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外书房里, 她抱着试试的心态问了锦阳公主的事, 明显感觉到了牧迟青的抵触。
再往前, 上一次,在上京行宫, 她发现了锦阳公主的画像, 结果便是十四公主被禁足,而那几日牧迟青对她的态度亦是十分反常。
但是牧迟青还是带她过来了。
清冷淡漠的声音从旁侧响起, 牧迟青望着坟茔, 面上毫无表情, 似乎在说一个不相干之人, 他道:“我其实已经不太记得清她什么样子了,每一次轮回的起点都是从她死后开始的。”
他愿意带安安来这里,并不是带安安来祭拜的,只是希望能与安安再接近一点,他和安安要成亲了,夫妻之间本就该坦诚相待。
他虽然不想让安安知道有关锦阳公主的事,但更不想安安对他有误会。
那些不堪的旧事,藏在深宫中的辛密,既恶心又无趣。
牧迟青淡淡道:“无论是宫中还是牧家,都不希望有人记得她,更不会提到她。”
时安忍不住侧头朝他看去,想看看对方在说这句话时是什么样的表情,然而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
她视线忍不住向下,落在牧迟青的衣襟处,不知道那块玉佩对方是不是还带在身上。
牧迟青接过她的视线,说道:“还在。”
他有些厌恶地皱了下眉,并不想被误会:“那是安安给我的,不是她。”
他已经当了,是安安重新拿回来,又送给他的,和这座墓下葬着的人无关。
时安闻言愣了下,记起了文渊的事,记起当初游戏攻略上写着的内容――牧迟青每年生辰杀百人祭天。
当初她把仅有的信息翻来覆去研究了好几遍,只看到了一条关于生辰的事,便是有一年的生辰,牧迟青玉佩被抢。
她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对方的心结便是关于锦阳公主,如今看来,大约是她误会了。
时安试着代入他的感受,除了第一世经历过锦阳公主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这位生身母亲,无论是什么样的情感,爱或是恨,都应该忘记了。
她疑惑不解:“在上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十四公主当时甚至半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虽然在除夕宫宴又找到了她,姑且不论真假,即便是真的,牧迟青也应该不会在意了,就像他说的那样,时间太过久远,已经忘了。
牧迟青看向坟茔,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道:“风有些大,回去吧。”
马车驶向皇城,她听到了一段往事。
锦阳公主未出嫁时,在宫中并不受宠爱,公主的生母是位歌姬,被皇上看中要了身子,不久便怀上了公主,歌姬被接进宫中后,并没有受到皇上的宠爱,帝王薄情,后宫佳丽众多,怎么可能只醉心于一人。
宫中有子嗣的妃子并不多,难免记恨于歌姬轻而易举便怀上了孩子,使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以至歌姬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苦,而之后因为诞下的不是皇子,皇上并未上心,甚至连生产那日都未来探视。
在宫中苦苦熬了许多年,终于还是没等回皇上的恩宠便撒手人寰,因着位份不高,所以并没有大办,只草草便下葬了。
锦阳公主当时已有十七岁,但宫中的人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一位公主,若是一直这般,倒也算是幸事。
可惜好巧不巧,偶有一日,公主悄悄祭拜完母亲匆忙回宫时,被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撞上。
那几日是秋狩之日,皇上带着皇后和一众妃嫔皆去往了围场,太子本不该在宫中,只是他当日有东西利落,故回来取罢了,便和以为无人于是走了另一条路的锦阳撞上了。
锦阳公主继承了生母的美貌,太子殿下一眼看去,几乎惊为天人,多番打听下才知道这居然是自己的姐姐。
姐姐又如何,又不是一母所出的胞姐。
太子行事乖张放荡,比起皇上尤甚,且自小就被立为太子,除了父皇,谁也越不到他的头上。
几番处心积虑下的巧遇,其实手段并不多特别,只是公主长在深宫,对此几乎毫无防备,很快便喜欢上了这个不知身份的公子。
公主对他十分依赖,这十几年,便是母亲在世时,对她的爱护也很少,由此给了太子乘虚而入的机会。
然而,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何况太子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是不是暴露,他垂涎美色,却也仅仅是垂涎美色罢了,深情不过是做做样子,哄骗旁人的姿态。
只是公主喜欢他,一旦投入真情如何轻易挣脱,在得知真相后虽然痛苦不堪,公主却依旧顺着他的意,与他在无人处相见。
皇后几番警告后,盛怒不已,宫中容不下这畸形的感情,何况牵扯到太子殿下,若不是锦阳也是皇上血脉,早就被一尺白绫赐死了。
皇后深谙太子的秉性,一力压下所有谣言,计划送锦阳公主远嫁,只要不在跟前,不出半个月,太子便能将人忘了。
谁料计划到最后出了错,一直被禁足在自己宫中的公主听说要被远嫁,买通了身边的嬷嬷,偷偷跑出来想要见太子一面,太子当日并未在宫中,去游舫听曲了,想见的人没有见到,失魂落魄,在晕倒前遇上了进宫谢恩的文国公世子。
当时的文国公世子尚未娶妻,得知公主亦未嫁人,惊喜之下,请父亲文国公上书求娶公主。
皇后得到消息时,文国公已经面见了皇上,她试图插手,却没能起到作用。
皇上过去十几年不闻不问,这时候反倒突然起了一点为人父的责任来,做主让公主下嫁文国公世子。
世子新婚燕尔,夫人又是公主,是他一见倾心之人,自然少不得哄着捧着,再冷的一颗心也迟早会被焐热了,何况世子本就样貌出众,才学能力样样都不逊色。
而同年,太子大婚,生了嫡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高佑恒,公主在国公府得到消息,暗自垂泪良久,终于心灰意冷,放下了这段不容于世的感情。
若故事到此为止,也算有个圆满的结局,可惜还在继续。
世子与公主过了几年美满生活,太子大婚之后照例寻欢作乐,已然忘了还有这么个姐姐,那一段辛密的旧事被埋藏在阴暗的角落。
几年之后,皇上驾崩,太子继位。
新皇风流成性,后宫美人三千,一日寻欢作乐后,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锦阳公主,许是新进的美人眉眼间与公主有些相似。
于是这一年宫宴,锦阳公主与世子便被邀请进了宫。
公主这几年已经放下了旧情,如今突然收到邀请,以为皇上也放下了,才邀她进的宫,故并没有深想。
席间,世子与公主琴瑟和鸣,皇上坐于主位,自然看见了这一幕,心中隐隐不快,酒意上头,便口无遮拦起来,虽未完全挑明,可知晓内情的皆变了脸色。
锦阳公主霎时白了脸色,几乎摇摇欲坠,未撑到宫宴结束便匆匆离席而去,回府之后更是一病不起。
世子此前并不知晓这段旧事,但宫宴上公主的反应让他起了疑心,便着人去查。
这世间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世子身份地位并不低,很快便查出了当年的那段事,得知自己一见钟情之人当日是为了见旁人才跑出宫门倒下的,登时有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那一段记忆里被美化过的相遇突然褪开了外壳,露出了其中本来的面目。
世子风光霁月,自觉被骗,此事之后便再未去过公主的院子,整个国公府亦是觉得蒙羞,但是忌惮于锦阳公主的身份,不敢提及休妻一事。
而宫中,皇上酒醒之后,转头便忘了宫宴上的这一出,或者说皇上本就未放在心上,而身边的人被太后下了死令,无人敢在皇上面前提及此事。
休妻再娶不可能,但若公主去世,便不再是问题,明面上不敢动手,可高门大户里头的阴私手段并不稀奇。
世子虽未亲自动过手,却一直不闻不问,放任处之,不光是公主,连带着公主身下的小世子都一并不见,庭院深深,像是一座华丽的囚笼,关着两个不被提及的人。
锦阳公主盼着世子能回头,甚至不惜伤害孩子,她以为能见到世子,却只等来世子更加排斥的厌恶。
一直到死,公主都未能再见到世子,她被关住了,出不去,想见的人亦不会来。
不及三年,郁郁而终。
而公主死后,小世子便被当做质子送去了文渊。
故事到这里才终于有了结局,往后的事,时安已经知道了。
马车依旧朝着王府驶去,车厢内一时无人说话,片刻后,牧迟青道:“她的一生有两次被短暂地爱了一下,又立刻被抛弃,好像没有爱便活不下去了。”
他看向时安,自嘲地扯动了下唇边:“这大概是我与她唯一相像的地方。”
第83章
◎离开皇城◎
血脉牵连, 即便已经忘了旧日的容颜,有些相似之处依旧是斩不断的。
他和锦阳公主一样,以爱为食, 害怕被抛下,哪怕知道强求不得, 亦不肯放手,这大约就是属于他的命运。
牧迟青收回视线, 撩起车帘, 闲散随意地朝外看去,毫无隐瞒地讲完那一段陈年旧事,像是终于得以抛开一块积灰甚久的顽石。
时安朝他看去,在他满不在意的表情下发现了一丝藏起来的紧张,只是牧迟青固执地看着车外, 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此刻还未入春, 车帘外并无景致可言,入眼的只有黄土尘泥,无端萧瑟。
时安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难办啊, 世子因为公主的容貌一见钟情, 而她也一样喜欢牧迟青的脸。
牧迟青不愿意让她知道这些,大约是觉得宿命难违, 说出来或许就要成真了。
时安看着他的侧脸, 眼见得越发低落,她扯动唇角轻咳了一声, 待牧迟青放下车帘看过来, 扬了扬手上的银环, 笑了笑, 问道:“你都逆天而为敢强行留我了,还怕这些?”
弯起的眉眼冲散了车厢内凝滞的气氛,原本沉闷难耐的车轿似乎因为她的笑意突然变轻了,有风从帘外吹入,带起两人鬓间的发丝。
时安菱唇轻启,说道:“我不是世子,亦不是先帝。”
她声音不大,脸上也依旧带着轻浅的笑意,可牧迟青莫名觉得此刻安安很是郑重,他心下一慌,急忙解释:“安安自然不是他们。”
他看着时安,不知安安为何突然认真了起来,他一时分辨不出安安是不是因为他方才的自嘲才生气的,还是其他。
所幸时安没有让他胡思乱想太久。
时安给一时慌乱的人塞了盘从小几上拿的点心,又倒了两杯茶,自己端了一杯,还有一杯放在牧迟青面前,问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牧迟青捧着盘子,点了点头,他自然还记得。
时安弯了下眼睛:“在文渊,那时候我骗你说是家母与你母亲有渊源,所以才来帮你的。”
她那时候在系统给的三个身份中挑了一个看起来最靠谱的,然后立刻便被识破了,现在再回看,发现实在漏洞百出,牧迟青不信是自然的。
她道:“所以第二次来,你质问我到底是什么身份,于是我告诉你我是天上的仙人,是为了渡你才下凡的。”
突然提起当初哄骗对方的事,时安也有些尴尬,说话的声音也跟着低了些许:“你当时很快便信了,但其实我并不是什么下凡的仙人。”
突如其来的坦白让牧迟青一时猝不及防,他下意识反驳:“可是安安能凭空出现……”
他只说了这一点,还有数不清的奇特之处,无论哪一样都不是凡人能做到了,否则他又怎么会轻易相信。
“有些事是没办法解释,但我确实不是从天上来的。”时安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她道:“我从另一个世界来,一个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牧迟青握着盘子的手紧了紧,嗓子有些干涩,他问道:“是什么样子的?”
时安想了一会儿:“是个很好的地方,一日可行千里,相隔两地也可以直接对话,不用靠书信。”
她解释的很慢,一点点描述出未来的景象,牧迟青并不是愚笨之人,反之他很聪明,所以很容易便理解了她说的话。
可是越是理解越让他感觉到慌张,安安从那样一个地方来,那样一个比天庭更好的地方来,又怎么可能会愿意陪他留在大盛。
车厢内似乎比先前更加安静,安静得让人有些难受,时安没有再说话,耐心地等牧迟青接受这些,她刚才说的那些过于突然,又太过离奇,纵使是牧迟青,也很难立刻接受。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牧迟青哑着嗓子问:“那儿有人在等安安回去吗?”
时安嗯了一声:“有,父母亲人,朋友师长,还是许多认识的人。”
她选择在现在坦诚公布,是为了告诉牧迟青,她一直坚持要离开并不是要抛弃他,而是因为要回家。
牧迟青握着盘子的手颤了一下,上面的糕点一个接一个滚了下来,滚进了车厢铺着的毯子里,四散了开来。
时安咬了下唇瓣,把盘子从对方手上解救了下来,放回小几上。
她也不确定告诉牧迟青这件事对不对,如果系统在的话,大概会拦着她,但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说的。
牧迟青依靠在车壁上,眼睛半阖着,藏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但周身环绕着的气息低沉无比,隐约透着一股颓丧绝望的感觉。
他问道:“安安……要怎么回去?”
时安犹豫了下:“离开皇城,从你身边离开。”
牧迟青整个人僵了一下,他其实早有预感,从安安昏迷想要回去道观,就隐约猜到了。
他绷紧了下颌,问道:“是那个我看不见的东西吗?”
话已然坦白到了这个程度,便没有必要隐瞒系统的存在了,时安轻点了下头。
牧迟青抬头盖住眼睑,所以安安会留下来并不是因为那些银环,那些诡谲的阵法,只是因为他在这儿而已。
是因为他,所以安安才走不掉的。
腕上菩提手串缠绕过的地方又隐约泛起了痒意,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抓挠。
马车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打在地上,风吹过,能闻到一股泥土的腥味,车帘被风吹起了一角,有雨丝顺着车帘落进来,打湿了一块车壁。
牧迟青闭着眼,舌尖泛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涩,似乎连胸腔都填满了这种苦味,他不能放手,不能让安安离开。
许久后,他言语艰难:“安安回去的话,每年的九月廿三那日还会再回来吗?”
时安眼睫一颤,这大约是牧迟青能做到的最大的退让,他愿意让她回去,只要她还能每年回来一次,一次就好。
如果她现在应下,或许就可以走了。
时安心头动了动,她抬起杏眼朝牧迟青看过去,对方不知何时拿下了手,半阖的眼睛睁着,黑压压的一片,里面好似藏了东西,在等她的答案。
她抿了下唇,狠狠抿了抿,最后垂着头道:“这次回去就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