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走近,朝露不由屏住了呼吸。
女子头戴镶金宝冠,一袭繁复花纹的绫白长袍,鸾带裙裾饰以连珠璎珞,玉腕戴金玉臂钏。肌肤胜雪,灼若芙蕖,整个人像是一株清丽出水的文殊兰,纤细却又不乏坚韧。下玉阶时轻提裙裾,像是自天边云端走来,步步升华,端庄而不失威仪。
朝露注意到,身旁的戾英站得僵直,一贯锋利的目光柔软了下来,像是蕴藏着无尽的欣喜,向往,和失落。诸般隐晦的情愫在看到来人之时尽收眼底。
女子走近,一双漂亮的碧色凤眸犹为夺人睛目,令朝露不由觉得有几分眼熟。她朝着来人双手合十,低头微微一笑。相如秋满月,眼似净莲华。
朝露恍若面见壁画上的水月观音之感。
“吾名昭月。昭明是我的哥哥。”
这便是昭月公主,昭明将军的孪生妹妹,高昌国的国主。
朝露上前,拱手道:
“见过高昌国主。”
女子双手叠覆在前腰,微笑摇头道:
“自我哥哥领兵打仗以来,国主之位不过是由我暂代罢了。担不起你这般称呼。”
朝露这才想起,她的凤眸,和之前在昭明那面具底下看到的那双,犹为相似,几乎一模一样。
传闻高昌国主乃一对双生子,今日所见,果真如此。
朝露沉吟间,忽见昭月掩面垂泪道:
“我高昌虽和乌兹素无交集,大敌当前,昭月恳请你能留在高昌,出手相助。”
说着,昭月欲向她一拜。美人落泪,梨花带雨,风韵更甚。连朝露一女子看得于心不忍,忙将她扶起。
她不明白,她一弱女子,除了骑射不输大将,也并无其他调动千军万马的能力可以为高昌一战,为何昭月如此信任于她。
只见昭月一双美目噙泪,饱含期许地定定望着她,道:
“请你留在高昌,帮帮我哥哥,守住高昌。哥哥之前为了国事身受重伤,差点就……我实在怕他撑不住……”
堂堂一国之主,屈膝行礼求一个外人。
朝露心中五味杂陈。
她历经艰难万险来到高昌,见到冷漠的洛襄,听到他无情的一番话,她确实萌生了怯意,想要即刻回到乌兹。
看到此刻昭月如此为了昭明相求,她却莫名想到了三哥洛枭。
洛枭常年征战在外,亦是一身伤病。他是乌兹战无不胜的大将,最后为了保护她死于洛须靡之手。
昭明受伤濒死,却又要为国征战。这种失而复得,唯恐得而复失的心痛,她与昭月感同身受。
若是三哥还在,易地而处,她也定会像昭月一般,为了哥哥不惜四处求人,只要能帮到他。
面对昭月的盈盈目光,朝露万般犹豫之时,又想起了昨夜的洛襄。
她总觉得洛襄身上有疑团并未解开。
说念念不忘也好,恋恋不舍也罢。她犹然记得,他离开前,分明曾对她道:
“无论有多难,都会回来”,“会一直等她的答案”。
不过短暂一别,之前他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难道就通通不作数了吗?
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心底既是酸涩又是疑惑,始终并不想这么快离开高昌。
于是,朝露便答应了昭月,暂时留了下来。
出了王宫,她转头却见戾英面色凝重,一脸闷闷不乐。
她以肘轻轻击打他一下,皱眉道:
“我帮你的心上人了,你不该高兴起来,谢谢我吗?”
戾英摇了摇头,错开朝露茫然不解的目光,叹一口气,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
“我倒宁愿,你没有答应她。”
……
高昌王城,人流如织。
即便适逢战乱之时,或许明日就要被北匈铁蹄踏破城门,但整座城的商铺民居,井井有条,规规整整,人们按部就班买卖起居,丝毫不见慌乱与萧条。
每隔百步,就能见到有佛寺林立,虽有部分仍是断壁残垣,但香火鼎盛,烟气缭绕,善男信女,往来如梭。
朝露感慨之余,却见街头巷尾,遍布一根根雕刻异兽和人面的木柱。
她认出来,那是北匈人所信奉的萨满教的图腾柱。
高昌不是西域第一佛国吗?怎么会有萨满教的遗址。
“复国之战前,高昌王城一度为北匈所占,所有佛门信徒被迫背弃佛祖。北匈人要强求人人信奉那蛮教,进而接受他们的统治。你看到的佛寺,都是被北匈人烧毁后,重新修缮一新的。”
戾英说得波澜不惊,可朝露却听出了其中的血雨腥风。
历朝历代的高昌王室信奉佛祖,上至贵族,下至贫民也皆是佛门信众。
堂堂一国,宿世信仰被活生生地剥夺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怪不得本已逃至外城的高昌余军要不惜一切,甚至放弃生的希望,视死如归地跟随昭明奋起反抗,夺回高昌故国。
可最后佛门终究没有来救他们,带他们复国的是昭明。
因此,只要昭明将军高举旗帜,无数人一看到那面文殊兰的旗帜和镂金的面具,便愿意为他慷慨赴死。
这便为何昭明向来能够以少胜多的缘由了。
昭明将军,便是高昌人心中的神o。
身旁的戾英看到高昌故城,叹一口气道:
“近年来,北匈人觊觎高昌的金矿,为了夺城无所不用其极。时常派奸细潜入高昌,就是为了探听昭明虚实。有朝一日趁昭明病重无力再战,便一举夺下王城。”
朝露亦有所耳闻。北匈人屡战屡败,又忌惮昭明的威名,所以一直盘桓而不开战,直到近日听闻昭明受伤病重,终于要大举进犯。
可她看到的昭明,分明生龙活虎,以一当十都不在话下,难道假托病重只是他诱敌深入的诡计?
朝露百思不得其解。
戾英面露怅意,继续道:
“这一回,是北匈右贤王亲自领兵督战,率大军前来攻城,看样子单于对高昌,是势在必得。”
“右贤王?”朝露若有所思,不就是免了乌兹赋税贡奉的那位。
“听闻这一位新任北匈右贤王骁勇善战,用兵如神,曾一夜奔袭,夺下数城。但我听闻,他有一个癖好……每攻下一城,就要扫荡收集城中的美人图。”戾英说得漫不经心,可听者有意。
朝露好奇道:
“美人图?什么美人图?”
“咳咳……”戾英以拳抵唇,咳嗽几声,看她一眼,又收回目光,面露尴尬之色,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正在此时,前面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一队兵马疾行入城,神色匆匆,似有紧急军情。
戾英大步上前,走入军队之中探听消息,回来之时面色一滞,回头对她道:
“北匈人已开始在交河城外筑坝,拦截白杨河和红柳河的水源,高昌国用水数年来倚赖这两条地上河供给。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水源了。”
“好毒的计谋。”朝露眯了眯眼。
城内的兵马粮田,还有万千生民,都需要饮水维生。
夏日本就缺水,一旦切断了城内的水源,不必日久天长,北匈人攻城都不费一兵一卒,这城门便不攻自破了。
“当务之急,必要找到新的水源。”朝露凝神细思后,笑道,“我有办法。”
二人赶至交河城城楼,等候许久,昭明才姗姗来迟。
朝露将她方描制的一幅画卷摊开,在案上指予他道:
“城内地上河被截断,不出一月,必将被北匈破城。高昌国所处盆地,地势低洼,照我所画之图,修建暗渠凿井,便能获得地下冰川与雪山融水,足够战时数月之用。”
她本以为昭明会如获至宝,岂料他接过她手中画卷,只粗粗一阅,接而从盔甲之中掏出一张卷起的黄麻纸,也在案上摊了开来。
“你和佛子真是心有灵犀。他料事如神,早就想到了北匈人定会切断我们的水源,便画了井渠图交予我。我已派人在凿井了。”
朝露看一眼自己的画卷和那黄麻纸上所作,比对之下,不由重重愣住。
他和她画出的井渠图结构一模一样。连井渠实例的图样个数都相差无几。
昨夜她看到他在浮屠塔内伏案作画,原来就是在画这一幅。
眼前黄麻纸上的一笔一划,和前世国师教予她的那一幅完美地重合起来。朝露胸口起伏不定,顿时呼吸有几分急促。
洛襄为何也如此清晰地知道井渠之法?
井渠分明是大梁一统西域后,国师亲自从汉地传至西域。在此之前,西域并无人提过此法。洛襄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前世纷乱的记忆涌入脑中,朝露心乱如麻,趔趄了一步,顿觉有几分头晕脑胀。
戾英见她面色惨淡,关心地问道:
“你怎么了?可是不适?”
“连日酷热,许是中暑了。”昭明抬头,瞥了一眼,吩咐门前几个仆妇道,“扶她下去休息。”
仆妇送来一颗消暑的药丸,和水一道递予她,看着她服下。
朝露本就连日赶路疲累,昨夜又淋了雨,服了药后更觉昏昏沉沉,便在军帐中睡着了。
……
城楼上,昭明摊开一张雪白的画纸,勾手让戾英过来,指着画上跳舞的轻纱美人,笑道:
“你看,这是谁?”
美人身姿窈窕,雪肌乌鬓,明眸朱唇,无一分不美,无一处不艳。在跳动的烛火中一明一灭。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戾英一看到画中那眼熟的美人,眸色倏然一暗,道:
“这画,你是哪里来的?”
“我的人牺牲了性命查到的。北匈右贤王在四处收集她的画像,你说是为什么?”昭明面具底下的面容冰冷如霜,渐露出一丝微妙的神色,欣然笑道,“又是一个她的裙下臣。论时机,可谓是分毫不差。”
戾英心下大动,慌忙向仆妇扶着朝露离去的方向望去,疾行几步后回头,声音低沉:
“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她性命的。”
昭明看一眼躁动的戾英,轻飘飘道:
“万一北匈那位右贤王将她留下,纳为王妃,犹未可知,怎么能说是伤害呢?再者,我们有她在敌营,不怕探不到消息。”
戾英咬了咬牙,目露不忍,愤声道:
“北匈人残暴无度,怎会好好对待她?!她不过一女子,怎么给你探听消息?她可是乌兹的王,你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昭明皱了皱眉,反而因他这话笑了一声,耐着性子道,“我只知,佛子心系于她。既然之前他可以为了她,调动多国兵马扶植她在乌兹称王,自然也会为了她,举西域诸国之力,救我高昌。”
博山炉中燃起一缕缕细细密密的檀香,在昏色中蔓延,浓郁如经久不散的雾气。
昭明在无人处剥下鲜血淋漓的金甲,瘦削的手臂上箭伤未愈,还在溢血,他一面擦拭伤口,一面道: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高昌王军不过万人,怎能敌得过北匈精锐三万大军?你要我眼睁睁看着高昌覆灭于北匈之手吗?”
“戾英,你告诉我,我该不该利用她?”
戾英无言地仰头,猛地扬臂抽走案上马鞭,大步流星离去,道:
“我去将她追回来。”
身后冷冷的声音传来:
“人是你帮我留下来的,利用她,你也从来都有份。你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戾英脚步顿住,迟疑半刻,遽然回身一把夺过案上的美人图。他下了城楼后,纵马朝高昌王宫疾驰而去。
遥远处的浮屠塔巍然耸立,笼罩四野。那么恢弘,那么壮大,包容一切不堪,救渡一切苦厄。
唯有他,可以救得了她。
戾英奋力蹬马扬鞭,耗尽全身力气,马蹄一刻不停。
***
朝露从冗长的沉眠中清醒过来之时,已是入暮时分。
底下干燥且僵硬的木榻硌得她四肢无力,极其不舒服。
无法视物的昏暗中,忽有一束强光射入眼中。
火光越离越近,朝露眼睫翕张,模糊的眼帘中看到一团陌生的人影,脊背冒出的冷汗霎时浸透衣衫。
是个矮小的男人,一身左衽皮毛袄衣,正一手举着火杖,一手拿着一卷画,凑到她面前细细地看。
那人褶子遍布的凶恶面孔近在咫尺,朝露心头狂跳,不敢睁眼,继续装睡。
片刻后,那人越看神色越是激动,忽而用麻木将她闷头盖住,对身旁的人嘀咕了几句。
她听的出来,他们说的是北匈语。
“右贤王不近女色,送多少女人去都没用。”另一人道。
“你不懂,这个女子不一般。我们王自从即位以来,都在西域搜罗她的画像。听说,她舞跳得极好。你看看这画上……啧啧……”
“这,这……你怎么敢私藏这画?被右贤王知道了,这是杀头的罪。上回不是有一人没有如实上交,被右贤王发现少了一幅,可是当场剜眼割喉的。”另一人声音惊悚,却又忍不住目露贪婪地望向画卷上的美人,不肯挪开目光。
听到最后,朝露大致理清了情况。
她不知为何被几个混入高昌的北匈游骑捉住,偷偷带出了城,要献给在交河城外驻军的北匈右贤王。
麻布泛着一股凝结许久的陈旧的血腥气,朝露又是惊愕又是疑惑,舔了舔干裂的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乌兹的王,乌兹与北匈暂时交好,只要她向这位北匈右贤王暴露身份,或许他能网开一面,放她回乌兹。
可她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高昌国内?北匈右贤王没有见过她,她如何证明自己是乌兹王洛朝露?
朝露垂眸摸了摸,身上的利器都被收走了。但那些人没有捆住她的手脚,估计看她一介女流,所以掉以轻心,或是怕伤到了她就不好进献了。
她闭了闭眼,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飞快闪过。
再睁眼的时候,她看到帐外火光冲天。像是有连绵的万千营帐在熊熊燃烧。
身旁看守她的北匈人登时慌了神,拾起武器奔走出帐外,跟着救火的人群朝那团巨大的火光冲了过去。
“粮仓被烧了!”惊呼声不断入耳。
朝露知道,这便是她的机会了。她四肢乏力得紧,几乎是滚下了榻。这些人,定是给她吃了东西。
她用麻布裹身,粗布蒙面,踉踉跄跄走出了帐外。
大半边夜空被火光照得彤红,滚滚浓烟将夜空染得黑沉。
眼前有一波又一波的北匈兵冲过去。没有人注意到一团黑漆漆的她。
她沉滞的步伐漫无目的,走得极慢,身后不断传来火势越来越大的噼里啪啦声,惊呼哀嚎的人声,还有一阵汹涌的马蹄声。
朝露不经意地抬眸,看到马上闪过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