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微从来不会刻意去遮掩,大大方方展露着, 有人问起就说是不小心划伤的。
没有人会真正关心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更不会像他,这样质问她。
蓝微瞥了眼那伤口,突然轻轻笑了起来:“你不会觉得我想自杀吧?”
江榆舟不语,沉默注视着她。
她将手从他手里抽离,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
“江榆舟。”
她看着他。
“我惜命得很。”
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吹乱发丝。
江榆舟眸光黑沉。
“你欠我一个道歉。”蓝微开口道,而后她别过脸望向不远处,看到了车边站着的柯灵和孟响,他们在看着他们。
她扭回头,笑了笑,几缕黑发贴着白净的面颊,她也没撩,淡淡道,“道不道歉也无所谓了,我只希望和你划清界限。”
“为什么?”他盯着她的眼睛,在发怒的边缘,强压着。
蓝微清楚,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惹他,这个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曾经因为想看他吃醋,只是和一个高年级男生聊了两句,就被他捉到楼梯口亲了她一节课,害她嘴巴肿得没法上课,只好谎称生病请假。
蓝微冷声道:“单纯觉得,你让我感到恶心。”
用力碾着齿尖,咬字很重。
话音刚落下,再次被他拽住,这次比刚才力道更大,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怒气,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旁边的小楼里带。
蓝微细细的手腕经不住被这样残暴的对待,皱着眉心,对他又打又踢:“江榆舟,你发什么疯,你给我松开,弄疼我了听到没有?!”
江榆舟却像听不见似的,不仅没松手,反而攥得更紧,连拖带拽地拎到了楼里,打开一扇门,踢上门反锁上。
这个时间点大伙儿都在吃饭的吃饭,休息的休息,单位里很少有人进出。
蓝微想跑,被江榆舟一把按在墙上,拉高她的手臂,低头啃在了她嘴上,铁锈味充满口腔,混着疼痛,旧伤加新伤,她麻木地闭了闭眼。
“这就疼了?”江榆舟低头看着她,眼眸黑的像一口井,前额的发掉下来一绺,半遮在眼睛上,像极了斯文败类。
而后,他俯身靠近她颈侧,低声道:“这点疼,不及你带给我的万分之一。”
蓝微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他。
江榆舟他是怎么说出这种话来的?
“蓝微,”他的眼神恢复清明,“我不会就这么和你算了的。”
她的心口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钝痛,以及前所未有的恐惧袭来。
指尖掐得手心发白,蓝微脑袋嗡嗡的麻疼,“你搞得我的生活还不够乱吗?”
“没有我,这几年你过得好吗?”江榆舟松开她,扶着墙,低头注视。
钝痛感让蓝微有些站不住,第一次她不敢直视江榆舟的眼睛,垂下视线,离开他的掌控范围。
窗外,枯叶在风里旋转,落在地上。
风从门缝蹿进来,蓝微却丝毫感觉不到冷。
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毕业回到宁北市,求职四处碰壁,刚从一家公司出来,在大街上乱逛,包里的手机响,掏出来一看,是久未联系的江榆舟发来的一条信息:【听柯灵说你还没找到工作,如果需要帮助,可以联系我。】
很官方的话,没有带上任何的私人感情,却还是弄得她情绪崩溃,那连日来刻意压抑的情绪和平静,在一瞬间被击中,蓝微蹲在行道树下,将脸埋在膝盖间,无声落泪。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有一天会这样失败。
过了许久,她站起来擦干眼泪,回复他:【不用了,谢谢,我已经找到工作。】
并配了一个微笑。
也许他是好意,但这个时候蓝微最不需要的就是来自江榆舟的关心,他自认为是善意,对她是最大的自尊践踏。
就算这一生都这样穷困潦倒了,就算她在黑暗里苦苦挣扎,就算头顶的太阳再也不可能为她升起,她也不要任何人看到。
不要江榆舟看到。
许多年前的夜晚,他们在巴黎的酒店里,两具年轻滚烫的身体相拥缠绵,江榆舟伏在她耳畔,喘息剧烈里,他低声说要娶她,换来的却是她咯咯的轻笑,抚摸他的耳垂:“你拿什么娶我?”
江榆舟瞬间便冷了脸,从她身上起来,抓起衣服套上,在阳台抽了一宿的烟。
蓝微还记得,她靠在床头望着他昏暗的背影,隔着一台门看他,发现这是此生最远的距离。
经年以后经历种种回望过往,她恍然明白,当日的那句话对他是一种尊严的践踏,一如后来,在她最狼狈的时候,他发来的这条短信。
蓝微望着那孤零零的树干,许久没动。
江榆舟在身后看着她没有说话,就像那年巴黎的夜晚,她在房间里,他在阳台上,分明只是几步距离,却怎么也触碰不到彼此。
他们回不到过去,也许只是因为,过去的他们也未曾走进过对方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
江榆舟开口:“回到我身边,前尘往事我都不计较了。”
蓝微猛地转头,怔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江榆舟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捏起项链的一端,绿宝石从他指尖滑落,映入她眼帘。
“只要你回来,我替你摆平一切,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与绿宝石相映的是,江榆舟漆黑明亮的眼睛定定望着她。
蓝微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好几秒才平复心情。
没有女人能抵御得了这样的江榆舟。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动摇的。
但那之后呢?
她会将江榆舟拉入泥潭,他们会经历前所未有的磨难,会很痛苦。曾经的矛盾也并不会因此解决,可能还会陷入更大的困顿。
她不要这样的结果,更不想江榆舟因她变得不幸。
蓝微往后退了一步,坚定地摇了摇头:“你以为你是谁,没有人能毫发无伤地解救另一个人,连神都不可能,更何况,你怎么知道现在的生活不是我喜欢的?我只是一个穷打工的,我不会傻到和我的老板我的领导为敌,宋主任也不过是贪图我的美色,讨好他能让我摆脱现在的境遇,还能让我前途似锦,我为什么要放弃他这条大鱼,跳进你的独木舟?”
江榆舟眼眶微红,仍不肯死心,盯着她,嗓音低入谷底:“这条项链,你告诉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她淡声。
“如果没有意义,你会一直戴着它?”他牢牢注视着她。
蓝微努力睁大眼睛,不想让眼泪不争气掉出来,她抓过他手上的项链,走到窗边,拉开窗户,用力抛了出去,然后转身看着江榆舟,她感到眼泪快要模糊视线,只能努力笑着,用风轻云淡的语气说道:“这就是意义。我告诉过你,我留着它是因为值钱,但现在我已经有更好的了,我想要的宋主任都会给我,而我只需要稍微低一低头,卖点姿色,多划得来的交易,你说是不是?”
江榆舟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为什么要这么轻践自己?”
“也许,”她麻木般的,轻轻说道,“我就是这样的人。”
“如你所愿,过去的事情我不想追究,”她看着他,命令自己说完最后半句话,“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
没等他回应,蓝微拉开门走了出去。
转进拐角时,眼泪终于没绷住,飞了出去,她抿着唇角,抬起手使劲一擦,脚步没有任何停留地离开。
蓝微多希望,今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江榆舟没有回来,他没有扰乱她的心绪,没有重新闯入她的生活,将她原本就纷乱一片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更希望,他们没有过曾经,不是同学。
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呆在黑暗里,享受着孤独,即便被□□,被伤害,被苛责,被生活压榨得只剩下一口气,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因为她并不知道温暖和依赖的感觉是什么样,就不会有期待,更不会生出渴望的念头。
江榆舟,就让我好好地呆在这里吧,你的人生应该是远景灿烂,而不是和我,在看不到出口的黑暗里,一起挣扎求生。
*
“你说他当时会不会喊的不是聂微,而是蓝微?”
孟响瞪大眼睛,想也没想地否定道:“怎么可能?就阿舟和蓝微这关系,他怎么可能会喜欢这种人?”
“什么这种人?”柯灵不高兴了,“她这种人还跟我好姐妹呢,那我也是这种人,那你有种别和我做兄弟!”
孟响挠了挠头,有些无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俩根本不可能。”
柯灵朝那边努努嘴,“你再仔细瞅瞅,这叫没可能?”
孟响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究竟,“这不是挺正常?”
柯灵想吐血:“天哪,阿舟都主动成这样了,你见过他什么时候这么主动的吗,还拉人家的手,天哪!他俩这气氛,明明就像是前男女朋友见面的场景,这还是没断干净的前任关系,啧啧啧,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孟响听着她一顿神神叨叨的,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我还是觉得挺正常啊。”
柯灵翻了个白眼,“你这人没救了,怪不得到现在一把年纪了还没找到女朋友,就你这直男能看出什么啊,”突然她兴奋又激动地抓住孟响,“啊啊啊啊,草,这也太刺激,阿舟这要把可心拉去哪里啊啊啊啊啊!”
还做作地捂住了眼睛。
“……”
孟响似乎也终于看出了一点什么东西,“该不会阿舟要揍她吧,不至于吧,阿舟不是这样的人。”
柯灵才是真的想揍他,“怪不得你和乔岸是兄弟,这智商看起来都差不多,这都多明显你都看不出来,看来我真的得给你好好上上课了。”
孟响的关注点却不是这个,盯着他们消失的地方,担心道:“咱们要不要去看看,万一出点什么状况?”
“能出什么状况?”柯灵摸出一块糖,撕开糖纸扔进嘴里,“你要追过去才真的会出状况。”
“什么状况?”孟响没明白过来。
柯灵拿手在脖子上划拉了一下,“被阿舟打死啊,坏他好事。”
江榆舟回来的时候,这两个吃瓜群众已经相安无事地坐在了车上。
江榆舟单手插兜弯腰进来,坐下后低头拉了拉袖口,他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好像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也没有干扰到他的情绪。
抬头看见前面的孟响转头看向他,眼神非比寻常,他皱了皱眉。
孟响对他挤挤眼。
江榆舟没有掩饰嫌弃,头微微往后仰了仰,以往这种时候他都会稍稍勾下唇,嘴上说着调侃人的话,但今天却拧着眉心没说话。
孟响往他这边侧了侧身,试探道:“我看你这几天挺不对劲的,不会真的是因为蓝微吧?不能吧,你俩到底怎么了?”
江榆舟本身就因为这事烦着,这会儿也没好脸色,他仰头单手漫不经心扣上衬衫第一颗扣子,刚才火气上来的时候被他自己扯开了。
孟响见他不说话,坏笑道:“不会江湖传闻是真的吧?”
江榆舟轻啧了声,“话这么多,去找个工厂上班吧。”
知道他是调侃,孟响也没往心里去,和柯灵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江湖传闻,江湖上你俩关系一直不咋的不是吗,就是我和柯灵通过观察发现了一些奇妙的现象,话说,我一直挺好奇的,你为啥要买她家那房子?”
那时候江榆舟向乔父购买时说过,他打算把宁北市最好的这栋豪宅送给将来的江太太。这事柯灵不知道,因为当时江榆舟让乔父帮他保密,就连乔岸也不知道,后来还是有一次饭局上乔父喝多酒说漏了嘴,乔岸得知后告诉过孟响。
但因为这毕竟是江榆舟的私事,谁也没提起。
孟响这么问也是想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
江榆舟抬头看了眼他,复又半垂下眼帘,过了片刻才说,“可能是为了让她不痛快吧。”
他的语气很淡,表情也很淡,这样的不经意往往会透露出很多真实的情绪。
孟响也没憋着了:“那你之前说的,要买来送给你以后的老婆是假的?”
江榆舟一怔,徐徐掀起眼皮,盯着他,这目光把孟响看的头皮发麻。
而后江榆舟靠回椅背,凉笑道:“假的。”
想从江榆舟嘴里套话多半是套不出的,他太聪明,对方的底牌他一眼就能看穿,他要是心情好些,还会陪着玩上几圈,要是心情不好,多半会被他带着走,这迂回战打的孟响一阵心累,也就不再问了。
车子已经驶离了电视台,在车流如注的马路上停停开开,吵嚷的街市上有着独属于宁北市的烟火气。江榆舟掐着眉心,望向窗外。
虽说是回来休息的,但他难得有自己的时间,仅仅一年没回来,这座城市的变化还是挺大的,城东新的高架桥已经正式通行。
母亲老是唠叨说,他若回来了,一定要回老家看看,也许妹妹会回去也说不定。
他知道妹妹不会回到那里的,父母离婚时,她才四五岁,不说对那里有什么印象,就算是有,也和他一样,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没有可留恋的。
他又想起了蓝微,好像只要一回忆,就很难不想起她。
只要一想到她手上的伤口,一想到她今天说的话,江榆舟感到心痛,那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的疼痛,让他无能为力。
虽然她说她很惜命,江榆舟却觉得不是。
曾经,他以为她是同他一样的人,再恶劣的环境下都会咬紧牙关活下去,活着就是最好的出路。
也许是他想错了,又也许……正如孟响说的那样,她变了很多。
那个肆意闪耀的蓝微,那个古灵精怪,顽劣又骄傲的蓝微,最初最吸引他眼球的特质,看不到了。
即便她践踏过他的自尊,也让他觉得这段感情,她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但是他还是忘不掉,奢求她能回到他身边。
江榆舟一直是个没什么雄心壮志的人,他的雄心壮志都是外界逼的,以前是保护妈妈和妹妹,后来是想娶她。
他知道,要娶这样一个千金大小姐,一定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没有钱,没关系,他可以赚,他一定能赚很多很多钱,回来娶她。
现在他终于有能力了,他们之间却变成了这样。
直到再次见到她以后,江榆舟才发现,所有的恨意都不及对她的爱意,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口是心非的借口,给他的爱蒙上一层可以接近她报复她的假象。
实际上他并没有开心多少,也没有好过多少,看到她过得不好,跌落谷底,他恨不得和她一起粉身碎骨。
车子穿过一条静谧的梧桐巷时,柯灵出声打断了江榆舟繁乱的思绪。
“阿舟。”
他转过头。
柯灵:“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