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队人皆是身着黑衣,头蒙黑布,看起来并不像是北匈骑兵。
她不由抬头多看一眼,目光落在中间犹为高大的一人身上。
漫天的熊熊火光,映出那人的面容。
凶厉的面疤,幽深的眼眸。佛陀面,修罗身,慈悲相,杀戮心。
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竟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朝露睁大了双眼,一时忘了移动。
潮涌般突如其来的记忆将她一寸一寸淹没。
无尽的火焰和黑烟中,她恍若看到了那道高高的暗红宫墙。他是其中唯一的光亮。
隔着绢纱屏风一笔一划教她汉字。抱起中毒的她横穿整个宫廷寻医。入夜派禁军杀进后宫救下被人诬陷,白绫裹喉的她。直到最后,不惜一切将她带离吞噬她一生的大梁皇宫……
时隔两世,那道一如既往冷淡的目光扫过来,在她身上浅浅掠过,没有停留。
没有缘由地,朝露看到了一线生机,想要迈开步子追上去。
可腿脚酸软沉重,才奔走几步,就不慎扑倒在沙地里,灰尘满面,再也走不动了。
“蹬――蹬――蹬――”
镶铁的马蹄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在她面前缓缓停下。
第66章 灼烧
洛朝露不是第一回 误入北匈人的营地。
前世, 本已投降的北匈残支率余军千里奔袭至玉门关前,直逼长安。
敦煌郡太守应对不及, 节节惨败。河西四镇的大梁屯兵不敌突如其来的北匈铁骑, 几近全军覆没。
皇帝李曜大怒,率精兵亲至河西四镇督战。
军情急转直下,远在长安的朝臣终日惶遽, 商议之下, 拟按旧制,向北匈进贡黄金缯器,锦衣玉帛,丝绸粮食若干, 再以公主和亲北匈, 以趋吉避凶,平息这一场兵乱。
纵观朝野,当下并未有适龄公主, 有人便借机将目光瞄向了后宫。
除夕之夜,皇后在宫中宴请众妃,丝竹管弦之乐遥遥传来。
唯独洛朝露幽禁数月, 不得出入。后半夜,她被撞门声惊醒, 几道人影闯入她的宫殿。
自她为李曜幽禁,她的明霞宫一向由重兵把守,此时守卫皆被闯入之人放倒。
来人未执火把, 摸黑长驱直入她的寝殿, 训练有素, 动作快狠。
她连一声都未叫出来,口中便被塞入了浇了药酒的堵布, 一张黑布套住了全身,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再次醒来,已是在出塞的马车上。她身着赤红嫁衣,乌发成髻,金钗凤冠。喜服底下,一双手脚皆被牢牢捆绑。
她一幽禁深宫的废妃,又是西域蛮女,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以国之大义被抛弃。
洛朝露和驮马上的一众金银器物,还有几个同为贡品的宫女一道,皆以大梁公主之名,被送往敌营。
下马车的时候,一个不认识的嬷嬷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红釉瓷瓶。
她瞄了一眼,其他宫女都没有,只有她有。
她明白了里面是什么。
按照汉人的做法,她身为帝王妃子,虽只是个妾,也应该吞药以死守名节。
她不知道的是,有人故意布下这场局,想要她死得透透的,永远都回不了长安,再也做不了得宠的姝妃。因为只要她不死,在北匈还好好活着,总有人会千方百计来救她。
洛朝露不想死。
她虽跟随国师习得了汉文,国师却从未将礼法之说灌输限制于她。名节小事,不会让她求死。
况且,她抱有一丝渺茫的希望,虽然北匈部族繁多,且无往来。万一她可以跟着这一支回到漠北,见到洛枭。哪怕代价是要沦为单于或者北匈哪个王的妻妾。
她收起了毒药藏于袖中,坐在自己的帐篷中一日思考对策。
直到夜幕降临,北匈人也始终把她和那些贡品当一回事,始终无人来她帐中。
以她粗浅的北匈语,似乎听到,外头的北匈人在密谋假意向大梁求和,以使臣之名潜入长安,从大梁皇宫捉一人回来。
朝露心下好奇,什么人值得这一支北匈军大动干戈,不惜与大梁撕毁盟约,擅入河西四郡,打起了长安的念头。
入夜后,帐外忽然起了几声高呼,紧接着西北方漫起了大团大团的火光。
有人烧了北匈军的粮仓。
朝露一日以来,花费了数个时辰用头上的金簪磨破了手脚上的捆绳,此时飞快地褪下身上醒目的赤色嫁衣,裹一袭皮毛逃出了帐子。
她的帐外压根没有人守着。北匈人毫不在意她这个和亲工具。他们此次进攻想要的不是寻常的贡品,是另有其他目的。
朝露将金簪收入腰际,以帐布为掩护,蹑手蹑脚想要朝马厩走去。只要偷上一匹马,以她的骑术,没有什么人能轻易地追上她。
没走出几步,朝露不经意地回头,看到几道黑影闪入了她原本的帐子。她心下一惊,脚步加快,却见他们发现帐中没人,已拔刀朝外头东躲西藏的她冲了过来。
待人走近,她才发现那不是北匈人,是和亲队伍中的梁人士兵。
那些人一个个都是练家子,挥刀霍霍,直往她身上要害砍去,下手毫不留情。庞然的人影倒影在帐布上,一重重的黑暗像是要将她吞噬。
有人趁乱要杀她!
这个倏然闪过的念头令她毛骨悚然。
几人皆是黑衣蒙面,唯独露出凶恶的眼睛,随着手起刀落,寒光闪动。
她恍惚记得在宫中何处见过这双眼睛。这些人不是寻常的士兵,是宫里派人杀她的暗卫。
她手无寸铁,无法反抗,只得踉跄着不断逃窜。
长夜无尽,火势凶猛。
她所倚赖的大梁人要杀她。北匈人忙着救起火的粮仓,无人在意她,更不会来救她。
天地之间,她孤立无援,渺小如朝生暮死的蜉蝣。
巨大的悲凉和绝望将她攫住,她差一点动弹不得,遁逃的每一步都在颤抖,逐渐力不从心。
纷涌上来的黑衣人将她包围了起来。她朝后退去,一步踏在水坑中,重重跌倒在地。
冰凉的刀尖已抵上她的喉间。为首之人执刀步步逼近,眯了眯眼,望着她道:
“姝妃娘娘,得罪了。”
他们唤她姝妃,果然是宫里的人。
生死关头,她的双手淌水,什么都抓不到,指甲深深陷入泥地里,痛意钻心。她慢慢放弃了挣扎。她知道,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
朝露闭上了眼,微微扬起下颚,雪颈延伸,如同引颈就戮的羔羊。
许久,颈侧那冰冷的痛感却始终没有落下。
她缓缓睁眼,眼前执刀之人被一支悄无声息的利箭深深刺入眉骨,血珠爆涌。
“啪嗒――啪嗒――”
一支又一支的利箭掠过她的头顶飞来。环绕在她身旁的所有黑衣人一一倒下。
一阵马蹄声连带着迫人的威压在她身后逼近。
朝露还未来得及转身,腰间被一只劲臂单手箍住,将她从泥淖中捞起,扶上了奔驰的马匹。
浓烈的檀香气像怀抱一般将她裹挟其中。若是细闻,还能嗅到一股腥辣的血气,不过是被更浓的檀香盖过了。
国师空劫带着一小队人马,如天降神兵,将她从这座阴诡地狱中救了出来。
她身上的泥渍溅满了玉白的僧袍,外头还包裹着一件玄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男人琉璃一般清亮的眸子是夜色中唯一的光亮。
隐藏在无悲无喜的幽邃眸底深处,有一股她说不清道不明的炙热在燃烧,几近要将她灼伤了。
面对他冷峻的神容,还有那道骇人的黑疤,朝露死里逃生,一时也忘了害怕。
“法师,是陛下让你来救我的吗?”
他控马持缰的手一顿,没有说话。她便知道了答案。
马上两人贴得很近,他只需稍稍低头,坚毅冷冽的下颔线就能触碰到她柔软的面颊。他却始终没有垂眸看她一眼,最后只轻描淡写道:
“恰巧带兵路过。”
这个恰巧蕴含着太多意思。她一下子猜到,北匈军的粮仓是他派人放的火。为的是趁机将北匈军一举歼灭。
可身下的马匹和身后精兵却将她带离了北匈的营地。他没有要进攻的意思。
“不趁胜追击么?”面对一路上窜逃的北匈人,她不由问道。
“目的已达到。”
他声音冰冷,她便没有再多问,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浩夜行路,不计时辰。不知过了多久,她已遥遥可以望见数里之外灯火通明的辕门和绵延数里的军帐。那便是梁军驻扎的营地了。
脚下的马蹄却在此时慢了下来,直到缓缓顿住。
身后的空劫一路沉默不语,扯动缰绳的双手松弛下来,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你想不想回乌兹?”
他的手臂从她肩头掠过,指向西边的天穹。那里长夜未尽,墨云杳杳,重峦叠嶂,雪满群山。
“出了玉门关,一直往西,就是乌兹国。”
朝露神色一凛。
这确是个绝佳的机会。
所有人只当她去了北匈或者已死在了北匈的营地之中。
朝露想到回到大梁后极有可能会再度被幽禁宫中,想到明霞宫清冷染尘的宫砖,常年黯淡的烛火,还有一眼望到头的余生。
一刹那,她沉寂已久的心再度跃动起来。她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衣襟,热泪盈眶地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如雷的马蹄声。
一大片火杖将这队人马包围。她一眼看到天子亲卫簇拥的李曜,明光铠甲,麒麟肩吞,气势凌厉。
年轻的帝王带着亲兵,方赢了一场对战北匈的胜仗,在军中和朝中都立了威,可谓是一呼百应,君威天重。
她没想到李曜会亲自来接她。她曾想过,将她这一弃妃送给北匈或许也是他的考量。
李曜一看到她,一双黑眸在即将破晓的夜色中显得犹为阴鸷。他飞身下马,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将她从国师的马上抱了下来。
朝露没有挣扎,也无法挣扎。李曜环着她肩头的双臂扣得那么紧,好像要将她揉进他的血肉里,喘出的气息急促异常:
“朝露,是朕来迟了……”
她寒凉僵直的身体任由他抱着,眼尾的余光却一直追随着前面一角玉白的衣袍。拢在玄氅之下,那片白在幽夜中不甚明晰,随风无力地拂动着。
空劫随军入帐,未再与她说过一句话。好似刚才问她的那句话只是一道倏然消散的烟云。
然而,后来她知道,这一片渺茫的烟云最终凝结成了浩大的雨幕。滂沱之下,改变了他和她命途的轨迹。
……
今生。恍若前世重演。
洛朝露又扑倒在北匈营地的泥淖里。低垂的眼帘望见隔着一步之遥的马蹄。
她沉浸在前世的回忆中,恍惚中以为是空劫又来相救。她匍匐在地,想要抬头,耳边传来戾英喜极而泣的声音:
“终于找到你了。”
朝露任由他将他搀扶起来,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
戾英拉了身旁一匹没人的马匹予她:
“当然是来救你的。事不宜迟,快走吧,再晚来不及了……”
朝露心下一动,朝这一队马上之人一一望去,喃喃道:
“他没有来。”
戾英自知她说的“他”指的是谁,抿了抿唇,朝她艰难地摇了摇头。
朝露先是怔忪了片刻,随即苦笑一声。
细数重生以来,她每逢有难,他都会出现。这一回,她以为能再见到他。
心底隐晦的奢望烧作了灰,迷了她的眼。
她想忍住不要在这里哭,可眼眶一阵滚烫,瞬时便盈满了泪。
朝露仰起头,装作在凝望天边无尽的黑夜,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这一世,在乌兹王庭她救他免于破戒,他将她救出乌兹王庭,前世的孽债便已还清。之后的这一切,分明都是她强求来的。
他终于回归了原本的轨道,潜心修佛,参透大道。这本就是她前世亏欠他的一生。
他渡她,与他渡天地万物,没有分别。
如同,蜉蝣寄生沧海,朝菌仰望大椿。她这一份卑劣的情愫,永远只能藏于心底。
她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朝露拧紧了马缰,正欲起身上马。
此时,前面一阵马蹄声“哒哒”而过,是先前和戾英一道的空劫的人马已离去。
朝露擦一把泪,慢慢收回思绪。她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心下好奇,为何戾英会和空劫在一道。
她慢慢回忆起来,说来奇怪,前世宫中从来没人说起过国师空劫的过往,好似他一出现就是李曜身边以国师身份掌兵权的权臣了。
“他是谁?”朝露指着远去的人影,明知故问。
“昭明招揽的高昌国师。”戾英默默回道,仍在催促她快走。
“国师?”朝露眉头蹙起。
难道在和李曜一道打天下前,他是高昌的国师?
前世今生的诸多曲折,今日竟然都在高昌汇聚起来。
她望向空劫人马远去的方向,发现正是往北匈营地,与她和戾英不是一道。
“他们要去哪里?”她不由问道。
戾英垂头,拽着她往回走,道:
“国师奉命以使臣身份与北匈交涉。与你无关,我们趁乱快走吧。”
万千思绪在这一刻汇成一个念头,朝露心下一沉,突然调转马头,回身道:
“我不能这样走。”
戾英慌忙追上去,厉声拦住她道:
“你要做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北匈的粮仓是你们烧的吧。你们是借烧粮仓引开北匈人,为了救我出来。”朝露遥望夜空中渐渐湮灭下去的火光,沉声道,“要烧北匈的粮仓,必有一队不小的人马。若所有人一道离开,树大招风,极易被北匈人察觉。所以,必要有人留下,假借使臣之名,与北匈军周旋。”
“你负责护我离开,而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也不是?”
戾英沉默不语,晦涩的眼眸中隐有明光浮动。
他们周密的计划,竟然一下子被她看穿了。她分明才见空劫第一面,甚至连一句话都未说上,为何会对他的布局如此熟悉?
朝露遥望夜空中未散的红光,摇头道:
“这个时候他以高昌使臣孤身入敌营,北匈人无处发泄的怒火只会往他身上泼。北匈人不信佛,虽忌惮佛门,但我怕会对他不利。此行,凶多吉少。”
前世他在宫中一再救她,她想帮他一回。思定后,朝露下了马,回头又往北匈营地走去。
“你要回高昌便快回。我不能弃他于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