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她的面色全然变了。
第70章 破佛
官驿内, 戾英为空劫包扎伤口,瞥见他背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痕, 面露惊色, 皱眉道:
“你这数月来是受了多少戒?”
空劫掩好衣襟,淡淡道:
“犯了戒律,自当受戒。”
对她动过多少不该有的念头, 就该受到多少惩戒。
空劫看一眼身旁欲言又止的戾英, 道:
“高昌危急,我知你心里自有一番打算。之前桩桩件件,你我各有立场,我无意责怪。现下, 我望你信守承诺, 替我将她送回乌兹去。”
戾英仰天,深深叹了一口气。
“昭明行事太过,我一开始就不该将她卷入这场恶战。若她继续留在高昌, 昭明不知又会如何利用她而逼迫于你。我所认识的昭明,光明磊落,浩然正气, 从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戾英面上既是愧怍又是怅惘,摇摇头, 望着他道:
“可她现在起了疑心了,更不会轻易回乌兹去了。”
“是我之失。”空劫垂下眸子。
即便知晓会给她带来渺茫的希望,而希望于她而言就是危险, 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 忍不住想在她身边多待一刻。
身体已先一步替他的理智做出了回应。在缓坡下拥住她, 在渡河时扶着她。每一寸肌肤的相触都情不自禁,哪怕下一瞬就要分离。
想要她的心念无论受了多少戒, 都斩不断。
不该如此。
空劫漆黑的眸光映着案上跳跃的烛火。
他忽然伸手举起暗铜的烛盏,灯油泼洒,火焰倾斜,往心口处箭伤的疤痕微微一触。
凹凸不平的纹路被火吞噬,皮肉烧灼蜷曲,隐约的焦气弥漫。
炽烈的痛意,须臾间从心口传至四肢百骸。仿佛要将强压心底的浓烈的渴望焚烧殆尽。
戾英大惊失色,夺过烛盏,道:
“你这,这又是何苦?”
戾英探身望去。弹指灰飞,箭伤的疤已被烈火消去,只留下一块烧焦的红痕。
空劫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水,扬袖抹去,缓缓恢复清平朗然的神态,道:
“如此,你便可照实回答她。”
戾英目色复杂,稍稍平定心绪后推门而出。
空劫闭了闭眼,望着窗棂前飘摇不定的麻布飘摇,外头的曦光从罅隙中漏了进来。
晨色熹微之中,可以看到屋外戾英与她在红柳下交谈。
她的神色一点一点地变化。像是一片尘埃不经意被风扬起,又最终散落在地。
空劫收回目光,心境平静下来。
……
朝露拨开眼前晃荡的柳枝,直视着戾英道:
“只有一道烧伤的疤吗?没有看到箭伤?”
难道真的只是夜太深,她神思恍惚看错了?朝露心有不甘,追问了好几遍。戾英描绘得头头是道,听不出破绽。
“没有箭伤。你莫要在胡思乱想了。”戾英随手折下一条柳枝,捻在手中晃动,“高昌太危险了,你要见的人也见了,是该回乌兹了吧。马匹我已备好,即刻便可出发。”
朝露垂下头,心中犹疑。无法确定空劫的身份之前,她毫无心思回到乌兹。
官驿外不知何时火光大动,大门霍然而开,连片的金甲士兵纷涌而入,依次排开。
“她回不回乌兹,不由你定吧?”
一道低沉且凝重的声音传来。
说话之人,正是昭明。
他的镂金面具映着周遭燃烧的火杖,额前点缀的宝石闪动腥血般的光亮。
“我当日助你进入高昌王宫,见得佛子。舍妹也曾请你留下守城。你具是答应了。如今是贪生怕死,要出尔反尔逃回乌兹去不成?”
“北匈不日便要进攻王城。你箭术高超,不如与我弓箭营的将士一道御敌?”
一旁的戾英忍不住攥住她的袖子想要将她往身后拽去。
朝露松开他的手,朗声道:
“当日我以箭术求得昭明将军相助得入浮屠塔。今日,便以箭术守城,回报将军。我与昭月国主的约定,自然依旧作数。”
朝露不想食言。
即便她并未得偿所愿,浮屠塔中的洛襄再不肯见她。
但是她答应了昭明和昭月。她想要如他一般,做一个重诺之人。即便分道而行,他曾经教予她的一言一行,她铭记在心,永不会忘。
昭明覆手在背,唇角勾起,令下属将朝露带去了城楼。
戾英伸手想要抓住她,又缓缓将五指收拢,垂落在身侧。
待人走远后,戾英疾步行至昭明面前,低斥道:
“佛子既已决意为你保住高昌,救下高昌国民。你何必还要挟她作人质。就让她回乌兹吧。”
“你也看到了,是她自己不想回。”昭明屏退了众人,取出几封信函掷在戾英面前,道,“若非她在北匈营地,他怎会冒险出城潜入北匈,为我探得如此重要的情报。”
“不是为了她,我亦会为高昌国数万信众,甘愿入彀。”
身后一道沉定的声音传来。
两人回身一望,空劫从屋内走出,气势凛然,形容萧疏轩举,面庞因受了伤而带着些许苍白。
昭明望见他,淡淡一笑,道:
“我从不信无缘无故的好。我与你无亲无故,凭何要信你会以命相搏来帮我?”
眼见二人剑拔弩张,戾英忙道:
“昭明,你可知交河城是如何失守的吗?”
昭明面色骤变,道:
“北匈人不知为何知晓我今夜必要回王城,趁机来袭。我在宫中亦睡得太沉,错失回援的时机。两桩怪事一道,我疑心有变。”
空劫与戾英对视一眼,便将在北匈营地的所见所闻尽数说了一遍,提及红柳河遇到的重伤的护国将军,还有至关重要的细作之事,一一道来。
昼夜交替,破晓在即,夜色寥落。
昭明静默了片刻,死寂中只剩风拂柳枝的幽声。他沉声道:
“想不到,北匈人竟连王城的布防图都有了……”
他转向空劫,眉头紧皱,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问道:
“如果真照你所说,我王军中有细作,知我布局和来去的,那必是在四位护国将军之中。其中一人,已丧生红柳河畔,其余三位之中,何人才是奸细?”
“难道要一一审问吗?”
空劫道:
“不可。既是护国将军,有领兵之权,冒然探查,打草惊蛇,若是他狗急跳墙,率军引发内战,反倒不利。”
“那你说如何?”昭明反问道。
空劫望着他的镂金面具,眉头轻蹙,缓缓道:
“我有一计,可捉得细作,保军中无虞。”
“待这一波北匈攻势过去,将三位护国将军引入高昌王宫。卸甲赴宴,无法带兵,由此隔绝此人与麾下之兵的联系。再施以一张新的布防图为诱饵,细作为了偷取,必会上当。”
昭明闻之,欣然应下,随后回城布兵。
官驿里,日头升起,满壁金光。
戾英拍了拍他的肩头道:
“国师果真思虑周全。”
空劫摇摇头,望着昭明离去的翩然背影,幽声道:
“并非我周全……”他没有说出心中莫名而起的猜测。
他作为佛子,执掌佛门之时,麾下亦有精兵强军,武僧为将,也曾统领千军万马。
但他隐隐觉得,这位昭明将军并不像常年领兵之人。
……
昭明望见官驿中遍地的伤兵哀嚎,召来亲卫:
“交河城陷落,这些人不拼死守城,反作逃兵。通通赐下我高昌的断魂酒。”
亲卫一惊,目露不忍,道:
“将军,从前从未有过杀伤兵的惯例……断魂酒毒性不烈,需得饮满整整一杯方可立即毙命。万一被人发现,不肯再饮……”
“那便强灌!”昭明拂袖斥道,面具下的凤眸燃着凛冽的光,明艳乖戾,道,“北匈接下来必要围城死战。这些伤兵于守城已无用处,只会消耗城中存粮和伤药,况且,其中更有北匈的细作。宁肯错杀,不可放过!”
亲卫咬牙应下。
一个时辰后,高昌王城外,堆积如山的士兵尸首燃起大火,付之一炬。
浓烟滚滚,漫向天穹。
天穹的尽头,尘土飞扬。黑压压的北匈大军如巨浪狂涌,向王城袭来。
***
城楼下的火烧了整整一日一夜。
烽烟萧瑟之中,城楼女墙之间,箭雨簌簌而下。妄图攀上城墙的北匈兵一波又一波,接连坠地而亡,头骨断裂。尸骸堆着尸骸,血泊连着血泊。
然而,这只是北匈大军的先锋兵。
若有人遥望远处的群峦底下,声势浩大的骑兵摆阵,在沙尘大雾中,犹如鬼魅一般时隐时现。
又一架云梯吊在面前的雉堞。
洛朝露往身后的箭囊探去,只捞到最后两支箭矢。她抬眼望去,环顾四周,四周的弓箭手的箭囊皆已所剩无几。
守城不过近半日,弓箭已快消耗殆尽。
她张弓搭箭,用一箭射落已攀上女墙的北匈兵头颅,抽刀砍断云梯双绳后,疾奔离去。
洛朝露找到城楼下的昭明之时,他方率军逼退一股偷渡城内的北匈兵。奋力搏杀之后,金光盔甲已尽成赤红,身上皆是淋漓伤口。
昭明捂着肩头,以刀拄地,倚在城墙角下休憩。
朝露见他肩头的盔甲已断裂,伤口极深,尚在溢血,露出雪白的皮肉。她想要上前查看伤口,被他察觉后猛然挥开,厉声道:
“别,别碰我!”
朝露莫名,只当自己冒犯了他,禀道:
“将军,箭不够了。现下北匈攻势稍停,一旦再来攻,可能就撑不过明日了。”
昭明喘一口气,颤抖的手扶正了打斗后歪斜的镂金面具,一缕乌发从额头垂落,血珠一滴一滴落在他面具一侧。
“莫慌,国师已在大批造箭。”他道。
朝露不解,问道:
“王城中并无铁矿,他以何造箭?”
昭明看她一眼,低头笑了一声,长呼一口气,神色复杂又欣慰,道:
“他竟然去熔了王城中所有寺庙的金身佛像,淬金造箭。离经叛道,首屈一指。”
朝露呆愣在原地。
她不受控地想起那夜在乌兹王殿,她守着中箭的洛襄。她对他说要解决灾民的难题,要做一个贤明的君王。他朝她露出温柔的笑意,教她道:
“我带来的金身佛像,你全部熔了拿去赈济灾民。”
“神佛本该救苦救难。近年西域战乱,生民流离,造那么多佛像,并无甚用处。”
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中回响。
这般离经叛道又惊世骇俗之事,世上有第二人可以做得出来吗?
未等昭明开口再解释一句,朝露便背上臂弯间的弓箭,朝城中飞奔而去。
……
洛朝露赶至高昌王城最大的佛寺之时,门墙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民众不顾城中战火纷飞,成群结队赶来,在寺庙门前跪倒一片,哀声祈求。更有强势的信众,悲愤交加,数人死死环抱着佛像,不准甲兵上前,触碰分毫。
朝露心下一沉。
当初在乌兹熔佛像,她都是命最信任的亲卫趁夜偷偷摸摸做的,生怕引来佛弟子的不满斥责,引发民愤,难以收场。
可她知道,此时的高昌没有时间了,若是再没有造出充足的箭矢,便抵挡不了北匈人的进攻。所以,今日只能在白日众目睽睽之下,逆天而为。
如此强势,不顾民怨,也就她所熟知的国师空劫有此魄力。
高昌历来佛教盛行,四处修庙造像,善男信女每日礼佛,从未有人胆敢如此亵渎佛像。
连王军中奉命而来的甲兵也皆是自幼信佛之人,见此情状,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信众哭天抢地,怒骂声不绝于耳:
“你们敢动这佛像分毫,就从我的尸首中踏过去!”
“你们也是佛弟子,怎可如此胆大妄为,亵渎佛祖?!”
“毁坏佛像,业力无边!”“破佛者,不得好死!”
信众群情激愤,纷涌而上,挤满了佛殿。朝露被愤怒的人群推至殿前,跌倒在蒲团上。身后还有一波又一波的人簇拥过来。
朝露举目四望,没有看到国师空劫的身影。带刀甲兵即便人多,却势单力薄,根本无法对抗莽撞的信众。
她又抬首,眼前那座高大庞然的释迦像俯视众生,沉默不语。四面菩萨低眉,一众金刚怒目,不过皆是泥胎木塑。
寺外震天动地,是北匈军攻城的巨响,凶悍的骑兵呼哨声隐隐可闻。
朝露想起方才城墙的激战,四面倒下的将士,挥洒的热血。她心悸万分,此时思定,霍然站起身来。
人潮中,她拉开弓弦,搭上最后一支箭,正对准慈悲渡人的佛陀。
离弦箭矢的破空声在哀嚎和谩骂中显得微不足道,轻不可闻。
可待那一箭射中佛祖眉心之时,满堂震动的声响却顿时停了下来,似乎连箭尾回晃的嗡声都历历可闻。
迫人的死寂中,朝露朝着人群凛声道:
“佛祖根本不会在意你们的生死。今日这佛像不拿来救世,明日王城便是尸山血海!”
她立在佛龛前,指着眉心裂开一道缝隙的佛像,扬起下颚,神色端凛傲然,淡淡道:
“今日佛像已毁,你们从此也拜不得了。”
她纤弱却高昂的声音回荡在佛殿,四下瞬时静得落针可闻。
“妖女!”
大惊失色的信众回过神来,有人开始骂了一声。一石激起千层浪,眼见佛像开裂的人群大声哀鸣呼号。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将她包围,淹没。
“妖女!你竟敢!”“妖女,你受死!”
一块碎石从不知何处向她砸来。
朝露被脚下的蒲团绊了一下,撞倒了佛龛,躲闪不及,想要用手挡去。面前忽有一大片玉白落在她眼帘。
石块,香灰,木屑,断烛,接连不断地砸向了她,都被眼前宽阔而厚重的白袍一一挡去。
一只手轻轻攥着她的肩,引她躲进他的臂弯里。
周遭所有的声响仿佛在这一刻停了下来。柔软的昏昧之中,只剩下拂动的袖袍,坚实的手臂,浓烈的檀香。
朝露心头狂跳,抬眸望去,撞进一道令人战栗的视线。
巨大的黑疤底下,一双漆黑沉静的眼深深地望着她。
她凝视他满面疮疤,却再没了从前的一丝害怕。她贴近他,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低声道:
“你就是他,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