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料定了路之鱼会答应他的请求,但等待答复的这个过程中, 心底多少有几分忐忑。
他对路姑娘的脾性摸得不清,只单单通过她师弟的三言两语大体判断出她是个乐于助人的姑娘, 虽如此,他也不敢将全部指望压在路之鱼的身上。
想着,路姑娘答应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不答应也没什么关系。
毕竟……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贺醉抬起头来,一双黝黑的眼睛直定定地望着路之鱼, 他张了张口仿佛要有千言万语诉说, 可到了最后不知又顾忌着什么, 将要说的话生生咽回肚中去。
倘若,路姑娘能发现的话……
他闭上眼睛,将这个可能清除脑后。不, 她不可能发现的。
夜间的风微凉,搅动窗纱, 青白的月色恍若宇宙间的银河, 流淌一地。夏日末旬的蝉鸣吱哑乱叫, 柳树的梢影顺着清风有一下没一下的舞动。
除了鸣蝉声之外,再无一点声音。
几人之间的气氛暗流涌动。
阿厌站在路之鱼的身侧,饶有兴致地观望着眼前这一切。对他来说,任何能给路之鱼添堵的事情,他都乐见其成。
路之鱼喟叹一口气,幽幽望天:“贺公子,这事儿恐怕并不简单,倘若真有那么简单的话,想必你也用不着求我帮忙做这个说客。让我来猜猜看,你应当已经找过黄小姐了吧。”
如果黄小姐真的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人,贺醉又何必找她帮忙?
贺醉颔首:“你说得没错,在下确实已经找过黄小姐了,只不过……在下实在不擅此事,将事情搅得愈发糟糕。”
在信中他分明将自己已有心上人一事告诉了黄小姐,按他所设想的,黄小姐得知此事后会放弃这桩婚事,这样的话他在这边劝诫母亲也会轻松一些。
可不知为何,即便如此,黄小姐仍要执意嫁与他。
他着实搞不懂黄小姐在想些什么。
思及此处,贺醉喟叹一声:“此事只好拜托路姑娘了。”
路之鱼挑了下眉道:“你就不怕我四人从此离去,一去不回?”
其实在心里,路之鱼已经打算替贺醉走一遭了,不为别的,就为系统发布的解开月亮谷谜案的任务。既然是在月亮谷,那故事的主人必然与贺醉云菱逃不开关系。
哪儿有任务送上门来还主动逃开的?
“路姑娘不是那样的人。”贺醉还未说话,一旁的云菱突然出声。
她的脸上多出几分笑意,一双褐色的眸子蕴含着几分柔情,似是极好说话,更未曾像之前那般,面对阿厌三人时流露出敌意。
路之鱼望过去,眼神中掠过一丝困惑,见此情形,云菱莞尔:“花海中还要多谢路姑娘替我美言,让我有机会向阿醉揭破了自己的身份。”
她牵起贺醉的手,贺醉与她相视一笑。云菱接着道:“阿醉没有嫌弃我是妖的身份,我们依旧相爱。”
“路姑娘,我很感谢你。”
路之鱼愣了下:“你听到了?”
“是,我听到了。”
“路姑娘难道不知道吗?我们妖族的耳力一向很好。”
说话间,云菱将视线悠悠转向云别尘,那偏头的动作太过明显,引得路之鱼也瞥过去,其余几人立即效仿。
察觉到几人的视线,云别尘顿了两秒,冲着路之鱼咬牙道:“看我做甚?我是半妖!我怎么知道他们妖怪耳力究竟好不好?”
他又不是那正儿八经的妖怪,妖怪的耳力好不好他怎么能知道?这二人看他何用?
再者说来,就算他知道妖怪耳力好,那又有何用,大妖不还是听到了吗?
如此一想,云别尘当着众人的面翻了个白眼。
路之鱼收回视线,笑眯眯道:“既然云姑娘信任我,那我也不好辜负二位信任。不过这黄小姐看样子不像是个听劝的人,既如此,我便先去灵海镇尽力一试,倘若事未成功……”
她留了几分话,试探般地看向贺醉,青年颔首道:“路姑娘尽力便好。”
只要尽了力,哪怕最后失败,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路之鱼自然听懂了贺醉的言外之意,可正因为听懂,她才愈发觉得古怪。
正常来说,一般人在意的定是结果,贺醉却非如此,他反倒在意这个过程,或者说是形式。他只要求路之鱼尽力去做,至于结果并不是他所在意的。
这种矛盾之感又不像是寻常的贺醉给人表现出来的感觉。
反而像是——
路之鱼抬眸,迎上贺醉的目光。
他到底要让她知道什么呢?难不成他知道月亮谷中隐藏的秘密?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说?还要用这么隐晦的方式。
贺醉眨眨眼:“路姑娘似乎有话要说?”
路之鱼道:“嗯,是有一事。”
“但说无妨。”
“那我就直言了,贺公子您不觉得奇怪吗?”这谷中不散的大雾,云菱身份之下的隐秘,还有突然封印的灵力。
贺醉淡淡一笑,“有何奇怪?路姑娘是指哪方面?”
路之鱼转念又道:“黄小姐的态度。不知贺公子是否思考过一个问题,为何黄小姐在明知你有心上人的情况下仍非你不嫁,据我探听来的消息,黄小姐不像是那种深陷于情爱的人。”
贺醉沉默下来,也顺着路之鱼的话思考下去。
四下一时安静,无人再发出私语。
路之鱼扭头望了眼外头,见天色仍然浓郁,大雾弥漫在空中,更衬得黑夜乌漆嘛黑的,也不知到底是几更天了。
云别尘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慕千里也打了个盹,眼眶四周尽是氤氲。几人中唯有阿厌精神最足,一直站在她旁侧,不做声地收听着这些。
见状,路之鱼便朝着贺醉开口告辞,“是我多心了,贺公子可以当我方才所言皆为空话,不必当真,今日时辰已晚,我等便先行离开了。”
云别尘慕千里二人一听这话立即精神起来,纷纷起身。
贺醉倒是没有挽留,微微颔首,临别时递给路之鱼一封信,平静道:“请转交给黄小姐。”
路之鱼点头:“我会的。”
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那她自然会将这封信送到黄小姐手上。
不过这封信为何……沉甸甸的?
她抬眸望了一眼贺醉。昏暗的烛火下,青年的身影更加瘦削,他单单只是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之感。
是的,孤独。
她在贺醉的身上看出了孤独的存在。明明爱人在侧,家事美满,他的脸上也一直挂着微笑,即便如此,她却总是觉得他似乎跳脱了这阖家美满的一切,独自陷入另一个怪圈里。
那个怪圈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他自己,冷眼旁观的目睹一切。
路之鱼眼中掠过一丝沉思。
然贺醉的视线并没有看向她,自始至终一直低头望着她手中那封沉甸甸的信
这封一定要由她亲手转交的信。
路之鱼拧了拧眉,未再多言,接过信后遂带着三人转身离开。
*
“要回去了吗?”
阿厌不知何时揪来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中把玩,他的脸上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
偶尔,他会投下一眼,眼神十分平静。
瞳中的微光盈满山间的雾气,月下的泉映在乌黑的眸里,整个旷野被他尽收眼底。
他是掌控黑夜的统领,习惯俯视别人,即使他不多言,可当他不刻意作出那副虚假表情时,那股睥睨天下之气度是无法掩盖得了的,它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少年四周,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以及抹去的。
路之鱼不禁喟叹一声,心道:不愧是十七岁便肉身成魔,舍弃过往修为甘愿从头修炼的魔尊。仅凭这份韧劲就是其他人比不了的。
“是啊。今日先回去,明日一早便启程。”
“哦。”
少年突然停下了脚步,乌黑的眼珠骨碌碌转。
路之鱼自从出了朗庭便一直防备着阿厌,如今看他停下脚步,似是在打什么坏主意的模样,脚步登时也停了下来。
她又不是个傻子,明知这家伙不安好心,倘若一点防备也无,岂不真要闹了笑话。
阿厌歪了歪头,道:“你停下作何?”
路之鱼反问道:“你又作何?”
她发现了。
阿厌心道。
路之鱼看着心思不在此,然时时刻刻留意着他,不论他分神做个何事,她总能敏锐地察觉到,第一时间看过来。
阿厌突然又没了逗弄她的心思,索性已被察觉到,只好开口:“前边有个泥潭。”
本来是想趁她不注意,推她下去的。
路之鱼探了探头道:“哦,原来是在打这个坏主意啊!”
阿厌只是笑。
路之鱼毫不留情面地戳穿:“你是想要我自己掉下去吧?看我摔得浑身泥泞,裙袜皆湿,而自己干干净净地站在岸边笑?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阿厌歪了歪头什么话也没有说,既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未曾否认这件事。
与此同时,走在最前端的云别尘突然回头,大声吼道,“喂!你们两个到底要不要走啊?”
狼尾少年属实不耐烦了。
他与慕千里在前边等了已有好一阵子,那么长时间仍不见人过来,云别尘素来不是个脾气好的人,这会儿能压着嗓子只吼两句还是看在自己没有灵力,对这古怪环境又无办法的份上。
否则他早就撂担子走人了。
路之鱼闻声道:“来了!”
旋即加快一步上前,阿厌挑了挑眉,抱着双臂迈着悠然自得的步子走过去,见此情形,云别尘翻了个白眼,又催道:“快点。”
慕千里不禁出声:“师姐,这里多得是泥潭,小心打滑。”
路之鱼还未说话,云别尘就已经吊着嗓道:“注意什——”
话音戛然而止,紧接着“咚”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高空坠落,砸入深不见底的泥潭里去。
这一变故发生的太快。除了直到掉进去还未搞清楚状况的云别尘外,其余几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几抹的笑意。
“哎呀呀,真狼狈呀。”阿厌迈着怡然自得的步调缓缓走来,眉眼弯弯,兴致不错的观赏着云别尘跌落泥潭的样子。
半长的短发尾端沾了点泥浆,白袍已被泥浆染成黑色,倘若他不出声,便彻底与身后的夜色融为一体,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是在黑夜里盘旋的一只乌鸦,漆色包裹全身。
路之鱼憋不住笑,站在他的面前,低头俯视。
“好笑吗?”云别尘艰难地从泥潭里站了起来,双手环抱定定地盯着她。
路之鱼道:“还行。”
云别尘尚未说话,阿厌便凑上前来,一手捏着下巴,眉眼间掠过一丝遗憾:“真可惜。”
他眼中的遗憾不似作假,似乎是真的在可惜掉下去的不是路之鱼。
路之鱼:“……”
就在此时,云别尘上前一步,趁着路之鱼不注意,一把拽住她的腿,随后用力一拉,路之鱼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被云别尘拽了下去,一同下去的还有一个被路之鱼死死拽着领子的阿厌。
“松开!”
“就不松!”
阿厌敛起眸,漆黑的瞳中闪过一丝恼怒。他右手掐诀聚起黑雾,想要一把将路之鱼甩出去,方一抬手,路之鱼猛地扑过来,抱住他的手臂,冲他弯眼笑了笑。
她道:“绝无可能给你看我笑话的机会,所以一起掉进去吧。”
“……”
“砰!”二人齐齐落地,砸进泥潭,溅起一地污泥。
云别尘站在他们身边,低头望着同样浑身是泥的二人,嘴角挂上了得逞的笑,“哈哈,好玩吗?”
路之鱼面色不变吐出一口泥,扭头望向云别尘,微笑道:“很好玩,下次我会玩回来的。”
说是玩,其实是报复。
“……”
“对啦,自打你入山门以来,师姐也没教过你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那今日便教你一件事。”
云别尘好奇道:“是何?”
路之鱼站起身,歪了下头:“上清是个将礼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师门,尊师重道是门派的宗旨,当然,你或许会觉得我说的枯燥,不过我说这句也并非为了灌输你何等道理,我只是想告诉你——作为师姐,有权利惩治师弟,明白吗?”
“你!”云别尘当然听出了路之鱼的言外之意,不听话便要对他动私刑。这悖论之语让他怒火中烧,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拿她没办法。
正如路之鱼所说,他现下既然拜了不归仙尊为师,那么路之鱼便是他正儿八经的师姐,按照门派的规矩有权惩罚他。倘若他再这么挑刺下去,回去受罚的也只会是自己。
“我什么我?”路之鱼扫了一眼气急败坏的云别尘,轻飘飘道了一句,“用手指着师姐,言语无礼,罪加一等。”
云别尘咬咬牙,硬是忍了下来,没再出声顶嘴。
与此同时,在二人谈话间隙,阿厌默不作声地站起来,甩手挥去身上的泥,神情倒是格外平静。他的目光顺着林中的一道视线望去,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半晌,他抬起手指,捻了一道黑雾冲着林中而去。
“轰”的一声,那片草丛被黑雾冲开一个口子。
路之鱼和云别尘停下斗嘴,纷纷望过去,入目便是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小少爷,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三人,口中喃喃道:“鬼!有鬼啊!”
说完,两眼一闭身子一软,朝后晕倒过去。
作者有话说:
真的非常感谢各位小天使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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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日更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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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一周目(三)
◎不问对错,不论是非◎
“师姐, 前方有个人,似乎被我们吓晕了。”慕千里手臂上打着布条,站在泥潭边, 眼神中带着几分担忧。
“你想过去看看?”
慕千里点点头,“倘若真伤到人便不好了。”
“那去吧。”
得到准肯,慕千里立即跑过去查看。
路之鱼的视线循着少年的背影望过去,双手垂在身侧, 安静地在原地等待。
自打进入月亮谷以来, 虽说接到了系统下达的破解谷中秘密的任务, 但迄今为止,任务进度始终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她的的确确是收集到了很多没用的信息, 可这些信息之间并无任何关联,此刻, 就算她的脑袋再怎么好用,在没有关键线索出现之前,她也只是个冷眼旁观事态发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