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语罢,英俊潇洒的王子拂袖离去。
  戾英走后,朝露呆坐在王座上,从暮色四合至夜凉如水。一口又一口喝着早已冷却的茶水。
  待茶盏见底,她才意识到茶水早已饮尽。
  朝露站起身,抚摸着乌兹王座冰凉的座椅。
  扶手处有一处凹陷,正是她幼时抠下了的那块鸽血石的所在。
  她一平定宫变,本想亲自去王陵,却被邹云拦下。邹云代她去了王陵,最后只带回来一片烧焦的衣料和一柄洛枭自少时便随身携带的青铜短刀。
  除了未找到她赠他的鸽血石,她所日夜祈盼的奇迹不会存在。不过是她因不甘而生出的渺茫虚妄。
  朝露抬手,柔软却发冷的指腹反复摩挲着王座上缺了一块的宝石坑,听到身后传来沉沉的脚步声。
  她微微侧身,看到邹云立在月色的阴影里,沉默不语。
  朝露眼眶发烫,鼻尖酸涩,背对着他,伏在王座上,一字字道:
  “你知道吗?原来坐这个位置的人,应该是我三哥。他一定是个贤明的君王,会比我厉害上千倍。”
  “我原本的心愿很简单,再不济,就是还能和我三哥在塞外自由自在地牧马放羊也是好的。”
  “可最后,一件件事都阴差阳错,我始终不能如愿。”
  良夜寂静,她在黑暗中死死抿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幽幽道:
  “邹云,我已失去了三哥,我不想再有遗憾了……我想去高昌找他。无论是陪着他一道修行也好,还是被视作妖女诱惑佛子也罢,我都想跟他在一起。”
  她的声音因哽咽而发着颤,却显得平静而坚决,百转不移。
  邹云仰了仰头,苦笑一声,缓缓走上玉阶。
  自戾英一出现将高昌的战况告之,他见她一日坐立不安,便已猜到了她的心思。本想最后再劝几句,此时却什么话都凝滞在喉中,开不了口。
  邹云将倒伏在王座前已泣不成声的她轻轻扶起来,沉声道:
  “王,我陪你去。我已安排好,从乌兹王军中抽调出一支来,明日一早就可以出发去高昌。”
  “你去了,谁代我管理乌兹?” 朝露坐回了王座之上,手臂支着头,指尖揉了揉额头,道,“乌兹与北匈才刚刚交好,需利用北匈制衡大梁在乌兹的势力,不能和他们撕破脸。如若我们带兵大张旗鼓去高昌,瓜田李下,北匈人会以为乌兹与高昌结了盟,引火上身。”
  “这是我自己的私事,不能拿乌兹来冒险。”
  邹云沉眉,问道:
  “那王的意思是?”
  朝露从王座上起身,一袭清晨巡视的侍卫服还未换下,显得人英姿挺拔,气度决然。
  “我虽不能以乌兹女王的身份去高昌,”明艳照人的少女笑中带泪,莞尔道,“但我可以,以洛朝露的身份,跟着我们的商队偷偷潜入高昌。”
  ……
  翌日。
  天光破晓之时,乌兹王城尚在酣睡。
  一名胡人男人一身普普通通的常服,倚在马上,手中把玩着一根玉杖,似是在等什么人。
  不过半刻,王庭的城道上,百骑骏马遥遥飞驰而来,踏破城中漏夜来的寂静。
  戾英眯了眯眼,看了一眼马,再看了一眼马上的人,浓眉微挑,缓缓站直了身子。
  都是精兵。果真是大手笔。
  为首之人身材高挑,以重缎纱覆面,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摄人心魂的明眸。
  她熟练地收缰,飞身下马,一袭低调朴素的天水青胡袍,袍边隐隐织金线的卷草纹,仍可见身份高贵。她的身后跟着化装为商人的数十亲卫。
  “我知你是守信之人,定不会见死不救。”戾英笑得意味深长,将一册子交予她,道,“关牒都办好了。我们是卖茶的商人,你是我妹妹。”
  朝露接过关牒一瞧,工工整整,严谨得看不出一丝破绽,不像是一个时辰能办下来的,定是化了不少功夫。
  “你怎知我一定会来?”
  “猜的。”戾英别过脸去,避开她狐疑的目光,漫不经心道,“我做的买卖,从未亏过。”
  二人各自带了近百亲卫,一行人昼夜奔驰,以商队之名,低调赶路,数日后到了高昌国边境,交河城。
  高昌地处盆地,背倚雪山,地势低洼,靠雪水形成的绿洲扩为城池,地处西域以东,乃是大梁进入西域的北侧要道。此地理位置重要之处,不言而喻。
  沿途以山道为主,四面因两国战乱而荒无人烟,行路跋涉,颇为艰险。且恰逢酷暑,补几甚少,一连数日皆以干巴巴的馕饼为食,有时候连水囊都要共用。
  戾英见朝露与众人同吃同住,面上从未流露一丝不虞,以从未叫苦,他心中莫名不是滋味。
  到了交河城,总算有了些许人气。
  一行人在外城的驿站安顿下来,朝露自是独占一整间,屏退了众人。
  她虽之前常与洛枭游猎,但从未在马上如此之久。人不离鞍地奔驰数日,双股之间早已被坚硬的马鞍磨破了皮。血肉和汗渍一道黏连在裤F间,轻轻一撕,疼得她直皱眉头。
  只能用锦帕沾湿水,细细清洗一遍伤口,再敷上一层药膏。
  朝露每擦拭一下,都要龇牙咧嘴。
  忽闻门外传来敲门声,她赶紧拿一旁的毛毡盖在腿上掩住光溜溜的双腿,道:
  “谁?”
  戾英应了一声,在门外等了片刻,才推门进来,瞥一眼她捂在膝上的毛毡,心中了然。
  他走过去,摊开她被马缰勒出血痕来的手掌,将一瓷瓶和一叠绸布递在她手里。
  “用这个药包扎,好得快。”
  朝露一路上强撑精神,一面因为心急如焚,一面又不想显得自己娇气,心知已被他看出来,撇撇嘴道:
  “你懂得真多。”
  戾英一愣,忽而低下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一般笑了一笑,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指挠了挠鬓边,道:
  “从前也曾和一个女郎如此昼夜行路。当时不知道你们女郎细皮嫩肉,她也和你一样,从来一声不吭的……”
  “王子艳遇倒是不少。”朝露拿他的药在掌上的伤口试了试,果真触之清凉无比,痛意顿时减少,她衷心道,“多谢了你。”
  戾英漫不经心地挑了挑榻上草席破烂的边,道:
  “不必言谢。你为我如此,我心下不安。”
  朝露自是不知他心中愧意,只没好气地白一眼,道:
  “我说了是为你了吗?”
  戾英勾唇哼笑,倒也不戳破,声音柔和下来,道:
  “无论哪个男人,看你这娇娇女如此为他,定是要心疼坏了。”
  朝露闻言一怔,默默垂下头,想到洛襄,耳廓渐渐染上一抹微红。
  她才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到高昌找他的呢。
  连日山道驰骋,此时疲惫不堪,待戾英出去后,她斜倚在炕上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忽闻一声惊天乍响:
  “北匈突袭交河城!”
  朝露心中警醒,睡得极浅,骤然从榻上惊起。她按住腰际防身的短刀,没有立刻出门,而是趴在窗棂的罅隙往外望去。
  只见外头火光纷乱,如骤雨疾来。人声马蹄声鼎沸,锣鼓喧天,惊乱的人群狂奔而过,从城外投来的箭雨带火,纷纷落下,燃起一片火海,已依稀可见地上蔓延开去的血泊。
  朝露见门外动静渐悄,开门弓身向马厩找去。
  她需要在北匈人攻破交河城门之前,策马赶至高昌内城去。
  待她趁夜色摸至马厩,却见那里已是一片火海。无奈之下,她只得将面庞蒙得严严实实,和几个摸黑出来的亲卫一道,随着慌乱湍急的人流飞奔入内城去。
  轰然一声巨响,定是北匈人破了外城城门了。
  自她身后传来的的马蹄声沉重如雷。
  沿路窜逃,她的视线所过之处,地上横七竖八被箭矢射中的尸体,来不及躲藏的平民被北匈骑兵的先锋刀尖刺中。
  朝露腿上有骑马的擦伤,疾奔之下,伤口又再度撕裂,她满头虚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越来越慢。
  背上被一道冰冷的锋刃划过。她整个人忽被一把刀尖悬空勾了起来,身旁已是北匈人强健的马腹和铁黑的马鞍。
  巨大的疼痛让她闭了闭眼,猛地拔出腰间的刀刺过去。
  还未伤到人,她又掉落在地。
  抓了她的北匈人已连人带马被一支黄金箭刺中倒地,呜咽不止。
  她睁开眼,看到一缕缕文殊兰的旗帜昂然在眼前飘过。漫天悬浮的金光万丈,如同神佛降世,笼罩在下,覆满此间尸山血海的阴诡炼狱。
  马蹄在她面前顿下,一双精瘦却有力的臂膀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拎了起来,伏在马背的金鞍之上。
  混沌之中,耳边传来人群喜极而泣的声音:
  “昭明将军到了!”
  “昭明将军来救我们了!”
第64章 离开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 洛朝露掀起沉重的眼皮,头顶掠过一面面金黄的旗帜, 镶绣的文殊兰纹在黑夜里散着皎洁明亮的光芒。
  朝露被慌忙赶来的亲卫扶下了马, 搀着向后方安全的内城走去。
  那张镂金面具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她的身侧有大批的黄金甲军纷涌而至。
  马蹄声所至,阵势浩大的高昌王军冲入交河外城之中, 无数道雪白的刀刃向城中肆虐的北匈铁骑挥舞而去。
  寒光所至, 战马嘶鸣,血肉横飞。
  进攻讲究一鼓作气。突袭的北匈人迎面撞上高昌王军凌厉的攻势,被夺走了先机,一时间战气全无。北匈铁骑很快被训练有素的高昌骑兵冲散了阵型, 一片一片被赶至交河城外溃散如散沙, 四处逃窜。
  前后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朝露与获救的流民一道,看得目瞪口呆。
  她放眼望去, 竟敏锐地感到,这一战攻守战,高昌王军其实数量上远不如方才进城的北匈人。却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人打跑, 可见战力之可怕。
  果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高昌王军。
  外城中,士兵有条不紊地清扫战场, 照顾伤民,将双方落下的箭矢兵戟还有遗失战马重新规整集中起来。
  朝露一眼看到人群中被亲卫簇拥的昭明,往城楼方向去了。
  他没有乘胜追击, 而是守在交河城。
  朝露跟着亲卫找到了戾英, 他方才跟随高昌军在马上搏杀, 身上衣衫浸赤,左右看到她完好无损才舒一口气。
  “我们去见昭明。”她道。
  洛襄被幽禁的浮屠塔在高昌王宫内, 那里守卫森严,她需要有人带她进去。
  戾英点点头,带着她上了城楼。
  沿途站岗的高昌士兵手执利器,看到他都未阻拦。二人在城楼的里间找到了正与部下商谈的昭明。
  昏黄的烛火下,将军立在一面羊皮纸的舆图前,一身厚重盔甲未卸,斑斑血迹之间,有柔和的金光在他身侧浮动。
  许是之前总是在马上仰望他,威震八方的战神将军此时立在她面前,她竟觉得他比想象中的要清瘦些许。她想起之前听闻,昭明曾在一次战中受过重伤,一度一病不起,定是因此才如此消瘦。
  听到脚步声,将军从舆图前抬起头,锐利的目光从面具底下朝二人扫了过来。
  “乌兹的王,又见面了。”他的声音很轻柔,因面具阻隔而显得犹为低沉。
  朝露想起方才差点被北匈人活捉的惊险场景,拱手一揖道: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他微微颔首示意,没有再和她说话,转而与亲卫指了指舆图上一点,商议战情。
  “昭明将军,我冒昧有一事相求。”朝露坦坦荡荡,开门见山道,“我想见佛子。”
  闻言,昭明望着舆图,头也不抬,漠然说道:
  “佛子在浮屠塔内幽禁思过。我帮不了你。”
  朝露道:
  “将军只需带我进入高昌王宫即可。”
  昭明看也不看她,细长的手指在舆图上比划,淡淡道:
  “无缘无故,我为何要为了帮你而得罪佛门?”
  朝露走进一步,隔着舆图案牍前与他相对而立,道:
  “我可以留在高昌,为将军抵御北匈大军。”
  昭明抬首,定定望了她片刻,似是笑了笑。镂金面具下,看不清神容,只能望见一双漂亮的凤眸,眼窝深邃,层叠的眼睑如雕刻一般,覆满浓黑的睫毛。
  他抱臂而立,不动声色道:
  “你虽是乌兹的王,但你此行未带一兵一卒,连亲卫都死伤过半,如何助我?”
  朝露没有说话,径自大步走出房间,从守城将士手中夺过一把普通的弓箭。
  她抬臂张弓开弦,对准了城楼脚下远处的一排火杖。因在百步之外,城楼上只可见零星的火点,随风摇曳。她风轻云淡地将弓拉满,眯了眯眼,倏地松手。
  离弦的箭矢朝着火光一闪而逝。
  在众人惊异目光中,箭镞破空迸发,一一撕裂了拳头粗的的杖头绢布。一眨眼,那一排十余根火杖依次尽数熄灭。
  干净利落,不言而喻。
  “啪,啪,啪――”
  身后传来三下鼓掌声。
  “箭法精妙,胆识过人。”昭明走了出来,收手在背,冷冽如风的声色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笑,“我可以带你去浮屠塔……”
  他深深望了一眼,声线笃定中呆着一丝冷意:
  “但他见不见你,不由我定。”
  彼时,朝露不明他的言下之意,直到她真的踏入了高昌王宫,来到那座恢弘的浮屠塔前。
  ***
  翌日清晨,她和戾英便跟着昭明的军队从交河城返回高昌王城。纪律严明的高昌王军行军一刻不停,一行人午后方到王宫门前。
  高昌盛产金矿,王宫墙面以金漆涂面,雪白玉石铺就的文殊兰描纹其上,处处可见。日光下,连绵的宫墙,璀璨无垠,皎然生光。
  高昌国的象征文殊兰乃佛国圣花,传说能以佛智渡人往彼岸。
  一路上,洛朝露并无甚心思观赏高昌王宫一处处华丽的造景。
  她抬起头,遥遥望着宫墙尽头处那座九层浮屠塔。近在咫尺,每走一步,仿佛就能离他更近一些。
  终于行至塔下之时,她感到一路积攒的心跳都要跃出胸口。
  守塔的一众甲兵见到昭明,为他让开一条道。昭明和戾英立在原地,她独身一人走上了白玉阶,缓步到石雕莲纹的门前。
  陌生的比丘朝她双手合十,俯身一拜,道:
  “佛子不见人。”
  朝露一怔,有些赧然地解释道:
  “你跟他说,我是乌兹来的洛朝露,想要见他一面。”
  比丘再拜,声色端持:
  “佛子知道你是何人。女施主请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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