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咬枝绿【完结】
时间:2023-06-19 14:46:17

  钟弥解释的时候,他一直以一种纵容又耐心的目光看着她,以至于当他问出“我像你外公么?”这句话,钟弥久久愣住了。
  车子继续朝里开。
  光影愈昏,直至有光处,半明半暗地透过深色的窗,一帧帧淌过他们。
  而钟弥的目光,几乎与这些驳黄的光影同步,于晦靡中细数他脸上所有可窥的情绪,明暗蒙翳,如砚里化不开的一团墨气。
  她看不清,咽了一下喉咙,鬼使神差地说:“是有一点点像的。”
  那种敷陈楮墨也不能言明的孤高,似岭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分明寡寒,却遥遥远观出温柔之感。
  是有点像的。
  钟弥掌心发燥,想握住什么,却只是虚无地攥了攥手指,正试图调整呼吸,又听到身边的人出声。
  “你是无意,我是沾了你外公的光。”
  他看向钟弥,“你的确很会讨人开心。”
  钟弥家门口的路灯彻夜亮着,司机看见如钟弥描述的带院子的小楼,缓缓停下车。
  不等司机转头,钟弥匆匆推开车门:“我到家了,谢谢你,沈先生。”
  立秋不久的深夜,温度低了下来,雾一样的凉气裹上裸露的皮肤,抚一抚手臂,才堪堪体会什么叫烟霭淡淡,月华如水。
  车尾红灯在视线范围内缓缓消失。
  周遭虫鸣细幽。
  钟弥正要推自家院门,阒静里,只听扑通一声。
  她望过去,有只小青蛙不慎跃进积满雨水的陶缸里,浮光照水纹,青苔似梦影。
  如打碎一面镜。
  涟漪数重,无声晕开。
  回到家,手机里一串未接来电。
  徐子熠和贺鑫打来的,钟弥一视同仁全拉进黑名单,以防再被骚扰。而胡葭荔打来的那通,钟弥手指触上屏幕正要回拨。
  胡葭荔又打了过来。
  听那头声音,她还在酒吧附近。
  “弥弥,你刚刚怎么突然跑了?”
  怕吵醒妈妈,钟弥脚步轻轻,鬼鬼祟祟踮着脚一阶阶上了楼,进了自己房间,空悬的后脚跟才落到实处。
  绷直脚背,扭扭踝骨。
  她学舞出身,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都透出韧劲功底。
  她一手拿手机按在耳边,另一手拽身上那些漂亮累赘。
  手链耳环都往木桌上扔。
  摸到手指,关节戒指少了一个,不知道在哪儿掉了,她没细想,对着电话里说:“我不跑,等着被男人拽成四块么?”
  “四块?”胡葭荔犯懵,“不就三个男的么?第四块哪来的?”
  那张车门边,下颌线清晰,冷淡抽烟的侧脸,倏然浮现脑海。
  钟弥深吸一口气,如往沸水里徐徐添进凉水,叫那些密密翻腾的小气泡迅速静下来。
  她试图胡扯:“拽……拽成三块不就剩一块了。”
  次日早上,沈弗峥在酒店餐厅遇见盛澎蒋骓。
  本地的商会今天有个户外活动,邀请函送过来,沈弗峥不去,他俩就得去点个卯,点到为止也要给个面子。
  这两人昨晚熬到凌晨,此时欠缺睡眠的脸色不怎么好,精神状态却相当高昂。
  盛澎挥手跟沈弗峥打招呼:“四哥,你昨晚走早了!”
  沈弗峥闲步走近,拉开椅子:“错过什么了?”
  蒋骓接话:“错过一场好戏!”
  桌上餐点摆得琳琅满目,盛澎和蒋骓正吃着早饭,拿八卦津津有味佐餐。
  盛澎说得绘声绘色。
  “三个男的抢一个女人,大打出手不说,还有兄弟反目这种好戏,其中有一个还是启泰副总的儿子!那场面,错过了都可惜哈哈哈。”
  三个男的抢一个女人,这戏听着熟悉。
  沈弗峥夹起一例小食,就近蘸了蘸一碟深色调料,忆起昨晚车内身侧某种花果香的一刻,他也闻到筷子尖传来的一股酸味。
  原来蘸到了醋。
  盛澎还在说真是错过好戏了。
  沈弗峥将东西丢进空盘里,唇角几不可查地翘了一下,心道没错过,还参与了后半程。
第6章 关节戒 小舟归港。
  昨夜的一时心乱,就如钟弥遗失的那枚关节戒指,是丢了些什么,但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还未到警铃大作的程度。
  甚至第二天早上,她回忆起戒指最有可能掉的地方是在沈弗峥车里,聊天紧张时,她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只是蹭了蹭车座,应该是那时候掉的。
  她站在洗漱台前,看一眼镜中素面朝天穿着睡衣的自己,俯身闭眼,掬起冷水往脸上扑了两捧。
  洗脸巾丢进一侧垃圾桶。
  昨日事也一并抛诸脑后。
  但她曾不料到,那戒指,还有失而复得的机会。
  不说钟弥没有任何一种沈弗峥的联系方法,就连这人名字具体是哪三个字,她现在都还不知道。
  凭空想寻回一枚几十块钱的戒指,除非去找外公特意打听,否则不啻于西天取经,大海捞针。
  想这事时,钟弥人在州市一家有名的蛋糕店里,翻平板电脑里的样图。
  她有些走神,看得不仔细,将前一张小天鹅造型的白色珍珠蛋糕从屏幕上滑回来再端详,再二度pass掉,心里评价:第一眼的潦草心动,果然经不住细究,挺肤浅。
  过两天是胡葭荔生日,胡葭荔已经提前订好餐厅,往年八月这时候,钟弥人在学校的训练室排舞,筹备节目,以待京舞每年最隆重的迎新晚会。
  往年只能寄礼物给胡葭荔,这次好不容易人在州市,她打算再提个翻糖蛋糕过去。
  选好款式,钟弥填写服务生递来的一张预定表,最后付款出门。
  好在之前两场雨叫州市降了温,下午两三点半阴半晴,天虽热,也没那么难挨。
  钟弥撑着阳伞在路边等车,包里手机响起,她接到一通属地京市的电话,她低垂眼眸看自己的鞋尖,认真听认真答,最后对着电话乖乖说了两声好的,待那边挂了,才收起手机。
  司机师傅扭头用本地话问她去哪儿。
  “长清国际酒店。”
  电话是钟弥大学的舞蹈老师打来的,老师今天来州市参加一项文化活动,行程仓促,回京前,挤出两个小时想和钟弥见面聊聊。
  钟弥约了适合喝下午茶的地方。
  州市的经典点心糕饼,散落在各个长街小巷的老字号里,要想一一尝尽,旅游旺季时,打车排队往返,一个下午都不一定能凑齐。
  好在州市这家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配有甜品廊,虽不说顶正宗,但大差不差是一个味道,胜在点心齐全,摆盘精致。
  在路上钟弥就想了老师会说什么,她那样精心培养的学生,不知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板上钉钉的京市舞剧院实习机会,最终却花落别家,怎能不痛心。
  天色近晚。
  临走前,老师有些不是滋味,钟弥不跟她讲实情,大概因为那是凭她之力也不能扭转的局面,但她依然为自己的学生感到可惜,为舞院感到悲凉。
  “你们那届,所有老师最看好的就是你和靳月,你们俩跳的《并蒂花开》至今是学校最好的教学模板,她技巧最好,你身韵见长,都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现在――”
  “一个两个……都不往这条路上走了。”
  想到靳月,又想到自己,钟弥在老师走后仍惝恍地发呆。
  隐隐听见愈近的声音喊她,她才将目光从窗外懵懵然转到大堂。
  她记忆力还行,认出跟她说话的中年男人是沈弗峥司机,但司机身旁穿潮牌T的年轻男人,钟弥没什么印象。
  对方倒是认识她,还很热情:“钟小姐吧?你好,我是蒋骓,能在这见面,好巧啊。”
  钟弥作礼节性颔首:“你好。”
  美人看着似乎心情不佳,蒋骓觑着,面上笑容不减,刚刚司机老林认出钟弥,一问才知道这姑娘不仅单独坐过沈弗峥的车,还丢了一枚戒指在沈弗峥车上。
  沈弗峥还叫老林好好收起来。
  你看,还东西的好时候这不就到了么?
  提及那枚关节戒,钟弥自然记得。
  蒋骓朝酒店后头一指:“今儿真是巧大发了,四哥现在就在一楼露台,可能待会儿要去钓鱼,你这会儿过去,一准能见到人。”
  其实这一面,可以不见的。
  因为在露台不费力地寻到沈弗峥,打过招呼,说清由来,钟弥才知道,那小东西还在他的车上。
  刚刚叫蒋骓的那人,直接叫司机拿给她就好了,没必要她自己到沈弗峥面前再提。
  沈弗峥叫她在对面坐,招来服务生,问她要喝点什么,拿起桌面上的手机说:“我叫老林送来。”
  待他在电话里吩咐完,钟弥婉拒了走近的服务生,跟他说:“我刚刚看他们好像有急事要外出,我去大厅门口等吧。”
  于礼于节,拿到东西后,她得跟沈弗峥道句谢再告别,但折身回去,远远看见降温的冷风吹动阳伞下的软布,而藤椅附近,已经不是沈弗峥一人。
  多了一位穿绀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
  很意外的,那人钟弥认识,启泰地产的副总,也是徐子熠的父亲。
  那位大腹便便的徐总满脸殷勤,弓着身给沈弗峥点上烟。
  而沈弗峥听人说着奉承话,手落桌上,烟在指尖。
  没抽,只任其自燃。
  钟弥便没有再走过去。
  转身之际,她忽然好奇,他待人是否也如此,就如他指间那根烟,看似没有舍弃,实际未有半分顾及。
  矜贵有礼,却也不近人情。
  沈弗峥来州市后一直住在酒店,徐总托人打听了,他偶尔下午会在一楼露台坐坐,或者去钓鱼,一直想找个机会来露个脸。
  得知沈弗峥今天的日程,特意携徐夫人一同过来拜访。
  徐夫人不久前去了洗手间,这会儿往露台走,正撞上避嫌转身的钟弥。
  两人算是初见,但她却认得钟弥。
  她的儿子徐子熠曾在手机屏幕上划着一张张图片,给她看,兴高采烈地问她,是不是美死了?说这姑娘叫钟弥,是这次城市选美大赛的冠军,也是他高中时候的校花。
  是好看。
  乌发雪肤,气质独特,是见之难忘的美。
  儿子的痴迷明晃晃挂脸上,徐夫人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看照片的时候她就问了,小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儿子一下讷讷,挠头说:“她家,她家好像是在城南开了一家戏馆,也是茶楼,早年粤剧馆的地方,现在叫馥华堂,算是做生意的吧,反正家里不愁吃喝,也算门当户对了吧?”
  声音越说越虚。
  最后被徐夫人一句冷笑截住:“开个戏馆茶馆算什么生意?怪不得你爸爸让你去见副书记的千金,你推三推四的不同意,心都被狐狸精勾去了!”
  现在看着比死板照片还美上三分的钟弥本人,徐夫人更是坐实了狐狸精的评价。
  难怪她儿子着魔一样。
  徐夫人拢住一侧手臂,端起来的手腕间勾着一只大象灰的kelly,银扣闪闪发光。
  三两句讲明自己与徐子熠的关系,她笑得像一个慈爱长辈,跟钟弥说:“钟小姐可能有所不知,家里其实已经给子熠安排了对象了。”
  钟弥的声音和表情都淡淡的:“哦,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可我儿子好像对钟小姐很感兴趣。”
  钟弥没耐心跟她绕弯子,耗费时间:“所以您想跟我表达什么?”
  徐夫人有点满意钟弥知世故。
  “只是想提醒钟小姐一句,男人嘛,年轻的时候就是心定不下来,难免要在外面沾花惹草,玩够了才肯停,可这野花野草哪有往家里带的,你说是不是?钟小姐这么漂亮,听说跟子熠还是高中同学,老同学叙叙旧可以,可千万别被我们家儿子耽误了。”
  沈弗峥坐在露台藤椅处,旁边这位徐总说话又密又殷勤,沈弗峥正捡一句漏一句当打发时间听着。
  视线一转,他看见钟弥。
  她面前站着一位富贵打扮的中年女人,环着手臂,笑盈盈不知说了什么,钟弥听后脸色变得不好。
  她抿唇侧首,刚巧,和沈弗峥对上目光。
  沈弗峥远远看着她,目光似无风的海面,泛着温和的粼光,等一只小舟归港。
  他坐在阳伞下没动,指间掸掸烟灰,淡淡一句话就为钟弥了解围。
  “过来跟徐总打个招呼。”
  她之前的选美大赛,主办方之一就是启泰地产,钟弥曾在颁奖典礼的台下看过徐父。
  徐总却不认识钟弥,也不知道眼前人就是儿子在家跟徐夫人闹脾气的罪魁祸首,很客气地望着钟弥,向沈弗峥请教:“这位是?”
  沈弗峥道:“钟弥。钟弥的外公,于我有授业之恩。”
  这话点到为止,其中的关系细究起来,可深可浅,叫人不敢大意。
  沈弗峥轻垂眼帘,问钟弥:“刚刚看你跟徐夫人说话,认识?”
  和徐子熠的事情,来龙去脉不算复杂,但被徐夫人搞得有点难堪,钟弥本不想讲。
  可她不自知,娇生惯养,被家里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姑娘,忍辱似吞垢,脸上根本藏不住半点情绪。
  沈弗峥见她这副样子,低了声音,似替她撑腰。
  “怎么不说话?”
  钟弥道行还是浅,又是被宠大的,声不高,气却不小:“不熟,倒是高中跟徐公子同过窗,徐夫人可能对我有什么误会,怕我没分寸,所以过来提点我两句。”
  徐总诚惶诚恐,望一眼徐夫人,后者立时换了局促神色。
  她哪知道钟弥跟沈弗峥还有这么一层联系,徐夫人一时攒拳干杵着,那只kelly都被手腕压得有些变形,包的主人顾不上了,心思都在钟弥身上,不知道该怎么补救赔罪才好。
  徐总目光窥探,猜两人什么关系。
  沈弗峥完全没在意他们,手臂轻轻一收,拢住钟弥肩头,如同是在哄家里闹脾气的小朋友。
  钟弥斜身靠上他,瞳孔微震,他这么一揽,她立时像一张松散竹席被收紧了编线,竹骨条条束到一处。
  钟弥整个上身局促僵硬。
  心想,这狐假虎威的戏码会不会演得太真了?
  男人身上浅淡的木香,似深谷雪柏的泠然,在她嗅觉里锐化清晰,侵扰神智。
  倏然,眼皮一跳。
  钟弥脱离走神状态,听见沈弗峥的声音,在近到不能在近的地方,轻轻震她耳膜。
  “弥弥年纪小,章老先生又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平时宠惯了,只教她待人有礼,想来可能是徐公子误会了,我们弥弥家教很严,这方面,徐夫人倒是不必多虑。”
  他音质冷,如薄冰与薄冰之间的碰击,不温不火的话,经他唇齿都另生出一层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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