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听到费闻昭艰涩开口,压着声音。
“什么意思?”
“哦小昭,那套学区房下来了,我这不是带他来见见你,顺便我们俩好好感谢你一下。没有你帮助,我们娘俩可能要流落街头,骆明这上学都成了困难。”她笑着给骆明叫了可乐,满了一杯,又给费闻昭添满茶水,“明明,快敬哥哥一杯。”
叫骆明的小孩显然对这种场合熟悉有余,见费闻昭不动,他径自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杯子见了底。
棠鸢真觉得,自己是来看演戏的。
这一套行云流水,别说她了,费闻昭都没有丝毫的参与感。
就像,这张餐桌把四个人隔了两个世界。
“我们娘俩”,“我们俩”,这类词从骆星荷嘴里说出来,乍一听没什么,可费闻昭也是她的孩子啊。
她的每句话楚汉分界一样,把费闻昭隔在外面。
棠鸢有点生气,在桌子底下去找费闻昭的手,竟然隐约触摸中,感知到他在发抖。
她将他僵硬撑在椅子上的手掰起,十指紧扣,看他面色无恙,只是忍着动了动喉结。
“骆阿姨。”
她刚要说话被费闻昭截断。
“骆星荷,我今天不是来看你们亲子节目的,没兴趣。”
棠鸢看他烦躁地想点烟,最后他的晦暗眼神碰到她,又把打火机按回桌子上。握他的手紧紧捏了捏,她感受他手心的潮热,只是慢慢静下来,不再抖了。
“闻昭,别这样,那我说正事吧,我这次回来以后就定居在文城,之前和你爸离婚的时候,净身出户,我和骆明从香港回来,带了些他爸的抚养金,我没了工作。”骆星荷似笑非笑,扫了一眼棠鸢,“你爸说你能帮我解决。”
“怎么,你跟他还有联系?”
骆星荷不理他的咄咄逼人,把眼神放在棠鸢身上,“何止,他不是要回来了吗?要给你现身说法。”
“要钱还是什么?”他声音更冷,没了刚刚在车上的悦色。
“都要。”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给你?”
“闻昭,你是我儿子,我了解,”骆星荷眼神盯向费闻昭。
棠鸢无由地心跳变快,听到骆星荷轻柔却突兀道——
“因为你心软。”
第46章 心软
前几日。香港。
“闻昭, 你的要求是让我帮你引荐,我只能尽我所能。一会儿见的是香港风投圈知名的老总,靳策,你知道他的吧?”
“嗯, 不敢不知道。”他点头。
靳策不惑之年, 媒体估测, 他身价已达到全香港前十, 按他这个年龄,已经算是很年轻的风投大佬,敢想敢为,在大家犹豫止步的领域另辟蹊径。
骆星荷离开的十几年, 准确的说, 是十五年。他十二岁要上初中那年,她拖着行李箱消失在他视野里。
费闻昭此刻看向她, 红唇艳浓, 保养得不算太好, 粉霜漫脸, 卡在褶皱里。
“他知道我们的关系吗?”他和她并排坐在包厢等人, 百无聊赖地问起。
骆星荷用手机前置检查妆容,抹去眼角的晕妆, 淡然道, “知道吧, 不知道我也会介绍。”
“你要怎么介绍我?多年没见被抛弃的儿子?”
“一定要加形容词?我就说你是我儿子就好了。”骆星荷不耐烦地时候,嘴角向下。
“骆星荷,你有没有后悔过。”他不再往下说, 想继续问,又变成等待。
骆星荷点烟抽一口, 烟头猩红明灭,“后悔什么,后悔有用?我最后悔的是没向你爸多要点钱!我真是傻了才会净身出户!”
“你对你的香港儿子和老公也这样?也这样随心所欲,想要就要,想扔就扔?骆女士……”
“年龄大了,我没力气作,当然更上心,”她像是在回忆,“以前年轻,对你父子俩不好,可能缘分尽了吧。”
缘分尽了。呵。
靳策到的时候,他和骆星荷之间的温度已经降到冰点,骆星荷明显也笑得僵硬。
“费……”
靳策刚要开口,被骆星荷抢先,“靳总,这是我儿子,费闻昭。”
“哦~小费总啊!”
靳策在骆星荷的热情逢迎下深深看向他,费闻昭朝他点了点头。
一场饭局,一递一句,费闻昭在桌上陪他喝了不少杯。最后靳策选择打斯诺克当娱乐,继续尽兴。
骆星荷满脸笑意朝费闻昭挑眉,沾沾自喜得意洋洋,仿佛靳策的赏脸是看在她面子上。
她也有点醉酒,借口去卫生间,费闻昭叫服务员多留心点她。
谁知,她在外面给费闻昭发消息:【关于我的部分,你的要求我办到了,我的要求,你什么时候兑现?】
她要带小儿子回文城,要文城最好的中学旁边新开发的独栋别墅。
【随时。】
他以为,他的母亲会有一丁点的真心,起码在他有利用价值的时候,真诚待他。
何为真心,是装作醉酒后,出门就清醒,还急不可耐地和他谈条件吗?
“闻昭,骆星荷竟然是你母亲?介绍的时候我都震惊了,我只知道她是文城的,没想到文城这么小。”
“是的,靳叔。”
“你是不是答应她什么事了?还用了见我做交换?”
“被您看出来了。”他敛眸捏紧了手机。
“不过咱俩也好多年没见了吧,上次见你,你还刚毕业呢,现在都出落得能独当一面了!”
“时间过的真快。”
靳策感叹,费闻昭大学的时候和他侄子一起创业开公司,那时他侄子来求他投资。靳策觉得年轻人勇气可嘉,值得鼓励,便从香港飞回文城专程了解,便认识了费闻昭。
今日的见面,是他助理恳切请求的。骆星荷他知道,混迹在名利场的女人,老公败家后,她就靠自己在商圈摸爬滚打,做的生意不成,就换一个。
只是…
“谢谢靳叔陪我演戏。”
“你是来之前就知道,她要带你见的是我?”
“嗯。”
他怎么能不知道。骆星荷就是用这一条,天真的,愚蠢的,引诱他,和他做交换。
“那你也不提前说,我差点露馅了,不过,她给你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
有机会和她见面的好处?
费闻昭觉得酒劲上来了,嗓子里全是苦涩,不知道怎么回答靳策的问题,他努力控制声音,倾在台球岸上,去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不料还是有点颤抖。
“靳叔,我十几年没见过她了,你觉得她会给我什么好处?有什么好处,能藏十几年?”
“闻昭,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做好母亲的角色的。”
靳策目光沉沉。
不论费闻昭在台球岸前怎样挺拔,沉下的肩背怎样宽实,他此刻都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闻昭,不打了,休息会儿,咱俩坐会儿。”
他就安分地放下杆,端坐在靳策身旁。衬衫干净,像极了当年初见,他清瘦又彬彬有礼。
靳策对自己的侄子曾说,一看就是家教良好的小孩。
他侄子摇头,当时他没懂,现在他懂了。
他没敢提,骆星荷和她的老公,在香港圈子里并不受人待见,两口子都挤破脑袋想留在这里,还想出人头地。没什么背景,物极必反,男的走了歪路。
到头来只沾染了一身烟酒臭。
“靳叔,您会把这件事告诉她吗?”费闻昭支撑着手肘,垂头问。
“你希望我说吗?”
“无所谓了。”
大男孩肢体和语气间的落寞,要比台球室的灯光更清冷。
空气沉默下来。靳策挡不住自己好为人师和安抚后辈的心思。
“她不会有改变的,闻昭,一个人做了什么事,她就是怎样的一个人,很难为谁改变。”
“嗯,谢谢靳叔,我知道的。”
“放下吧,也十几年了,你现在不是也很好吗?没有这么一个空头支票一样的妈,你也成长得很优秀啊。更何况,反过来她拿你当支票。”
“嗯,我知道,”他觉得喉咙很堵,努力咽口水,怕自己失态,“她可能不回来了,靳叔,您别怪她。”
骆星荷跑路了。借口去厕所再也没回来。
她的披肩还在沙发上。
离开时,费闻昭留步,看了又看,拿起放下,最后让服务员给骆星荷打电话,让她自己回来取。
香港繁华,霓虹浸水。
外面湿漉漉的。
天空帮他下了一场雨,浸过鞋底,卑微绕着鞋沿,所以他殷红的眼眶变得干涩,深呼吸一口,把失望咽了下去。
-
餐厅。
骆星荷很明显知道了这件事,她才会拿捏他的心绪,狮子大开口。
棠鸢不知情,听到那些露骨过分的要求,她扭头观察费闻昭的神色,见他眼底冰霜封结,最后扯着嘴角笑起。
“骆星荷,不知道是你高估了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我是心软,因为我是正常有感情的人,以为你十几年起码会一点良知,觉得抛家弃子是无耻行为。”
棠鸢看到,那根没抽的烟被他折断,烟丝掉下来。
易燃。
“现在看来……是我,是我他妈的太蠢。”
蠢到以为,我有价值你就会分给我一丁点爱。
费闻昭用力挣脱棠鸢的手,她一慌,刀叉掉在地上,清脆炸耳。她赶紧弯腰去捡,费闻昭已经站起身。
骆星荷的语气格外淡定,她耸肩。
“闻昭,我从不奢望你原谅我啊,我只要我要的,我很明确,如果你给不了我,我就找你爸,顺便了解下你和你小女朋友的感情史,哈哈。”
她竟尖锐地笑起。
棠鸢在被费闻昭慌乱拉走前,回头去看骆星荷,她温润全无,风度扭曲,没了最初的样子,私欲写在脸上。
短短十几分钟,短兵相接,她明白了费闻昭的处境。
但她没懂,骆星荷去费闻昭父亲那儿,了解他俩的感情?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
费闻昭走得很快,棠鸢小步跟上,不敢再问。看他生气暴怒,只觉得心疼。
她在不懂的时候,问他,你是家庭幸福的小孩吗。现在看来,那句无意的发问,无异于刀刃见血。
谁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幸福呢。
何况是父母健在,唯独都不爱他。
明明夏天都要到了,气温怎么还不回升?
棠鸢小步走在他身旁,用手揪他的衣袖,费闻昭才慢下脚步侧头,抬手揽住她肩膀,把她挤到臂弯里。
风吹得紧,他语无伦次,为她抚发。
“我以为是她一个人来,想带你见她一面,以后估计没机会了,没想到是这样不欢而散,吓到你了?”
“没,”她不想此刻费闻昭还要顾及她的心情,“我会忘掉的。”
“这些对我来说不重要,费闻昭,你不用担心会影响我,完全不会。”
“只有你的喜怒哀乐才会影响我。”
他们并肩走着,费闻昭的眼神盯在车流。末了才停下脚步,在阵阵车鸣和人流往来里,他看向她,有躲闪,和她感知得到的不自信。
他缓缓开口:
“棠鸢,现在你知道了,我就是这样长大的小孩。”
人间混乱,唯有她知道他后面的话。
芸芸一生,他不过是一个不被爱的小孩。
和她一样。
棠鸢上前一步,敞怀去抱他。
拥抱要比任何动作来得温暖踏实,费闻昭更紧得将她揉在胸前,胳膊挤得她生疼。
没关系,她来爱他。
虽然她也一无所有,起码还能给他快乐。
棠鸢眼波一转,有了念头,她抽过费闻昭手里的车钥匙,跑向车前,解锁。
“你慢点。”
她漾着小裙摆朝他招手。
“费闻昭,上车。”
觉得他状态不好,棠鸢自告奋勇开车。
“去哪里?”费闻昭捏着眉心,松懈下来觉得头晕,任凭棠鸢临时起意,拽他上车。
她眸色亮起,小手扯了扯他衣袖,声音掩饰不住地雀跃,“不如,今天变成约会第一天怎么样?”
费闻昭背靠副驾,斜斜望她,看她皱起的鼻尖,煽动的睫毛,听她解释道,“嗯!正式恋爱的第一次约会,值得纪念!”
“你可要好好记住,以后说不定纪念日越来越多。”发动引擎,棠鸢开始导航,语气柔柔,“你好好休息会儿,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我记忆力好得很。”
见他终于眉目舒展地有了笑意,棠鸢才开心地放了首歌,“约会走起——”
第47章 要你的人
半昧里, 黄昏坠下,不由分说的街灯亮起。棠鸢放了王菲的《乘客》,她将声音调小,怕打扰费闻昭休息, 音响里的气息减弱, 像极了空灵呓语。
“坐你开的车
听你听的歌
我们好快乐
……”
大柏林音响低音澎湃, 车内氛围在倏来忽往的路灯明暗里, 趋向于一种被催眠的适意,带着快节奏的愉悦感。
车开得稳当缓慢,和音乐一样徐徐将时间维度拉长。
费闻昭眼神凝向主驾,哪怕再昏暗, 他瞳孔也被女孩此刻的模样所填满, 认真,澄净素淡的小脸时不时半转向他, 哼着歌, 偶尔抻抻酸了的胳膊。
氛围灯的光影流转在她面庞, 点亮眼眸, 在黑暗里打翻了油彩。
四年, 她长大了,又没长大。
“你喜欢这首?”他悠悠打破静默。
“诶你没睡啊, 好听吧?大家都喜欢听rap的年代, 我还是喜欢听王菲。”她朝他笑。
“好听是好听, 就是不适合现在听。”
费闻昭懒懒地伸长胳膊,搭在储物箱板,用手试图扯下棠鸢腰后上移的短T, 想盖住她露出来的软白腰肢,“你这衣服怎么这么小, 腰都挡不住。”
“哎哟开车呢你别碰我!”棠鸢忸怩,躲着他手。
她发现费闻昭放松下来,正想找话题让他转移注意力,便接着问,“歌词很应景啊,为什么不适合现在听?”
“这首歌粤语版的名字叫《花事了》,你知道吧,花事了,嗯,花朵凋尽,缘分到头,爱情结束。”他娓娓回答。
棠鸢听着轻挑眉尾,笑起。
“王菲翻唱的其实是瑞士一位女歌手的版本,Sophie Zelmani的《Going home》,回家,这个名字还不错,中文的是林夕填词,酸甜小故事的感觉,我不喜欢。”
他说着眼神又回到屏幕,坐起身子,嗤了一声,“刚谈恋爱听什么爱情结束的歌,换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