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讥诮道:“路姑娘,你觉得这个魔鬼般的村子里还有人性亲情这种东西吗?”
刹那间,路之鱼脑中仿佛有一根弦断了。
她猛然抬起头来,和疯子那道充满了愤怒和仇恨的眼睛相撞,那股炽热仿佛从火海中滚了一圈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
她想,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赵清……”路之鱼的唇瓣嚅动了两下,艰难地抬起眼皮,“是你们杀的吗?”
***
“咚咚——”
赵子明唰地抬起头,与房屋内的师弟师妹们对视一眼。
“路姑娘在吗?路姑娘?你在吗?”
何寡妇拍门的声音还在继续。
赵子明不敢出声,只能将视线投向这屋子里另一个看起来很可靠的人——常净。
“阿弥陀佛。”常净双手合十轻轻念一句经后,单手掐了一个法诀,‘去’的一道轻喝,那束金光瞬间包裹住了赵子明。
“幻颜术,能让别人看到她所想之人。现在,你就是路姑娘。”
赵子明捂着脸愣了愣,想着师姐平日里的模样,遂弯起双眼笑着开门,“来啦!”
“……”
师姐没有这么热情吧。
一时间,上清宗弟子都对路之鱼往日的形象有了怀疑。
“何大……姐姐,”赵子明艰难地咽下了那个婶字,问她,“你有什么事吗?”
何寡妇道:“路姑娘,还没睡啊?”
不是你在敲门吗?
虽然腹诽,他却也没说出来,别扭地学着路之鱼的模样,糊弄道:“是啊,还不觉得困。”
“路姑娘,你的声音怎么粗了些?”
赵子明‘哈’了一声,连忙道:“咳咳……许是昨日着凉了。”
“这样啊。”何寡妇又道,“既然路姑娘还未睡,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你去西街放火灯。”
“火灯?”赵子明有些疑惑,他素来只听过放花灯,从未听过有放火灯这一说法,便问道,“敢问这火灯是什么?”
“是我们这里特有的习俗,与放花灯差不了一二,据说在河畔放灯时,向河神许愿,愿望皆能成真,很灵的。”
“这样啊。”赵子明想了想实在没有拒绝何寡妇的理由,只好答应下来,谁知,常净起身走至他的身畔,“我与他一起去。”
何寡妇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犹豫了片刻后,“也好,那么两位请跟我来。”
她转过身时,赵子明飞速掐诀向房屋内的弟子传音:
——锁好门!小心村子里的人,记得保护自己。
——我们知道啦!
得到回应,他才放下心,与常净一同跟随何寡妇而去。
与此同时,后山内。
路之鱼得到了那个让她不敢相信的答案。
“是,是我与赵赫一起杀的,焉雪行并不知此事。他可能现在还在寻找,他那可怜的新婚妻子去了哪儿。”
疯子平静地望着赵清。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浮现了许多路之鱼看不懂的东西,有怀念、有怨恨、有不忿更有遗憾。
这些年,他一直沉浸在过去的日子里,疯疯癫癫的不似个人样,他不敢醒悟,更不敢面对曾经那些被他害死的人。
……
通过王居安的口述,赵家村的故事在路之鱼的脑中渐渐清晰起来。
几百年前,一小股军队因犯下吃人的罪孽而被大军追杀,逃离到此。
这是一个充满大雾的山谷,谷中虫蛇诸多,毒草盛行,那小部队硬是耗费了大半条命才通过山谷,挤入了山谷里的最深处。
这里生活着一群淳朴善良的村民。
他们接纳了来自外地的军队,并好心为他们提供了住处。可谁知,他们认为的军队并非是保护百姓的良善之辈,而是因犯了吃人罪孽逃离至此的恶人。
没过几日,军队中就有人犯了瘾。
他想吃人。
为首的将军得知此事后,一刀杀了此人,并告知军中,若是再有人破戒,就是此等下场。
那之后,军中安稳了不少,大家也老老实实的在此生活下来。却不想,一旦吃过人,那种滋味便无法让人忘却。
即使军令森严,也阻挡不住他们渴望人肉的心。
将军亦是如此。
他认为,这是诅咒。
这是上天降予他们的惩罚。
吃人一事皆非本愿,都是老天爷逼他们的,他们要是想活下去必须摆脱诅咒!
但这种诅咒实在是太邪恶了,无论他们试了各种办法也无法祛除。于是,他们想要离开山谷,去外界寻找方法,还没到达谷口就被虫蛇劝退,无奈之下,将军只好在山谷中寻到破解办法。
后来,谷中有一个长者发现了他们隐瞒至深的秘密,对他们说:“想要祛除诅咒,唯有长生。”
从那以后,他们在此地安家,心甘情愿留在这里,与当地人成亲生子,世世代代都不打算回中原。
几百年后,那些人的后代也依旧醉心于研究此法,诅咒蔓延到了他们的身上。
剩下的故事与路之鱼推测的差不多。
在时间的更迭中,研究长生之法的人分裂成两派。一派是以村长为首的旱魃之法,另一派则是以赵书为首的,以女娲为来源创造的人身蛇尾法。
他们始终相信老祖宗的观念,唯有长生可祛除诅咒。
路之鱼其实很想吐槽他们两句,研究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干嘛啊?有空不如从这谷里踏出去,多见识见识大千世界,说不准就有哪个仙人看他们资质不错,决定教他们修仙。
他们已经魔障了。
若是说这故事中还有清醒人的话,那就只能是疯子和他的女儿小巫了。
疯子的真名叫王居安,便是二十年前将旱魃之法带入赵家村的古籍商人。
当年,也是他与村长赵赫一同研究长生之法。
根据古籍记载,他们首先要选取最为合适的人,作为初代僵尸。
什么是合适?就是要让阴年阴月阴日之人含冤而死,死不瞑目。而赵清则是这村落里唯一一个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的人。那个活泼善良对一切事情都不知道的女子就这样残忍的死在了自己父亲的手里,死不瞑目,怨气横生。
之后,他们将她埋进了至阴的养尸地中,让她吸取月光精华,八十一日之后,他们将她挖了出来。彼时的赵清全身僵硬,指甲发黑尖锐,有锐利犬齿,惧阳光,且力大无穷,跳跃前进时双手向前伸,已经被炼制成了僵尸。
他们对她进行了一系列测验,发现她除了惧阳光与火之外,刀枪不入,身体不坏。王居安认为这只是有了起色,但还不到古籍上的那种不死不灭的地步,为了强化赵清,王居安和村长商议,决定放赵清去吸血。
熟料,吸完血后的赵清果然更加强悍了,但村子里被吸血的村民也转化成了这种没有神智的僵尸。
这时,王居安和村长的意见开始有了分歧。
王居安突然意识到炼制僵尸可能会制造出一种怪物出来,这种怪物刀枪不入,但是村长却与他持相反的意见,他认为这是长生秘法前进的一大步,对于那些被转化的村民,他更是喜闻乐见。
王居安觉得村长太可怕了,此时的他想要退出也已由不得他了。
他疲惫的回到家,却发现家门大开,妻子倒在血泊之中,年幼的小巫被藏在水缸中不敢发出声音。
王居安极度崩溃,他抱着妻子的尸体嚎啕大哭,边哭边意识到怀中的人一定要尽早火化,否则便会被同化成僵尸。那个夜晚,王居安家起了场大火,村民们忙赶来救火,等火灭之后,发现已经快烧成灰的王夫人,与年幼的女儿小巫。
为了保命,王居安只能装疯,索性他们还顾忌着他身上的古籍后半卷,因此不敢杀他。
早在得知路之鱼等在村外出现的消息后,王居安和小巫就产生了救人的想法。
“这个村子不能再死人了。”
“再这样下去,死的人会越来越多。”
但苦于他们势力低微,村里人无时无刻不再监视着他们,他们想要发出讯息实在非常困难,于是两人只能偷偷摸摸的给些提示,盼望他们早些离开。
小巫的筷子与粥便是他们给的第一个提示。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小巫有些失望,知道这个办法行不通,不过,路姑娘好像往这边多看了几眼。
第二个晚上,袁峻死亡。
大家都以为他是被怪物杀死的,其实不是。
小巫知道袁峻是死在赵书手下的。
赵书为了研究人蛇共存的实验,在外来人中选择了身体最好的袁峻。
他将袁峻勒死后,便让人把袁峻送到后山密道去,在运送途中,他们这边的动静被那个法力高强的和尚发现,匆忙间只好将袁峻伪造成被僵尸攻击而死,为了防止他们检查尸体,赵书特意带了一伙人,要运走袁峻烧死他。
众人都信了赵书的话,唯有路姑娘望着袁峻的尸体深思。
小巫突然觉得,路姑娘似乎是个很好的契机。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她便故意给路之鱼留下提示。
在得知他们要去村长家后,小巫心想这是将他们引到后山的好时机,遂大着胆子留下踪迹,将他们往袁峻的藏尸地引。
行至后山,小巫倏然看到村长和赵书跪在一个男人前听从他的吩咐。
那个男人身材颀长,披散着头发,有着一张异常俊美的容貌。他所在之处,仿佛步入人间炼狱,狱火无尽燃烧,黑暗吞噬着光明。
那是何人?为何村长与赵书要向他下跪?
小巫觉得事情不对便连忙把他们往回引,岂料,赵书发现了她的踪迹。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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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赵家村(二十三)
◎分明是她害怕粘人!◎
“再后来的故事你们也知道了。”
王居安眸中闪过一丝痛楚, 凄凉道:“小巫被赵书当作叛徒惩治,而我也被何寡妇带到这里来进行处决,如若不是路姑娘偷偷递给我的丹药, 现在,我可能也化为一抹亡魂陪着我的女儿一起上路了吧。”
男人紧紧握着拳头,泛白的嘴唇轻轻颤抖,黑色的眼中闪烁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整个故事已经明朗。
面前这人的确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 如若不是他将那本古籍带进来, 如若不是他与赵赫一起开展的实验, 这个地方又哪会死那么多人?
可不管怎么说,他又救了她们。
路之鱼对这个人感官复杂, 既无法说他好,却也无法说他不好。他虽是真凶之一, 但在紧要关头悔改,装疯卖傻也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结果到了最后,女儿为提醒他们而死,自己也差点命丧于此。
于情于理, 她都应当对他道声谢。
路之鱼视线落在王居安的脸上, 和声细语道:“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请说。”
少女的眼神略有缓和, 茶棕色的眸底呈现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之色,“恶人,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了吗?”
空气中仿佛凝寂几瞬。
王居安的瞳孔猛地瞪大, 泛着白的唇瓣轻微颤抖。
一旁安静旁听的赵言也终于舍得抬起头来,视线飘向她, 黑白分明的眸中深邃幽冷。
对于这个问题, 路之鱼不止想问王居安, 她其实更想问问自己。
恶人,到底应不应该死?
旁的暂且不说,如果只是从她个人观点出发,她觉得恶人死有余辜。
她曾经的想法是恶人当然应该死,最好死绝了才行,这样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坏人了。
显然,这个想法是异常不成熟的。
这个世上不可能会没有恶人的存在,因为,作恶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大到没有人能抵挡住。
但是,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
一个被丈夫欺压多年的妻子,某一日奋起反抗,意外砍死了丈夫,你说她是善是恶?
一个常年游走福利院救济孤儿赡养老人多年的男人,被翻出曾有杀过人的案底,但彼时的他已行善多年,你说他又是善是恶?
佛语中有一句话让路之鱼记忆尤深。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针对这句话,他们在大学时举行了一场辩论会,内容大约是人要做好人还是做坏人。
有人说当然是好人,也有人说要做坏人。于是就有人问了,为什么?
那人答:“好人若想成佛,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而恶人要想成佛,只需放下屠刀,即可立即成佛。这说明大家对恶人的容忍度要更高一点。”
这话倒也没错,但真的是这样吗?
路之鱼认为,这样说倒有点以偏概全了。
好人之所以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是因为他手里本就没有那把刀,所以对他来说,只需经历八十一难的痛苦。可对恶人来说就不一样了,他手里有刀,要让他放下那把刀,断绝自己的痴念妄念,那或许会难上加难。
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是好人,两手空空,皆可放下,所以他们行善事,助人为乐。
那么恶人呢?
他并非两手空空,而是攥紧代表着妄想、执着、颠倒、迷惑以及各种恶言、恶行、恶意等等恶业的那把刀,他要想成佛,需得舍弃这些恶习,但是他能做到吗?
当然,放下屠刀并不代表着他要逃过自己应负的责任,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这个社会才有了法律来裁决。
只不过在目前她所处的这个书中世界,法律制裁对那些人显然是没什么用的。
路之鱼想到那群人,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系统给的任务是拯救、感化,所以她必须感化那群冥顽不灵的人。
“那你觉得呢?”出乎意料的是,先开口的人竟然是赵言。
少年仰头看她。
恶人,到底有没有活下去的权利。
“有。”路之鱼当着两个人的面缓缓说出了那个答案。随着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里逐渐平静下来。多年前的问题在今日找到了答案,时过境迁,每成长一岁,她的心态就会发生一些变化。
赵言眉眼微弯,几近天真似的问道:“为何呀?”
路之鱼想了想,声音平静又温和,说出了一个比较中肯的答案:“没有人能够夺走他人生存的权利,世界上本就不存在善恶之分,善与恶既是对立又是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