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空劫垂眸,衣襟上大片大片的泪渍被风吹干,渐渐淡去。独她的香息犹在,是唯一的慰藉。
  “我已身陷无间,唯愿她此生安乐,无病无灾,无忧无虑。”
  起初,她受困于乌兹王庭,被迫出卖色相。
  她所心心念念的三哥洛枭为她身死,她悲痛欲绝。
  后来,她因为他与师兄空法的恩怨,被人拐走,差点成了禁脔一般的明妃。
  现在,又是高昌昭氏。
  他虽害怕失去她,却更害怕她随他一道堕入无间。
  “若非我被高昌昭氏洞悉了对她的心意,她不会遭受此难。此事,全全因我而起。”
  “如今,高昌想利用她来控制我,定会对她诸般伤害。我再不能将她留在身边了。”
  闻他此言,戾英别过头,每个字像是磐石一般重重砸在心头。他暗淡的目色隐忍不发,紧握的双拳指骨微微泛白。
  空劫迎面对上洒曳的月华。他不由想起她在马上恣意奔驰的样子,冰霜般的面上勾起一股淡淡的笑意:
  “只要她脱离了高昌的泥淖,回到乌兹,仍可为王,统领一方。自此天高海阔,自有自在。”
  这是他一早就为她布下的出路。不惜一切,也要让她成王的理由。
  沉沉的乌云掩住了月光。二人立在无边无尽的黑夜中,静默无声。
  戾英愕然的神色渐渐转为无言的哀恸,他沉眉,一拳砸在帐子的撑杆上,道:
  “高昌对抗北匈,难道真无胜算?连一点转圜之法都没有?”
  “北匈的兵力远强于高昌。况且……”空劫覆手在背,深深望了一眼目光炙烈的少年,才道,“据我近日观察,北匈对交河城一次又一次的攻势精准无比,有如神助,太过巧合。我怀疑,高昌军中有北匈的内应。”
  “什么?”戾英惊愕道,“这难道就是你今夜非要留在北匈军营的缘由?”
  空劫摇摇头:
  “尚不能完全确定,我的人今夜已潜入北匈营中。需待我回到高昌,一试便知。”
  戾英抿唇不语,还是忍不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问道:
  “我将她送回了乌兹,你再无钳制,你可还会留下帮助高昌?”
  “会。”空劫没有迟疑,寡漠的面容不易察觉地凝重起来,幽声道,“高昌昭氏手握一个事关她生死的秘密。对她极为不利。况且……”他阔大的衣袖随风拂动,淡淡道:
  “身逢乱世,人命如刍狗。佛门不救高昌的信徒,我来救。能救一个,是一个。”
  平静无波,铮铮有声。
  戾英有几分讶然,不由抬头,望着眼前月下光风霁月的男人。
  他的身姿太过孤高清绝,言语又太过从容清浅,他背后所身负的一切尽数隐藏其中,山一般沉,渊一般深,被他轻飘飘一语带过。
  佛子的身份,是至高的神坛,亦是至重的枷锁,至暗的牢笼。
  ***
  翌日。
  洛朝露一觉醒来后头疼欲裂。
  她的酒量一向不大行。从前洛枭能喝一坛,她喝了半坛便醉了,时常要被他取笑好久。
  朝露揉了揉发胀的额头,隐隐回忆起,昨夜好像又梦见洛襄了。
  他柔柔地抱着她,轻声哄着她,对她说了很多话,就像从前那样……不,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与缱绻。
  怕是只有在梦里,他才会如此待她。
  朝露心中怅然,慢吞吞地从榻上起来,洗漱一番。她一掀帘出门,迎面便遇上了一个人。
  她的脚步瞬间顿住。
  那人身长玉立,听到帐幕翻动的声音,微微侧身,露出遍布全脸的黑疤。
  朝露立在原地,心中打鼓,一时不能断定,他只是恰好路过,还是特地来寻她的。
  气氛有几分尴尬,她犹疑着上前,硬着头皮开口道:
  “多谢国师大人救命之恩。昨夜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她指的是昨夜她伪装是跟随他的使臣,夺了他酒的那一件事,希望没有误了他的事。
  没由来地,她看到他,总想起洛襄,生了不能让他喝酒破戒的念头。
  “我并非为救你而来。”他看也不看她,转身欲走。
  声色一贯地冷淡。真是和前世一模一样。朝露垂头忍不住一笑。
  见他目露狐疑,令她战栗的视线轻轻扫过她的面,她便收了笑,清了清嗓子问道:
  “国师大人,可见到了右贤王?”
  空劫停下脚步,回身看她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朝露疾步跟了上去,朝他低声说出了心中的猜测:
  “若我猜得不错,北匈人右贤王这几日定是犯了伤病或是隐疾,因此不便见人。素闻他谋略过人,昨夜定是故意借宴请来唬住底下的将士,以免军心大乱。”
  空劫沉眸。
  她所想的,和他今早的猜测,分毫不差。
  为今之计,他需要尽快启程回到高昌,告之这一消息。
  一阵脚步声传来,一名晨起带兵操练的北匈大将路过,久久见到两人生疏地站着,挠了挠头,朝二人高呼道:
  “和尚,你不是说,她是你的人吗?”
  “我看你昨夜都抱她进了帐子。怎么,你们没睡在一道吗?”
第68章 爱意
  北匈营地。
  中军帐前, 守卫森严。
  异兽香炉中,一股浓重的药气喷薄而出, 拂过一道厚重的帘幕。
  帘幕之后, 时不时传来一阵压低的咳嗽声。
  入帐的亲卫被一层又一层的甲兵搜了身后,小心翼翼地掀帘进去,又放下帘幕, 对榻上之人禀道:
  “高昌使臣在帐外求见。王上, 见不见?”
  许久没有应答。亲卫额汗淋漓,壮着胆子抬眸,朝榻上望去。
  男人额间青筋暴胀,如同数条苍龙伏卧, 从鬓边延至颈下。深陷在眼窝的双眸紧紧闭阖, 唇泛青白之色,似是极力忍耐着痛楚。
  他只着一件中衣,周身坚实的肌肉绷紧开来, 右腿裸露在外,浸没在暗褐色的药池当中,隐隐露出大块的疤痕, 皮肉不辨,凹凸交错, 犹为可怖。
  亲卫心下轻叹,主子的腿疾每隔一阵子就会复发,每每发作, 形如枯槁, 无法动弹。为了稳定军心, 期间都无法见人。
  男人缓缓睁眼,阴鸷的目光陡然间扫过来, 那股凶悍的戾气令他脊背发凉。亲卫不敢再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又迟疑着问道:
  “那几个高昌来的使臣要让他们回去吗?”
  他目光低垂,尽力不去看座上之人,生怕引得主子不快。
  头顶男人喑哑的声音传来:
  “全部扣押,不能放他们回高昌。万一有人通风报信,坏我大计。”
  “一个时辰后,全力攻城。”
  亲卫一惊,不由道:
  “可王上的身体?”
  男人从榻上站起身,右腿从药池中猛地抬起,溅落几滴乌黑的药汁在雪白的毡毯上。裤脚滑落之时,满腿烧毁的疤痕触目惊心。他一瘸一拐地行至榻前的胡凳,手指弹了弹一张信纸,道:
  “他的消息已经送来了,今日昭明不在交河城,是最好的时机。这一回,高昌国我是志在必得。交河城只是开始。”
  男人神情凶狠,宛若阎罗,他睨一眼跪着不动的亲卫,皱眉道:
  “还不去准备?”
  亲卫跪在地上,垂着头,战战兢兢递上一卷绢帛画,低声道:
  “营中发现有一人私藏此艳画,被我发现,已按军法剜眼斩首示众。”
  男人黯淡无光的眸中明光一动,接过画卷,缓缓展开。
  他定定望着画上作舞的美人,戾气横生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老茧遍布的指尖轻抚画上含笑的美人,从云鬓乌辫,至眉间花钿,再至薄红雪腮。
  “露珠儿……”他哑声喃喃,唇角有不可见的笑意微微浮动。
  收拢又放开的五指之间折射出一道道光束。是他一直握在手心的一块鸽血石。鲜红的色泽映着他琥珀色的眸子,添染了一丝活气。
  男人看了良久,手臂一伸,将这一小幅的画卷置于烛火之上。焰火高升,逐渐吞噬画中美人无限风情的身段和面靥,余烬袅袅,烟气消散。
  亲卫拂去箭袖上沾上的几点灰烬。他知道主子一直以来,得了画只会静静看一眼,至多留不过一夜,就会将好不容易搜集来的艳画尽数烧毁。
  好似,是在保护画中美人,不为人窥伺,不为人觊觎。
  男人纵深的眼睑垂下,任由画卷作灰化尘,未再多掷一眼。
  他五指扣紧,掌中的鸽血石光芒尽敛,收入胸口藏匿起来。
  他在心底道:
  “单于恐我有异心,不准我擅离军中。我需得夺了高昌,才能回乌兹看你一回。”
  “露珠儿,等着三哥……”
  他死里逃生,饱受伤病,就是为了再见到她。
  琥珀色的眸子倒映着烛火,焰光灼灼。
  ……
  北匈营地另一处重兵把守的毡帐内。
  洛朝露绞了绞手中沾湿了水的帕子。
  戾英半卧倚在帐子边上,正在昏睡中,往日俊气的面庞鼻青脸肿。
  朝露一面漫不经心地为他擦拭额头的伤口,一面陷入沉思。
  方才突然来了一队北匈兵,将他们几个高昌来使围了起来要扣押。戾英急着备马要带她离开,面上不服,争执了几句,被揍了一拳。
  自从前日昏迷,莫名被带到北匈人的军营中,再到今生与空劫重逢,直到此刻被北匈人监-禁起来。
  一时间太多重大却杂乱的事件一股脑涌入。线索像是被剪断的线头,一时难以聚拢,纠结在一起。
  朝露默默用余光瞥过去,看一眼帐子对面跏趺而坐,闭目入定的空劫。
  想起那个北匈大将一番寻衅的话语,她的心中既是尴尬,又是赧然。
  据那人所言,昨夜身在敌营,他被迫将她送回帐子,她喝醉了一身酒气,形容不堪。她深知前世国师一向喜静喜洁,他此刻定是嫌恶极了她,所以此刻才坐得远远的,始终不曾看她一眼,话也不说一句。
  她忍不住以指骨轻敲额头,有几分懊恼。怎么这一世刚开始,她就没有给他留个好印象。
  前世,她一直以为他厌恶自己。
  她初入宫廷,是朝野公认的妖妃,行为骄纵无度,也曾多番挑衅于他。
  明明堪比大儒的学识,执掌重兵的手段,他却受皇命一笔一划教她习汉字,教她诗书礼仪。
  他的多次相帮,她也认定他是遵从李曜的命令。她在宫中有了年数,也渐渐知道有些事情皇帝不好出面,因为太多人想要揣测圣意,李曜身为皇帝不能有偏颇和喜好。他只不过是李曜派下的救兵。
  直到最后一回,他公然违背李曜的禁令,将她带出了那座吞噬她生命的皇宫。
  她对他,始终心怀感激。
  帐外传来一阵喧嚣声,朝露收回思绪,掀开帘帐一看。
  手指一颤,“哗啦”一声,她即刻放下了帘帐,脚步趔趄着后退,跌坐在毡帐上。
  空劫听到她的动静,缓缓睁开眼,沉黑的眸光投向她,道:
  “怎么了?”
  朝露从巨大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结巴道:
  “那、那个人被分了尸,挂在那里……”
  “谁?”空劫微微蹙眉。
  朝露将自己被掳来北匈营地,被一个北匈兵拿着美人图对照着看,还有北匈右贤王搜集美人图的癖好之事慢慢全说了出来。
  方才她看到,正是那个北匈兵的尸身被吊着示众。
  戾英说是高昌混入了北匈人的细作,趁乱劫走了她。可她隐约觉得,此时并非如此简单。
  空劫起先静静听她叙述,后来,敛动僧袍的手缓缓顿住。
  他自是知晓她说的美人图是什么。当日戾英来莎车王寺向他求娶她,也是带了一箱的美人图作为见面礼。
  当时,从戾英口中,他得知了西域都在流传她作舞的画卷。
  而会不遗余力全西域搜寻美人图然后销毁的人,天底下只有那个人。
  没由来地,他的心中起了一股异样。这种感觉,就如同曾有手握一段柔美的绢丝,却不得不任由它从掌心流走,想要多留一刻都是枉然。
  他空寂的沉思被一声怯怯的问句打断:
  “法师为何来到这里?戾英说,法师是有要事要来北匈军营?”
  空劫回道:
  “军中有北匈内应,我奉王命探查。”
  朝露点点头。戾英也说她是被城中细作偷渡到了北匈军营,看来此事不假,许是她多心了。
  “高昌不仅有北匈外乱,更有内忧。你应找到机会,即刻回到乌兹。”
  空劫的的声音多了几分严厉,朝露闻之微微一怔。
  那一日,洛襄也再三让她回去乌兹,不要待在高昌。
  她本是来见他的,可阴差阳错,她与他断了交,绝了情,她还困在高昌和北匈之间,寸步难行。
  幸好,她有一个前世今生都很信任的人同行。即便身处险境,她也未有太多的惧怕。
  朝露偷偷瞄一眼容色寡淡,闭目诵念的空劫,忍不住问道:
  “法师又为何会在高昌?”
  她隐约知道他不是普通的高僧,不受佛门所控,甚至不守戒律。她前世认识他时,他已是李曜的左膀右臂,是不畏神佛,掌人生死的高僧。
  她从未了解过他谜一样的前半生。她好奇他的来处。
  听到她的问,空劫捻着佛珠的手一顿,拇指指腹摩挲着食指凸出的清癯骨节。
  一段久久的静默后,他缓缓将黑沉的眸光投在她身上,深深望着她,平静地道:
  “因为我,深爱一个女子。”
  因为我,深爱着你。
  “为了她,我必须守护高昌。”
  为了你,我必须守护高昌。
  他永不能以佛子的身份宣之于口的爱意,但是可以借由空劫之口,当面说予她听。
  朝露瞪大了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从未想过,前世一向寡情寡性,凛若冰霜的国师也曾身陷爱欲之苦。
  此时,一旁昏睡的戾英撇了撇嘴,梦中发出一声低吟。朝露看到戾英,瞬间便想到了那个女子是谁。
  原来不止戾英,国师也曾是昭月的裙下之臣吗。
  朝露不由想起在殿中初见昭月的场景。满堂皎白的文殊兰下,女子宝冠华服,玉面娇靥,无限端庄,无限高洁,恍若神女。
  昭月一心为国,不惜求她相助。许是同为一国之主,朝露对她充满了怜惜和赞誉。
  这样的女子,无怪乎戾英两世都会为她不惜一切。
  她好奇,难道空劫也是为了她,最后才摒弃了佛道?最后一手佛珠,一手戒刀,正面是慈悲渡人的佛陀,背面为杀伐无情的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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