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光影渐渐变得昏沉,另有一丝隐隐浮动的暧昧。
  朝露心绪难定,心头狂跳不止,起身逃跑似地欲走。
  袖上的丝绦忽而一紧。
  她心跳一滞,回身隔着朦胧的纱帐望去。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黑眸亮得惊人。
  “无关么?”他面无表情,定定地望着她,呼吸有些沉,声音却很平静,道,“他对你动了心,怎能算无关?”
第60章 相许
  烛火倏忽一颤。
  帐中顿时暗了下来。雕窗外大片大片的月色漏了进来, 如碎雪一般覆满他清俊苍白的面容。
  两相沉默最是熬人。朝露回到榻沿坐下,看到他缓缓收回了拽着她袖口的手, 目光仍在她身上定住不动。
  她心头更虚, 不敢再看他,埋着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发丝, 轻声道:
  “影响佛弟子修行是很大的罪孽, 不是吗?我不是故意要造孽的……”
  洛襄点点头,道:
  “毁人梵行者,永堕阎罗,不得轮回。”
  少女双眸陡然睁大, 遽然从榻沿起身, 垂落在他枕侧身旁的丝绦撇开,离得远远的。
  洛襄见状,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样子看在眼里, 心下失笑,淡淡道:
  “错在他,不在你。既然自知梵行有损, 他就该即时回头。”
  “是他自己为了你动了心,与你无关。若有罪孽, 皆由他一人背负。”
  朝露舒一口气,轻嗤道:
  “动心又如何?”
  “况且,我是有心上人的, 任是你寺中有一百僧人为我还俗, 我都不会多看一眼。”
  洛襄撩起眼皮。
  心头燃起的火随着烛光一明一灭, 无法再被被扑灭。他动了动唇,缓声问出:
  “你的心上人, 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朝露缓缓偏过头,对上他清冽幽深的眸子,蹙了蹙眉。
  洛襄看到她眼中的狐疑,轻轻咳嗽一声,从榻上支起身子,淡淡道:
  “是我唐突了。”
  朝露摇摇头,深深望着烛光中他沉静的眉眼,连带着自己的目色也变得悠茫起来,像是从久远的记忆里打捞起一段往事,缅怀一个故人。
  “我的心上人,”她语调是他从未听过的轻柔婉转,“他志向高远,一生清正,渡人无数,也救了我。他懂的很多,说出的道理总是让人深信不疑。可我辜负了他……我后悔自己太过任性,肆意妄为,害他颠倒梦想,颠沛流离……”
  少女双瞳如水,波光粼粼,柔情涌动,道:
  “后来,他走过西域很多很多的地方,听说,最远都到过长安。只是,我再也没见过他了……”
  洛襄久久盯着她没有说话。
  他熟悉她那些唬人的伎俩,也心知肚明,她一贯说起谎话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此时此刻,他从她水光莹莹的眼中看不出一丝狡黠,只有无尽的哀恸与怅惘。
  好像,她的心上,真的藏了那么一个人。
  洛襄跃动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那个人,不是他。他自乌兹到莎车修佛,此生从未去过任何地方,更不必说千里之外的长安了。
  洛襄双眸黯淡无光,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
  “我幼时便皈依了佛门,数十年恪守清规戒律,行事呆板,不通人情。自被长老们认定为下一任佛子之后,便不被允许离开王寺和佛塔,终日译经诵偈,本打算就此困守一世,直至死去……”
  朝露回过神来,面露讶异。
  她一直以为做佛子很风光,身居高位,一呼百应,受人供奉,有人敬仰。竟不知,这也是另外一个牢笼罢了。
  所谓佛子,不过也是佛门用来固权的一个祭品。
  听到他如此剖析形容自己,朝露心中一酸,喃喃道:
  “襄哥哥……”
  “听我说完。”洛襄抬首,对上她水光潋滟的眼眸,心口的箭伤还在隐隐作痛,他的声音冷涩且虚弱,仍是极力平静地道:
  “朝露,我其实是一个颇为无趣的人……”
  除了佛法以外,他的经历一片空白,别无所长,没法如她心上人那般,胸有万千丘壑,看遍天下风光。
  洛襄咽下喉间的涩意,直起身子,以一腔难以抑制的孤勇,一字一句道:
  “但我听闻,西域广袤千里,有雪山冰峰,大漠瀚海,亦可塞上纵马,草原牧羊……还有你之前说的,大宛国素有千里骏马,阒勒国盛产无瑕玉石,高昌国的金身佛像美轮美奂……有生之年,我想去看一看。”
  “朝露,你愿不愿意陪我一道去看?”
  洛朝露一怔,神色从疑惑慢慢变成了愕然。她的表情洛襄尽收眼底,微微颔首,眼睫低垂,克制地冷静地继续道:
  “我知道我为你中箭,你心有愧意,为了不让我死,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我想、想要在清醒的时候,再确认一遍,你的心意……”
  他中箭后,她在他昏迷前声嘶力竭说的那些话,他都一一听到了。
  君子端方,不会趁人之危,怕她是轻许诺言,更怕她就此反悔不认。
  朝露望着他艰涩的神容,滚烫的目光,一时想要落泪,又不禁莞尔。
  佛子洛襄,少时便日诵千偈,以雄辩之才横扫西域佛门,十年未逢敌手。可此刻,他说话一句一顿,饶是学舌小儿都比他灵巧几分。
  她不由想起,当初在乌兹王庭,她也曾小心翼翼地试探,说想要和他一道走遍西域,译经著书。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两全之法。
  相知相伴,相依为命,即便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许定终生,也是她和他最好的圆满。
  今日心有灵犀,他终于回应了她当时隐晦的期许。
  朝露撩开胸前散落的发辫,不再以指玩弄发丝,端直了腰身。
  “襄哥哥,”她郑重地看着他,道,“若是从前,我会毫不犹豫。但是如今,我要想一想,再答应你。”
  洛襄皱眉,不由握住她攥着衣袖的手,道:
  “你是怕有损我梵行?我可以……”
  “不是的。”朝露打断了他,摇了摇头,道,“我知道襄哥哥你佛心坚定,胸怀大志,注定要济世度人,什么都不会改变你的修行。”
  洛襄默默不语,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转瞬就松开了她的手,以拳抵唇,重重咳嗽了几声。
  朝露替他掖了掖被角,微微挪了挪身子,靠近他一分,道:
  “我只是看到现在乌兹国这个样子,真的很难受。我一路从歧城回到王庭,看到如此荒凉的草原农田,没有人耕种,没有人牧羊。我想着,若是我三哥做了王,必不是这般民不聊生的颓唐境地。”
  微茫的烛火渗入她的发丝,在面上投下黢黑的暗影。她黯然垂眸,道:
  “小的时候,父王坐在王位,将我抱在膝上,指着满朝群臣问我想不想做女王。那时候我就想过,王位我当然也坐得,像我父王那般威风凛凛。”
  “可我真的做了王才发现,做一国之主,甚是不易。乌兹现在百废待兴,我有我的子民,我暂时还不能离开王庭,只顾自己游山玩水享乐。”
  若是让前世的朝露听到这番话,定是嗤之以鼻。只因那时的她并不知晓,自己自小在乌兹为所欲为的前提,都建立在父王治下的一个强盛且繁荣的乌兹。
  唯有盛世,才能容纳甚至追捧她这样美艳骄纵的王女,否则,她便是众矢之的,千夫所指的妖女。
  洛襄望着她专注的样子,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他忍不住撩起她垂落的发丝,缓缓拢至她耳后,露出少女皎如明月的面靥。
  雪腮在烛火下透着薄红,一抹浅浅的绯色如同雪化云开后的桃花。
  “慢慢来。我等你的答案。”他静静地望着她许久,唇角不由勾起,柔声道,“我此次带来的金身佛像,你可以全部熔了拿去赈济灾民。”
  朝露抬眸,不解道:
  “这样不好吧,那可是佛陀的造像,佛门子弟看到了不会有非议吗?”
  “神佛本该救苦救难。”洛襄淡淡道,“况且,近年西域战乱,生民流离,造那么多佛像,并无甚用处。”
  见她露出诧异的神色,他又补充道:
  “这些金银玉器,本不全然属于佛门,是我的信徒专门供奉于我一人的。”
  朝露点了点头,暗自腹诽,他为何分得这般清楚,佛门的不就是佛子的吗?
  月影西斜,近乎浑圆的玉轮被雕窗搅碎,落在朦胧的帐前。夜已深了,连寒蛩鸣声都渐悄。
  自朝露回宫称王,多日来神思紧绷,今夜在洛襄身边,觉得身心安定无比,难得松弛下来,困意便涌了上来。
  可她舍不得离开,好不容易见到日思夜想的人,若非怕他误会,只想爬上榻去赖在他身旁不肯走。
  她心知夜已深,洛襄一向持戒甚严,如此并不十分妥帖。于是心思便想着,只要她还在说话,他必不会赶她走。
  朝露一手伏在榻沿,一手托腮,从莎车到乌兹的见闻,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洛襄跟了她一路,她所说的,他亦有经历,还是默默地听着,唇角时不时一勾。
  她絮絮叨叨地说起:
  “有一回下大雨,我的军帐漏雨了,只能搬去邹云帐中睡……”
  洛襄眉头轻皱,随口接道:
  “商队不是连夜给你送来了帐子么?”
  她眼皮在打架,忽然抬头,睁了睁迷蒙的眼,疑惑地问道:
  “咦,你怎么知道商队半夜送帐子来了?”
  见他别过头不语,她伸出臂子,小手扯了扯他的袖口。
  洛襄咳了咳,见糊弄不过去,轻声道:
  “战乱频发,我不放心,后来派了手下保护你们。”
  他隐瞒了他一直跟着她的事实,生怕她看出他不堪的心思。
  洛襄握紧了衾被下的手,面上波澜不惊地道:
  “你不该瞒着我,独自涉险。”
  “商队果然是你的人。”朝露想起那支商队一路以来的相助,面露惭色,低头玩着手指,道,“我其实在莎车就打定主意了,一直瞒着你,是因为怕你会阻止我。”
  她抬起脸,乌黑的眼眸亮晶晶的,认真地问道:
  “佛子不是不应涉政事吗?我记得,从前在乌兹王庭,我求你帮忙为父兄报仇。你断然拒绝,说血腥政变,哪怕是为正义,与你所持之念也是背道而驰。所以我以为,你不会帮我的。”
  她隐约记得,佛门戒律森严,如此擅自动兵会有很重的惩罚。
  见洛襄始终没有回答,她仰着脸,问道:
  “为什么要冒险助我做乌兹王?
  洛襄垂下眸子,想起跟着她一路出了莎车,才看到西域民生如此凋敝,不仅战乱不断,路有饿殍,可他其力甚微,无法救下每个人。
  “佛法有时候,救不了众生。只有靠强大的人力,才能改变这样的世道。此为其一。”
  他知道身为佛子,受佛门和信众供养一世,此语可谓是大逆不道。可是,他径直在她面前说了出口。没有缘由地,他知道,她会懂他。
  “其二,我答应了你三哥,要照顾你一生一世。你做了乌兹的王,变得足够强大,待我终有一日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洛襄想起他接下来要面对的考验,话到嘴边,停顿了片刻,目色深沉,在心底微微叹气。
  他听完了她的心事,却不知该如何与她诉说,他的心事。
  铺在他前面的路,艰险且崎岖,他本是独身上路,却因一人生了贪念。
  洛襄偏过头,却见困倦的少女已阖上了双眼,支着下巴的手一松,眼见额头掉下去,要磕到榻沿了。
  他很快抬手,掌着她的后脑,将困得睡过去的她揽过来,扶在榻上。
  月光透过纱帐,少女侧卧的剪影,身段丰盈又纤约。满头长发披散下来,衬得娇俏的面容恬静而柔美。
  分明与梦里极尽妩媚,在他身上肆意动情的样子毫无相似。
  眸光轻轻一扫,看到初雪般白腻的颈子,一路向下,重峦叠嶂,雪满群山。真实地和梦里别无二致,每一寸的起伏他都熟悉万分,如同烙刻在心头。
  他微微一怔,很快收回目光,听到她绵长的呼吸,知道她已睡得很熟。
  因为洛枭亲手将她托付了他,她对他是满心的信任和依赖,从不戒备。
  可他对她的念头,不止于此。
  少女黛眉连娟,浓密眼睫上还凝着晶莹的泪点,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烛火燃尽,灭作一缕青烟。黑暗中,洛襄凝视许久,终是俯下身去,薄唇微启,吻去了那一滴只属于他的露珠。
  清甜甘冽,蚀骨销魂。
  底下的少女似是被压得不适,动了动嫣红的唇瓣。洛襄出了一会儿神,没有再停留,欲起身却被一双柔软的玉臂勾住了脖颈。
  愈缠愈紧,越贴越近。
  咫尺之距,温香软玉,他听到睡梦中的她娇声喃了一句。
  只一句,四个字,令他神魂一震,眸色全然暗了下来。
  ***
  翌日。
  北匈使臣觐见的时候,洛朝露尚在着衣梳妆。
  今时不同往日,宫廷连夜赶制出了女王的服制,她晨起要一层层套上纱绸绫袍,头戴镶嵌宝珠的绫冠。
  女官为她施粉,却见她两颊妍润,微有红晕之色,眉宇间有少女的清丽,也有君王的威仪。
  朝露抬指揉了揉太阳穴。
  昨夜,不知是她这几日太过疲累,还是洛襄的气息和檀香太过令人心安,她竟在他面前径自睡了过去。她睡得很沉,很香甜,隐约中似乎还梦见了前世。
  早上起来,枕侧却已不见人了。听侍官来报,他一早便去了佛殿禅修。
  她既是懊恼又是羞涩。她睡相向来不大好,是否打扰了他安静养伤呢。
  王殿内,群臣毕至,禁军护驾。
  朝露撩起王袍,坐在王位上扫了一眼。乌兹文武基本都到了,还有几个大梁使臣也在堂上。这大约是认她这个新王了。
  北匈使臣披发左衽,身材魁梧。为首之人膀大g圆,腰配宝石刀鞘,上前一步道:
  “我等代北匈右贤王递上国书,予乌兹新王过目。”
  邹云走下玉阶接过国书,递予朝露一阅。
  北匈右贤王认了她这个王,就是单于认了她这个王。北匈人无端向她示好,必有所求。
  代价什么?若是要牛羊贡品,岁给缯器,乌兹需休养生息,她暂时可给不起。
  “右贤王可否现身一见,与我详谈?”朝露道。
  “王尚在高昌攻城,不便相见。”许是看到她面上犹疑的神色,北匈使臣狭长的小眼笑眯眯道,“但是王已吩咐,此番与乌兹交好,无需乌兹缴纳赋税,也不需以牛羊上贡。”
  这不要税负,也无需上贡的做法,全然不似一向贪婪攫取的北匈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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