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朝露正胡思乱想,帐外忽然人声鼎沸,火光攒动。
  她起身掀开帐门一探,先是听到一阵惊雷般的马蹄,随即看到不远处一队北匈骑正兵轰轰烈烈自辕门奔驰入营。
  营内忽然呼声大震,沿道的甲兵挥舞着暗色的北匈军旗,随风荡开,声势震撼。
  “交河城大捷!”
  “交河城已夺!”
  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浪潮一般涌来。
  朝露一惊,飞快地闭阖门帘,回到帐中。她被嘈杂的马蹄声震得心惊肉跳,道:
  “交河城怎会如此之快地被北匈人夺下?昭明将军不是在交河城驻守吗?”
  空寂听到了外头的响动,摇头道:
  “今日,昭明不在交河,而是回了高昌王城。”
  戾英也已被震耳欲聋的声响惊醒,听到二人对话,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想起什么,一拳打在手心,道:
  “对,今日昭明应是不在交河城。因为今日是他和昭月的生辰。谁会想到北匈间隔那么短时间又再度进攻?”
  帐中烛火摇曳不定,气氛凝滞了片刻。
  戾英懵怔之中,望着神色肃然的二人,喃喃道:
  “北匈人为何能精确地知晓昭明不在交河城,然后入夜一举攻城?”
  朝露眉头紧皱,望着空劫道:
  “法师,你猜的不错,高昌王军中,或有北匈人的细作。”
  “此事非同小可,如何能确定?”戾英拧紧了拳头。
  朝露沉吟,交河城被夺,北匈人的下一步,是不是就要直逼高昌王城?
  想到此处,她遽然起身,往帐外走去,对着看守他们的北匈兵道:
  “我要见你们领兵的将军。”语罢,她对那人耳语几句。那人面露狐疑,思量之下,小步快跑进入另一帐。
  俄而,一名人高马大的北匈大将掀帐入内。
  那大将似是方从鏖战中归来,一身甲裳尽赤,络腮胡上仍带血迹,满面横肉,杀气腾腾。
  朝露见他咄咄逼人,不由后退一步。两个男人挡在她身前。
  “你说,你有什么?”大将逼问她,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朝露从容不迫地站了出来,微微一笑道:
  “我有高昌王城的布防图,你们即刻放了我们,我拱手奉上。”
  那大将一听,瞬时没了兴致,摆摆手道:
  “高昌王城?不需要……”他哼笑一声,斜睨众人一眼,将腰间带血长刀拔出一半来,又道:
  “右贤王有令,你们若是敢逃,格杀勿论。好好待着,看我们怎么攻下高昌吧哈哈哈哈……”
  语罢,来人扬长而去。
  戾英疑惑地问道:
  “朝露,你是真有王城的布防图?”
  “她没有。”空劫敛袍起身,淡淡道,“她这番试探之下,已完全确认了两件事。”
  “其一,高昌王军,必有北匈人的内应。此人已将高昌王城的布防图献给了北匈。”
  “且此人位阶不低。”空劫点点头,从容自若地道,“主帅的去向和布防图,普通甲兵和一般将士根本不会知晓,给北匈传递消息的定是高阶将领。”
  “其二,北匈下一步,就要进攻高昌王城。”
  ……
  半个时辰后,北匈军在交河城的营地开始拔营收归。
  他们自称高昌使臣的一队人马便被几个北匈兵押上了囚车,彻夜赶路,到了交河城内。
  巨大的椽木城门已被撞裂坍塌,断木遍地,扬尘漫天。
  北匈的重兵分布在城中各处,未来得及撤离的高昌王军被俘虏,时不时传来惨痛的嚎叫声。
  更不说街头巷尾皆是血流成河,明黄色的城墙亦尽作赤色。
  攻城时从城外射入的流矢大多裹了浇油的绢布。箭雨落下,大火一点就燃,烧断了城中百年的杨树。此时火势未来得及扑灭,凶猛地吞噬城中残存的一切。
  夜雾茫茫中,满城尽是飘荡的灰尘,焚烧的烟气,还有经久不绝的血腥。
  天穹陷入一片暗红,如血染,如火烧。
  朝露遥遥望见一队交河城的平民和俘虏,正如残魂一般步入北匈人圈定的火堆前,稍后便传来惨叫声。
  北匈入城后第一件事便是屠城。
  她从前三哥说起过,北匈每每攻下一国的第一座城,必要大开杀戒,屠尽一城,一振军心。屠城,是北匈在西域攻城夺地的惯例。
  既是为了震慑敌军,使之战栗,不战而降。也是为了斩草除根,给予毁灭性的打击,以防后变。
  朝露一路望着这处炼狱之所,双手颓然地从囚车的栏杆处滑落。
  从前只当战争不过是故事,今日亲眼见到两军交战,存亡之际,她才切身体会个中的无尽残酷。
  身边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无言沉默地望着眼前惨烈的景象。
  空劫眉宇沉定,面无表情。口中诵念不止,悲悯的往生经文自他薄韧的双唇间念出,化作梵唱,荡涤诸天血秽。
  他的声音一贯的沉定肃穆。掌中的佛珠随着诵念一颗一颗捻过。
  听到他无声的颂经,朝露因满目疮痍而哀恸的心渐渐平静不少。她不经意地低头,注意到他手中那串黑琉璃的佛珠。
  她忍不住捞起垂下来的那一段,放在手中细细一看。
  一颗颗晶莹透亮,珠面漆黑如镜,可以倒影出她缩小的面容。
  “咦,法师用的也是这种佛珠吗?和我一位故人的……好像。”
  确实,和洛襄那一串有几分相似。
  她在莎车见过不同的僧人,用的佛珠都是不一样的,有大小叶紫檀的,也有菩提木的。琉璃做的佛珠,她只见洛襄用过。
  她一直觉得,琉璃衬极了他。
  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朝露想起洛襄,尚在遐思,她掌中冰凉的琉璃珠串如流水般缓缓滑落,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眉心一跳,撩起眼皮,对上那双隐在黑疤之中琉璃般清亮的眼。
  他在无言地凝望着她,好似要将她看透一般。
  这一世的相见,她面对他时,向来不是低头就是垂眸,一直没有这般完整地看过他。
  此时,昏昧的夜色将他的面容染作茫茫的黑,巨大的面疤便随之匿在了黑暗之中。
  随着她目光细细描摹出他的轮廓,莫名的熟悉之感涌上眼帘。
  她的瞳仁渐渐张大,心头莫名狂跳起来。她双眸一眨不敢眨,生怕一动,眼中捕捉到的幻象就会消失。
  “洛襄……”未经她思量的唤声,脱口而出。
  这一刻,正在从她指间抽离的佛珠顿住,最后一颗琉璃停在了她的虎口处。
  朝露低头看一眼手中的佛珠,又猛然抬眸。
  恍惚间,她在他深潭一般沉寂的眸子中,好似看到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波澜。
  是讶异,是动容,是隐隐的期待,还是深深的痛意?
  囚车的车辙停下,火杖幢幢,押解的甲兵解开囚车的锁链,靠近了他们。
  凹凸不平的黑疤在明亮的火光下骤然显现出来,狰狞如兽纹,触目惊心。洛朝露正凝神细视,一时不防,吓得后退一步。
  虚相尽散,万般皆空。
  手中的琉璃已被全部收走,连带着他目中若有若无的波澜,尽数埋入他眸底的深潭。他望着她,已恢复了冰霜般的神容,冷冷道:
  “女施主认错人了。”
  语罢,他闲庭信步下了囚车,独自远去。
  戾英瞄了一眼二人,面色一变,忙打岔道:
  “高阶僧人,佛珠用的都差不多。”他又恨恨道:
  “无论如何,为今之计,必须得赶紧逃出去,将细作一事告之昭明。”
  朝露深吸一口气,将悠悠荡荡的思绪收了回来。
  她或许是想他了,看和尚都像看到他。如此,太不应该。
  她巡视一圈北匈军在交河城的驻扎地。甲兵有条不紊地安营扎寨,诸多将领在商议下一步的进攻计划。因今夜旗开得胜的巨大战果,看守他们的人亦有几分心不在焉。
  朝露回身一望,看到空劫身披玄氅,立在一处高地上。
  高地仍有余焰未灭,烧红的光影将他的影子拉得更为颀长。半明半昧之间,宛若一道黑夜中的剪影。
  孤寂清绝,不似人间。
  朝露一步一步走上去,立在他背后,他高大的影子将她整个人罩住。她小声道:
  “法师,方才多有冒犯,失礼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空劫没有回身,任由她藏在自己身后的阴影里,道:
  “等下半夜。”
  “下半夜?”朝露问道。
  空劫微微颔首,道:
  “下半夜是人意识最为朦胧,最难醒来之时。我们在此时出逃,不易被守兵发现。”
  朝露惊喜道:
  “法师难道已经有了计策?”
  空劫缓缓抬袖,指向远处,他身下的影子亦随之轻轻拂动。
  “交河城由白杨河与红柳河,两条河流交汇而得名。夏季干旱,红柳河枯竭,水位很低,我们可暗自淌水越过该河,直达王城。”
  “北匈人不善凫水,大多人极为怕水。就算发觉,亦不会下到河流之中来追。”
  朝露顺着他所指得方向望去。夜幕低垂,虽看不见河流,却好似能听到悠悠的细水声。
  “法师思虑周全。”她俏皮一笑,又感叹道,“你对这一块的地形真是熟悉啊。”
  不愧是前世替李曜统管西域的忠臣良将。
  空劫沉默不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好像从前实地来过一般,每一条道,每一段河,都深深烙刻在脑海中。好似隐隐的,就是前世的记忆。
  他不止一次来过高昌。他前世曾在高昌国布下井渠之法,亦曾亲自丈量过红柳河的水位,帮助过这里的耕农以灌溉之法,旱涝保收。
  空劫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张开的五指扶住了额头。脑中有一整段缺失的记忆,由大片支离破碎的空白填充。
  好像近在眼前,却无法触及。空劫眉头紧皱,往后趔趄一步,撞到了背后踩着他影子的少女。
  朝露一时不防,被突如其来的重量一压,跌倒在地。
  慌乱中,一双劲臂猛地将她往身前一拽,紧紧揽住。她倚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一道滚下了高地。
  他仿佛是下意识地,牢牢护着她,用身体替她挡去高地缓坡上的碎石和火星自,没有让她硌伤皮肤。
  前世唯有那一次她中了毒,他才这般抱过她。平日里,教书习字,连一支狼毫都不愿与她共享,连不慎与她肌肤相触一丝都会轻皱一下眉。
  此刻,他灼热的气息喷吐在她的耳廓。朝露心中一动,忽然仰起脸,端详起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脸。
  她试图极力地找出一些相似之处或是全然不同来,好将心中燃起的火扑灭,就此绝了念想。
  空劫注意到她的注视,眉头一蹙,很快松开了她柔软的腰肢,霍然站起身来。
  他的面容犹为冷峻,心潮却起伏不定,被婀娜的身子勾起了一丝异样。
  她方才很乖巧地倚在他怀中,连惊慌失措的神色都是俏丽动人的。她对他没有防备,极度信任,好像已经认识了他很久。
  他心底微微发涩,一时不知是欣悦还是失落。
  他知道她是美的,甚至是美得动魄惊心,一见难忘。
  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男人。那些人愿意为她肝脑涂地。而他,不过是其中一个。
  每每念及,心头便会涌起难以言喻的嗔意。
  每一丝火烧身般的嗔意,皆由压抑不了的贪念而起。
  他听到过那个传闻,西域有一国之君愿意为她一舞献上半壁江山。他也终于明白洛枭为何要大动干戈,销毁所有她跳舞的艳画,杀光描绘她画像的匠人,将那个妄言的国君斩首示众。
  洛枭是她三哥,尚且有如此愤怒的理由。可他什么都不是,毫无立场可言。
  正如当日洛枭托付他时说的一样,她终会嫁人,觅得如意郎君,最后儿孙满堂。
  而他,连一丝奢望都不该有。
  空劫冷漠地转身离去,阔大的玄氅随风猎猎,卷尽一切翻涌的尘嚣。
  ……
  不知过了多久,朝露还瘫坐在坡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空荡荡的双眸没有了神采,望着眼前的火光发愣。
  她没有发觉男人灼人的目光。她只记得恍惚看到,他散乱的衣襟之下,心口的位置隐隐有一道不大不小的伤痕。
  那里,曾经皮开肉绽,像是被锋锐利器所伤,如今已化作沟壑一般的疮疤。
  是箭伤。
  也曾有一个人,在千军万马之前,当众为她挡了一箭。
  箭伤亦在心口。
第69章 确认
  长天墨色。
  沉沉的夜幕压在高昌王宫百年的穹顶高墙之上。
  寝殿内烧着清淡的熏香, 烟气缭绕,满壁栩栩的文殊兰蒙上了一层薄薄雾气。
  夏日夜凉如水。宽阔的雕金胡榻上垫着一层厚厚的雪色皮绒毯, 大半片垂落在地。
  昭明半披着一件缎面狐裘, 倚在榻上手捧一卷绢书,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拇指上的雪玉扳指。
  榻前只留了一盏昏昧的红烛。外阁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火光随之轻轻摇曳。
  昭明放下手中一夜没看进的绢书, 手背抵唇, 轻咳几声,缓缓披衣起身。
  伽蓝菩提叶的雕门外,碎步已踏入寝殿,先闻一声娇俏的唤声:
  “王兄。”
  昭明缓步迎了上去, 壮阔的脊背因嶙峋瘦骨而显得微微弓起。
  门边, 一道兰白的身影迎风朝他扑了过来。
  他步子一顿,高大的身形微微一晃,极力稳住消瘦无力的身子不倒下去, 抬臂拥住了她。
  怀中的昭月仰起脸,乌黑的发辫上覆了一层沙土,微微泛着霜白。他爱怜地为她拂去鬓发的尘土, 轻声道:
  “回来了。”
  昭月眉眼盈盈,碧色的凤眸如晶玉般发亮, 笑道:
  “自是要回来的。今日可是我和王兄的生辰。”
  昭明英气的眉舒展开来,唇角上扬,笑了一笑, 背身咳嗽了几声, 慢悠悠坐回榻上。昭月将身上大氅递予侍官后, 屏退了所有人,亲自一一闭上了殿门和雕窗。
  兰纹描金的裙裾如幽影, 随着她的走动在宫砖间翩跹来去。她拾起掉落在地的狐裘,掸了掸,披在昭明肩上,细长的手指微微拂过他的颈侧。
  “手怎么这么凉?”昭明微皱眉头,敞开狐裘,分了一半予她。
  昭月反握住他的手,捧起来哈一口气,眼尾微微翘起,浓睫扑闪,笑道:
  “哪里是我凉,分明是哥哥凉。王兄今日的药可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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