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朝露倏然抬眸,疾声道:
  “不可。”
  她上前一步,情急之下,一把握住他垂落的手,道:
  “你一定要回去吗?你回去定是要受罚的。你想要经书我可以用举国之力帮你找,你想要修什么佛窟我也可以派人为你修。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等我和大梁修好,你的译经便能传到中原去……”朝露一口气不断说了很多,一抬头,正对上他清润的目光。
  似笑非笑间,难以言喻的温柔,如同是一汪春涧泉水,要将她溺在其中。
  他静静听她说完,慢慢地松开她的手,柔和的目色变得凝重,淡淡道:
  “就算我此番能够脱逃,难道我要东躲西藏一辈子吗?你要以全城百姓的性命,为我一人?不值得的。”
  “如此,可不是一个贤明的王。”
  朝露想起前夜还在他耳边声称要做一个合格的君主,此时不由默默垂下头,秀眉蹙起。她忽又想起什么,扯动他的袖口,道:
  “那我陪你回去。你不过是帮我调动兵马,我可以解释。要罚,便罚我好了。”
  洛襄唇角不由勾起,微微笑了一笑,舒展的眉宇间既是宠溺又是无奈,道: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佛门自幼教养,于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使之蒙羞。是我触犯戒律在先,我需要给佛门一个交代。”
  “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你不是想看我穿白衣成为佛子吗?我答应过你,不会食言。”
  “可是……”朝露抿着唇,还欲再言,却见他面朝着她,俯身下来。
  他身量极高,她平日与之对视,都需昂首抬眸。此时他在她颈侧低下头,身上的檀香扑面而来,将她环绕,即便体肤未曾触她分毫,间隔有距,却像是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一般。
  他低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线平和却坚定,如天山雪峰,百转不回:
  “大宛国的宝马,于阗国的玉石,高昌国的佛像,我还在等你的答案。”
  洛襄抿了抿唇,柔声一字一句道:
  “不管有多难,我一定会回来。”
  听到他温声言语,朝露眼眶发涩,像是有千钧之石压在心头。
  这是他为成全她所愿,所要付出的代价。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与他相拥作别,连他的手都不敢再握住,只能轻轻扯动他的袍袖,唇瓣轻颤,万语千言凝在舌尖,无法开口。
  洛襄垂眸,少女玉璧般的手臂皎皎生光,轻拂他的袍袖,一寸一寸在与他分离。
  洛襄没有再回头看她,袍袖垂落,转身之际,温润的目光变得锐利且坚实。
  俄而,宫门大开,一抹清冽的玉白身影没入一片金光熠熠之中,清寂且孤绝。
  ……
  佛门武僧与高昌王军出乌兹王庭十余里后,忽闻一阵马蹄声自背后疾驰而来。
  昭明回头一望,示意众人继续行军,自己调转马头,朝来人纵马而去。靠近之后,眼见马上之人华服锦衣,宝石作缀,昭明微微一笑道:
  “数年不见,王子风采依旧。”
  戾英垂头一笑,轻声道:
  “不必如此揶揄我。上回我送去的雪玉,可收到了?”
  “家母遗物,谢过王子完璧归赵。”昭明拱手一揖,道,“有劳王子一直以来,相助良多,高昌昭氏没齿难忘。”
  戾英摆摆手,拧紧了马绳,犹疑片刻,道:
  “不必多言,我只问一事。你若有朝一日要对佛子动手,可否不要牵连他人,尤其是朝露妹妹?”
  “哦?你冒险追来,就是为了此事?”昭明面具下的眼眸幽深了几分,唇角翘起,道,“你可是看上她了,真要娶她作王妃么?”
  “自然不是。”戾英摇头,望着他镂金面具下露出的一双黑眸,叹口气道,“你知我心意,吾心匪石,不可转也。只是,只是……桩桩件件,我心中有愧。”
  昭明笑意带冷,点头道:
  “她可是此局至关重要的一环,于我大有用处。佛子之能,你也看到了,举兵千万,不在话下。我若有此能,何愁北匈之祸。但,我并非滥杀无辜之人,我心中有数,你且放心。”
  戾英抿了抿唇,终是忍不住问道:
  “月月可好?”
  “她很好。你,不必挂怀。”
  戾英扯动马绳,与他并驾齐驱一段路,道:
  “一别数年,你可否摘下面具,于前面桥头与我共饮一杯?”
  昭明摇了摇头,双臂扬起缰绳,马匹奔走几步,又顿住,回身朝他道:
  “你且回吧。棋局收关之时,最为艰险,切莫让人看出破绽。”
  日阳高照,远处旌旗拂动,将军策马离去,风烟滚滚,将前尘抛诸脑后。戾英遥望背影,眼底那道灼目的金茫渐渐淡去,黯然失光,一收马缰,也纵马回城。
  ***
  高昌国王寺。
  浮屠塔依山而建,有数丈之高。底端的须弥座由青砖玉石砌成,下枋篆刻如意云纹和宝相花交叠而成,束腰雕以云龙驾雾。
  四面经幢环绕,圭脚饰以莲纹,塔身每一层为经变壁画,自佛陀出生至往生佛国,千变万化。
  塔中戒坛,七尊形态各异的大佛皆塑金身,环壁而立,高居天宫,威压迫人。藻井斗拱,万瓣莲华从天而降,令人屏息以观,渐忘生死。
  轰鸣般的转经声中,洪亮如钟的低斥响起,回绕在空旷的塔中:
  “身为佛子,明知戒律,竟还敢私自动用西域各佛国的武力,你可知错?”
  洛襄面朝正中手结无畏印的未来佛,席地跪坐。他的手脚皆为镣铐所缚,面色如常,声如玉石敲冰,铮铮为鸣:
  “佛门由民脂民膏供养,灾年却不赈济救世。乌兹国遍布佛门信众,民生疾苦,入不敷出,却还要捐贡香火。”
  “身为佛门弟子,慈悲为怀。我不过是改弦更张,为乌兹另立一位体恤民生的新王。”
  莲瓣雕窗照下一束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飘浮,光影微动。
  忽而飞尘狂舞大震,怒声如雷霆霹雳一般降下:
  “你擅离王寺不说,竟口不择言,胆敢诋毁佛门了吗?说,你是被妖女蛊惑,迷了心智!”
  诸天神佛,金刚力士,无不怒目圆睁,铿锵逼人。
  “出家人不可妄言,我也不能让她蒙受不白之冤。”洛襄面无表情,垂头道,“弟子不敢欺瞒。我没有通过佛陀的考验,我对她,确实生了男女之情,且此情无法了断。”
  死寂中,传来一声声叹息。
  “就算永生幽禁于浮屠塔,也在所不惜,也不想断?”
  “佛子何必自毁前程,但凡认错受戒……”
  “他妄为不计后果,是平日长老纵他太过!”
  一道道杂乱的声音混入耳际,洛襄沉心定气。
  “弟子虽犯戒律,但誓死不悔,甘愿幽禁于浮屠塔,自背因果。”
  待人散去,大门闭阖,塔内幽暗,有如洞窟。
  洛襄跏趺而坐,闭目入定,手脚镣铐沉沉一动,声响清脆。他的身后传来一阵清浅的脚步声,细若落叶拂地,微如鸣蝉失音。
  洛襄开口道:
  “你借佛门之命,引我入高昌,所求终不得圆满,莫要再枉生执念,早日放下屠刀,方得自在。”
  “佛子天资过人,这都瞒不了你。”那人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方才都听到了,长老面前,佛子护人护得可真是紧呢。我来猜一猜,佛子莫不是怕重复你师兄空法的旧路,寻遍世间两全之法,最后却见伊人惨死,无可挽回?”
  洛襄未睁双眼,敛袖在怀,淡淡道:
  “她成了乌兹的王,一国之主,无人再可随意伤她。即便是佛门,都不能对她动手。”
  脚步声环绕一周,雪色织金的裙裾绣有一株文殊兰,花叶拂过摊开在地的玉白袍角。
  “这便是你不惜动兵,违背戒律,也要将她捧上王位的缘由?你以为这样就能护住她?”
  陌生的檀香缓缓靠近,那女声嗤笑道:
  “可如若是她自己要来送死呢?”
  “我知道她的一个秘密,佛子想不想听?”
第63章 遇袭
  自洛襄走后, 洛朝露时常梦见他。
  大多数的梦皆是光怪陆离,毫无逻辑可言。
  比如有的梦里, 洛襄声色严厉, 隔着一道绢丝屏风,一笔一划教她写汉字;其余梦里,他时常浓眉蹙起, 目露失望, 摇头叹息她不是一个贤明的君王。
  朝露会从梦中惊醒,披衣起身,翻看没阅完的章子,确保没有纰漏, 之后便难以入睡。夜半独步漫步王宫, 不知不觉地走去佛殿,点起一盏长明灯,在那座一视同仁的佛像前默默祝祷, 向佛祖虔诚祈问他的归期。
  天方蒙蒙亮,她不敢懈怠,换上一身侍卫服饰, 头戴面纱,和邹云等亲卫一道去王庭外的农庄视察。
  正值酷暑, 日头毒辣,地上焦黄一片,多成旱地, 新种下的禾黍麦苗枯萎了一大片。
  朝露示意亲卫勒马, 不要让马蹄踩踏农田。她下了马, 和众人一道徒步走在田埂上。
  她按照洛襄临去前交待的,将他带来数百座金身佛像放入大炉, 熔作了铜钱和金叶子,用以赈济灾民,兴修水利。
  朝露弯腰捞起一片枯叶,面露心疼,转身问邹云道:
  “井渠建得如何了?”
  每逢夏日,地上河尽数干涸,无水灌溉农田,极易造成饥荒。沙地渗水迅速,天山融雪和雨水汇集在地下,无法汲取。
  朝露月前就命亲兵自山坳处开挖一道道暗渠,凿井之后,汇集地下的冰川融水和雨水,井下水流相通,利用山体的自然坡度,将低下积水引自地面,用以浇灌旱地和用以民生。
  “王,看那边。”邹云朝她身后一指,笑道,“已修至山麓,那一片的农家已尽数用上了井中水源,产下的粮食除了自足,还有剩余可销往各地。”
  朝露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峦脚下,一个个井渠露在地面的坑口连绵十余里,如盘龙般自山麓蜿蜒而下。
  “王,如何得知这一妙法?此一旱季已救了无数灾农了。”邹云好奇道。
  “书上看来的。”朝露笑了笑,掩住随风扬起的面纱,摆摆手掠了过去。
  其实并非书上看来,是前世国师教过她的。
  井渠之法,正是国师首创,自汉地传至西域。
  自大梁一统西域,设西域四郡之后,为防北匈卷土重来,需得在各郡屯兵屯田,国师便派兵长期驻守郡中。在乌兹屯田遇到难题,因夏季旱地缺水,种粮收获甚微。
  她自诩西域出生,对西域了如指掌,妄言乌兹夏季难以自产,只得向其余郡调粮。
  国师淡淡瞥她一眼,将一幅图纸递予她道:
  “塞外乏水,且沙土善崩,故可以井渠法施之救农救灾。乌兹逢夏,亦可产粮。”
  就是从那幅图纸中,她细致地了结了井渠的结构,没想到这一世还能用上。梁人治理西域那套水利农耕的法子她从国师那里听到过不少,她都可以提前用来使乌兹繁盛。
  如此,她早日完成国君之责,便可早日奔赴与洛襄的约定。
  “你说,我算不算贤明的君主?”朝露忍不住问道。
  邹云先是怔了怔,转而垂头一笑,道:
  “王自然是了不起的君主。自修了这井渠,至少多养活了数千人,这一片所有人都在称赞王的功绩。”
  “可将此法推广给莎车、高昌等国。”朝露扬起下颚,笑意满目,道,“我想让天下人知道,我的功绩。”
  传得越远越好,她更想让他知道,她已成了贤明的君主,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离开田埂,走向官道,自农庄回城的路上,小儿在路旁嬉戏,蝉鸣声聒噪,朝露欣然望着逐渐好转的民间百态,又在马上若有所思。
  这一世,她找到了寒微出生的邹云,和他一道打起了天下。那李曜的左膀右臂国师空劫这个时候会在哪里?
  前世他帮了她一回又一回,不仅救她性命,更教她识字做人,最后不惜一切,想要送她回西域,还她自由。她很感激他。
  若是今生见到国师,让他发现前世祸国的妖妃今生竟在努力做个好人,甚至成了一个贤王,不知作为感想?
  想到此处,朝露心下一笑,回头望向邹云道:
  “我们的商队,最近可有传来什么消息吗?”
  自她和邹云在莎车建立的首支以茶易马的商队以来,不仅是为了积累钱财,以备将来西域开战的军需之用,还有一项,便是探听西域诸国的情报。
  戎之大用者,在于马。战马是骑兵的根本。掌握了马匹交易,便可知西域各国的军备动向。
  邹云略一思忖道:
  “近日,本来一向与我们交易的大宛宝马有部分被高昌人截胡买走了,据说是要作为军马。”
  “连我们定下的马都敢抢?”朝露眉头蹙起,忽道,“难道高昌要开战了,才会如此急于招兵买马吗?”
  想到此处,朝露踢了踢马腹,扬鞭疾驰回宫,亲卫见状,策马追上,扬起阵阵沙尘。
  朝露一入宫,一眼看到在花庭下翘着二郎腿的戾英。他见了她,扔了还在啃的西瓜皮,用锦帕擦擦手,疾步朝她走来,面色变得凝重。
  “北匈三万大军已盘踞在高昌国附近的交河城,一月之内,必要开战。我此番前来,是想向乌兹借兵,支援高昌。”
  朝露紧紧拧着手中的马鞭。
  如果她记得不错,前世戾英的心上人,就在高昌。
  她想到,是洛襄也还在高昌幽禁受戒。
  朝露压下心中焦急,不露声色,先问道:
  “此战,高昌可有胜算?”
  戾英摇头道:
  “高昌国内兵力至多也不过万余,其中大多是历代战争中的老弱病残,必不足为抗。”
  朝露垂头沉吟,又道:
  “高昌乃是西域第一佛国。佛门对高昌国灭亡也见死不救吗?”
  戾英嘲讽般哼笑一声,冷冷道:
  “你看北匈攻掠我莎车,佛门管了吗?佛门从不涉政,又岂会管一国兴衰。高昌灭了,他们有的是其他国家供奉。若非昭明将军,高昌三年前就早被北匈吞并灭国了。”
  “三年前,北匈骑兵南下,千里奔袭,攻下高昌王城。不到一月,昭明重新集结高昌王军趁夜色夺回王城,以数百骑兵,将北匈人赶出高昌,史称‘复国之战’。昭明自此以战神之名闻名西域,北匈屡次出兵试探,碍于昭明神威,始终不敢大举进犯。”
  “可惜高昌国日薄西山,昭明的中兴不过是回光返照。以一小国微薄之力对抗北匈,犹如驱犬羊与虎豹斗。北匈此次集结大军,必是要一举取之。”
  戾英顿了一顿,走近她一步,笑得意味不明,道:
  “朝露妹妹,我借兵护送助你回到乌兹夺位,我也算入了股了。最后,王妃没娶到,你说的鸽血石也不见个影儿。我是个生意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如今你大业已成,欠我的人情,该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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