可闻。满目赤红,腥血犹在。
  朝露定定望着姿容华丽的女人,唇瓣动了动,委屈中带着一丝洋洋得意,道:
  “自我出逃,阿母派人穷追不舍,甚至追到了莎车国。我一回来,阿母迫不及待将我幽禁宫中,是万没想到我回来是为了这一出戏吧?”
  “儿请阿母上书,劝服大梁皇帝与众使臣一道拥护我即乌兹王位。”
  “不可。你绝不能为王。”承义公主摇了摇头,目光坚定,不为所动,“你速收手,此事尚有余地。”
  朝露冷笑道:
  “开弓没有回头箭。阿母早知今日,何必当日苦苦相逼。”
  承义公主愤然拂袖,背转身去,恨恨道:
  “我在乌兹苦心经营的一切,一朝不防,竟然被你如此摧毁殆尽!”
  朝露微微一怔,忽如醍醐灌顶一般领悟过来。
  洛须靡死前拒不承认毒杀父王,被她当作狡辩,如今死无对证,她忍不住颤声问道:
  “所以,是阿母联合大梁,费尽心机将洛须靡推上王位的?”
  在她猩红的视线中,女人缓缓转过身来,姿态向来优雅从容,鬓发分毫不乱。
  “我十四岁因我谋逆案沦为戴罪之身,被迫嫁到乌兹为王妃,所求不过有朝一日能戴罪立功,为我大梁一统西域,最终我亦能荣归故里。你父王既不愿归顺我大梁,我便换一位听话的新王。”
  这番话像是惊雷一般落下,将朝露一下子击中了,几乎要站不住。
  在这一瞬间,前世今生,很多她始终模糊的事情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为何父王病逝前,只有母亲在旁,连诸位王子都不能接近。
  若非有人接应,为何洛须靡能如此顺利带兵入王庭,而即位后只有母亲一个夫人。
  为何佛子一出现,洛须靡和母亲如临大敌,甚至要将亲女儿送上……
  朝露仍然不甘心,抬首死死盯着女人沉定的面容,反问道:
  “我是阿母的女儿,有一半梁人血统。况且,我是父王留下唯一子嗣,除了我,谁还有资格坐这王位?”
  朝露忿忿不平。
  在乌兹王庭之时,算计禁军头领邹云出逃,又借着佛子的威名在王寺蛰伏,暗自养了一支商队作茶马交易,借此囤积战马和兵力,获取西域诸国情报。
  为了回乌兹,不惜与前世仇人李曜虚与委蛇。甚至连自己的婚事都拿来利用,与戾英交易。
  步步为营,步步惊心。
  她为此花费了多少心力,她凭何要因母亲一言而放弃?
  朝露昂起了头,抿紧发白的唇,一字一句道:
  “既然这乌兹王位是阿母定的。洛须靡这等废物坐得,女儿我为何坐不得?!”
  承义公主缓步朝她走近,涂了豆蔻花油的殷红指甲轻轻拂过她的脸,冷冷地笑了一声:
  “谁都可以,唯你不能。”
  那一声笑,朝露不寒而栗。惊悸中,女人幽然转身离开了大殿,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
  朝露望着她的背影,浑身因登上王座而沸腾的血流冷却了下来,向后趔趄一步,两眼发黑,被赶来的邹云扶住。
  巨大的茫然不解和一丝莫名的惊慌盘踞在她脑中。
  她突然想起了前世很多事。
  自幼以来,她的母亲一直以来都是个谜团。
  她会温柔地为她挽起青丝,盘成一个个美丽的发髻,为她梳妆焕容,教她歌舞取乐,却从不教她诗书汉文。
  她幼时去母亲书房,好奇翻看案上的汉文书籍,却被母亲夺走斥责。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愤恨的容色,一把打落她手中的书页,放入香炉烧成灰,都不准她再看。
  母亲也不喜她接触公主府中的汉人,更不准她与他们交友。
  洛枭不在的时候,她终日与马匹和马奴为伴。她没有朋友,只有奴隶,养成极为骄纵的性子,任意妄为,冷血无情,父王和洛枭会赶来为她收拾烂摊子。
  后来父王逝去,洛枭失踪,她终日活于惊惧之下,沦为一颗谁都可以摆布的棋子,自甘堕落。
  最后入大梁皇宫,她因不会汉文被众臣耻笑为蛮女,只有国师愿意倾力相授,可她最后还是被视作祸国妖妃,一箭穿心而死。
  ……
  是夜,王殿深处的寝宫,宽榻之上,织金描线的帘幕低垂。
  朝露头一回睡在王榻上,所做之梦尽是荒诞的痴魇。
  那一夜天竺秘酒的苦涩与甘冽,出嫁那日凤冠上的明珠,佛窟中得偿所愿的迷情,宫墙前拂动的玉白袈裟,临死时荒凉冰冷的碎雪……
  一一铺陈在她眼底,分不清究竟是前世还是今生,是实相还是虚相,是命运使然还是人为阴谋。
  睡梦中,榻沿坐上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有一双温柔的手,缓缓为她拭去面上不断淌落的泪水。乐此不疲,极具耐心。
  朝露倏然惊醒。
  她苍白如纸的面颊上毫无血色,丝滑锦缎的中衣渗出层层冷汗来。
  幽暗的尽头,她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第58章 逼婚
  洛朝露浑身僵直, 被密汗浸湿的长发披散下来,被来人勾在指间轻轻拂过。
  眼前太过相似的轮廓令她恍惚了一阵。
  不, 不是他。他从来不会如此轻浮待她。
  思定之后, 洛朝露隐在衾被之下的手无声无息地游移到枕底,手指抓起藏于其中的宝石钗子猛地向来人刺去。
  钗尖割破那人胸口绫罗云纹之时,被那人手掌一把握住, 一道血痕沿着掌纹蜿蜒而下。朝露一怔, 钗环被从中拧断成两半,“咣”一声掉落在地。
  “我与王女不过数面之缘,你与我有何仇怨,为何次次都想置我于死地?”
  李曜阴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不仅没死, 竟然还连夜赶回了王庭。朝露惊惧万分, 往后退去,刚想开口唤守卫进来,却被那双鲜血淋漓的手掌捂住了口。
  他手中的短刀刀尖已抵在她的颈侧, 喉间的脉搏每一次跳动都能触到那一丝冰冷的刃口。
  朝露意识到,这段时日以来李曜定是发现了她对他的杀心。她不知道他今夜要做什么,若是再惹恼了他, 他恐怕真的会对她痛下杀手。
  他杀过她一次,要杀第二次时也不会心软的。
  朝露极力咽下恐惧, 低声劝道:
  “你别轻举妄动。但凡我喊一声,我的人冲进来,你也得死。”
  “别以为你将禁军全部换成自己的人, 这乌兹王位就是你的了。”李曜冷哼一声, 吐出的气息扑到她凝滞的面上, 道,“公主不认你为王, 得不到大梁的支持,你这王位还能坐多久?”
  “大人是与我来谈交易的?”朝露脑子转得飞快,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北匈人残暴无度,多年来奴役西域各国,怨声载道。大人想要一统西域,我以乌兹举国之力助你。只要大人放过我。”
  “你很聪明。知道的也不少。”黑暗中,李曜高大的身影投在绡纱帷幕上,静静地望着帐中警惕地缩成一团的女子。
  他隐隐感到,眼前这人与上辈子他遇到的那个她不一样了。
  此刻的这个她,更机敏,也更心狠,似乎也比前世更恨他了。
  哪怕刀尖在喉,她也在冷静地和他分析利弊,算计筹谋,却一点都不鲜活,也不任性了。
  他的记忆中,最后一回见到鲜活的她,是在他苦心保卫起来的冷宫里。骄纵爱闹如她,华服委地,珠钗堕尽,满眼悲愤地望着他,也是求他放过她。
  后来,他曾想尽一切办法,千方百计护在手掌心的小姑娘,一箭穿心死在了他的面前。君王掩面救不得,唯余血泪空相流。
  待他终于巩固帝权,坐稳皇位,杀光了所有曾害过她的人,坐拥万里江山,孤身无边寂寥。
  那个教他骑马,要他牵马,唤他马奴,任性起来什么都不顾的娇娇儿不见了。碧落黄泉,生死茫茫。
  重活一世,他费劲心力,出现在她面前,原本想要再看她在他面前一如往昔那般逞凶逞娇,却始终不能如愿。他不知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今日,再从她口中听到“放过”二字,他双手紧握成拳,几乎要将刀柄捏碎。
  “此番结盟,口说无凭。你嫁予我为妻,就能获得大梁的支持,还能保住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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