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盖房子的人有四五家,当他们看到苏老二做出的漂亮窗户时,木工也不请了,都想着能和苏老二一起合作。
一拍即合后,打地基的打地基,平土的平土,砌墙的砌墙,苏老二就腾出手专心做木活了。
正月十五,在庄稼人的眼中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过了十五,预示着年已经结束了,庄稼人要开始为今年的收成奔波劳碌了,所以这一天并不比除夕冷淡,相反还很热闹。
打鼓扭秧歌舞狮子,鞭炮烟花冲上天空,整个村庄笼罩在绽放的烟花下,呈现出一副喜庆祥和的景象。
夜还不太深,夜色很美,哄睡苏微后,谨月站在屋前的台阶上,望着烟花在天空中炸成碎片再落下来,祈求着孩子能平安出生。
苏老二拉着谨月,说去外面看舞狮子,谨月不想去,苏老二安慰说,计划生育组的还没有上班呢,不用怕,他看到村里几个女人也都在外面看秧歌呢。
谨月最终还是没有抵抗得到这种诱惑,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没有抵抗”上。
就在谨月拉着苏慎,和苏老二指着狮子笑得正欢时,肩上多出了一个手掌。
谨月一颤,回头便看到了那张噩梦似的脸,帽檐低垂,又戴着口罩,除了眼睛看不出任何表情。
那人轻轻地在她脑后说:“走吧。”
谨月两腿发软,腿上似乎绑上了几百斤的重量,想抬却抬不起来。
她想喊,却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了,嗓子发不出声音。苏老二正指着卧倒的狮子给谨月说,却得不到谨月的回应,回头一看便看到谨月发白的脸和发青的嘴唇。
“你怎么了?”
声音掩盖在烟花爆竹中,成了一个无声的唇语。
谨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在这种热闹非凡的场景中,她却似乎突然瞎了聋了。
噩梦一直跟在后面。
“不要浪费时间了,走吧,很快的。”
屋子里,苏微还在睡觉,苏慎站在桌子边惊恐地望着那个人。
谨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在她的记忆中,除了祭拜祖先,她从来没有下跪过。
可今天,为了肚子里的胎儿,她却这么轻易地就向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陌生人弯了膝盖,一切似乎显得都很自然。
“你,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那人有点慌,也有点烦,他摆了摆手,拒绝了苏老二递过来的烟。
“你,你看,这肚子里现在怀着呢。”苏老二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拉谨月起来。
“没有办法,道理已经讲了很多遍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娃娃都两三个月了,是条生命啊。”
“你再别扯这些了。”
“可是……”
“你别再说了,这大冷天的,都不容易,你就当作支持支持我的工作吧。”那男子极不耐烦地抱了抱双手,打断了苏老二的可是。
苏老二开始翻箱子,他翻出了一个已经掉了皮,边缘处有裂口的塑料破钱包,拿出里面所有的钱,递过去说:“放,放我们一马吧。”
“你这是干什么,收起来收起来,你把我当什么了。不是我不讲情面,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嘛。”
苏老二还是硬把一把大大小小的钱塞进那人的大衣口袋。
“你不要这样,如果人人都像你们这样,那我们的工作还咋开展。不过,”那人往上推了推帽檐,打了个手势,低声说,“明白了吧?”
苏老二喜出望外,低头哈腰地感谢着。
“谢谢,谢谢,那这娃娃……”
“现在该做的还是得做,你再不知足可别怪我不讲情面啊。”那人开始严肃起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谨月也明白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了了。
她万念俱灰,泪水开始无声地滑落。
第73章 立春了,心里还是寒冬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烟花刺眼,在空中炸得让人厌烦,两边的树木就如同魑魅魍魉一样摆出各种看不出形的样子让人恐惧。
谨月的身子在烟花的照耀下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但影子不止一个,除了苏老二和苏老三,还有其他几个“工作服”。
谨月虽然双腿发软,浑身发冷,但她尽量让自己镇定,尽量装出能承受一切的样子。
那是谨月这一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每一步迈出去就像踩上了棉花。
镇上正在庆祝元宵节,同样的烟花爆竹舞狮子,同样的锣鼓喧天,同样的人潮涌动,同样的欢声笑语,可这一切,对谨月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苏老二一直安慰着谨月,但谨月知道他的内心不比她好受。
镇上的小卫生院,谨月从来没来过,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来这个地方。
院内灯光明亮,时有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匆匆走过,在他们的引领下,谨月进了二楼,就看到有担架从最角落的房间抬出来,经过她时,她看到了,那是一个脸色蜡黄泪流满面的年轻女人。
或许她和她一样。
谨月在指示下,走进那间地狱。
“又来了一个,今晚估计睡不成了。”值班的年轻女护士打了个哈欠,准备去叫大夫,“你先等会。”
谨月望着冰冷的床,冰冷的机器,本来以为做好准备的心又开始颤抖,很剧烈,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
这儿既是新生命出生的地方,也是新生命终结的地方。
她小时候一直在想,有没有一个地方既是天堂又是地狱,随后又被自己的矛盾逗笑了,但现在她明白了,世上是真的存在这样的地方的。
女大夫很快就过来了,虽然戴着口罩,但从浮肿的眼睛和眼周围的皱纹可以推断,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她看着活生生的,但一开口就成了冰冷的机器,她吩咐谨月脱掉裤子,躺上去。
谨月还在扭扭捏捏,她已经不耐烦了。
“快点,你们这些人就是不自觉,非要自讨苦吃。”
谨月的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流下来了,她不禁自问为什么她也成了这样的人。
她躺在冰冷的窄病床上,闭着眼睛让眼泪从眼睛两侧滑下。
“哭什么,就一个小手术。你们这些人就是不读书不懂理。”女大夫做着消毒工作,“生那么多干什么,孩子就是父母前一世欠的债,生下来也是讨债的,唉。”
“张姐,你叹什么气呀,你儿子那么有出息,听说都要出国了。”那女护士在一旁递着东西。
“有什么出息,本来有机会出国深造,不知怎么和一个卫校的姑娘勾搭上了,把名额都推掉了,想到这事我胸口就闷得慌。”
谨月只感到一个冰冷的东西进到了自己身体里面,浑身一抖。
“放松一点,你倒是不吵不闹。有些女的啊,都躺在床上了,还要挣扎打闹。”
张大夫不耐烦地继续手上的工作。
女护士继续说:“要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见得在咱们国家就做不出成绩啊,现在改革开放,像你儿子这样的人才肯定会得到重用的。”
张大夫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谨月也是第一次开始思考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不得不说,很多人生孩子大概都抱着一种养儿防老的想法,再或者只是觉得年龄到了应该生了。
可又有多少人真的把孩子当成了独立的生命,以尊重和谐的态度与他们沟通与相处呢?
手术的确很快,快到谨月的这个难题还没想明白,张大夫就说结束了。
谨月是被苏老二和苏老三用担架抬回去的,她从上了手术床就没有睁开过眼睛,眼睛真是一个很残忍的器官,它能让她看到所有人世间的灰暗。
回去后已经是凌晨了,一切都已经偃旗息鼓,年已经结束了,在她的痛苦绝望中。
新的一年就这样来了,好像已经立春了吧,万物都已经以新的姿态面对尘世了吧,但她的心中却仍然是寒冬,很冷很冷的寒冬,她感觉不到一点希望。
谨月躺在炕上三天没吃饭,每天除了唉声叹气就是掉眼泪。
她上手术台,冰冷的器械灌入她的身体,她的孩子被绞杀的场景一幕幕地在眼前回放,她似乎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她很困,很累,很痛,很想就这样睡去,永远不要醒来,但每每闭上眼,就听到孩子的求救声。
那阵子,除了做饭,谨月几乎一直躺在炕上,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流眼泪。
这期间苏老太破天荒来看过谨月一次,端着一碗粥。
她叹了口气,说:“你也别糟蹋自己的身体,万事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谨月的泪决堤。
命啊,都是命。
以前她不信命,她觉得命运是捏在自己手里的,但现在,她信了。
“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等这阵子的风口过去了,再生也不迟。”
苏老太难得的安慰话,的确让谨月的心里暖了不少,她拼命地点头,似乎点头可以把眼泪甩回眼睛一样。
张氏虽然前阵子做了结扎手术,但似乎恢复得不错,气色红润,在谨月做完手术第四天也来看望了,和李氏一起。
李氏也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但因为本身瘦小,肚子并不明显。
她们坐在谨月的炕头。
张氏握着谨月冰凉的手,抹了抹不知道是真心同情还是勉强挤出来的几滴泪,感同身受般地替谨月难过着,咒骂着。
但谨月似乎一句都没有听到,倒是李氏的话她听到了不少。
李氏说:“二嫂,你也别想那么多了,这次是大范围的,没有任何人能幸免。”
“好在你月份小,对身体伤害也小,你不知道我娘家的邻居家,孩子都八个多月了,那才是可怕……。”
“这群人就是没感情的杀手,不讲人情,唉。”
“我们生活的年代不好,能怪谁啊。”
谨月静静地躺着,看着黑漆漆的屋顶。
谨月只用自己和这个孩子的缘分太浅安慰着自己,似乎这样想会让自己的罪恶感降低。
如果她不要愚昧地找药方,那肚子里就不会有这个小生命,那么,她也就不会被折磨成这样,再或者如果她上次坚决地自己打掉,一切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让她痛苦又绝望啊。
她好绝望啊,她宁愿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啊。
一切的一切,都是命,都是命啊。
第74章 我怎么那么犯贱呢
谨月是在躺了八天的第九天出门的,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腹部还在疼痛,虽然谨月也知道,流产引产也会伤元气,是要坐月子的,但现在她没有一点心劲,她想去外面走走。
起床前,她想起了“谨慎细微”,就去看了一下,结果却意外地发现她的积分已经670分了,尤其第二个功能“经历磨难”,涨了500分。
谨月叹了口气,这500积分的代价也太大了。
万物苏醒,光秃秃的山上似乎也点上了几滴绿,小河上的冰也在春天的敲击下逐渐破碎,化成出各种各样的形状。
谨月感到浑身虚弱,走路都觉得头晕,这些天辛苦丈夫了,为了照顾谨月的情绪,他忙里忙外,毫无怨言。也辛苦苏慎了,为了让母亲多休息,每天也不去外面玩,认真地照看着妹妹。
虽然她痛,她悔,她走不出。但眼前的亲人,更值得她珍惜啊。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时间带给她的到底是什么?稀里糊涂来到这么一个地方,本来以为凭她的本事能过上好日子,可一切过程与结果都显示出她的无能。
她真的高估自己了。
她只是一个人生的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高考失败,生活失败,各种失败。
前世的她总认为父母不理解自己,总认为母亲伤她自尊。
可现在她知道了,内心强大的人根本无畏别人的伤害,所谓的自尊心只是弱者找的借口,脆弱的人总能为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
是她葬送掉了自己的人生,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上天本来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可是她还是这么愚昧无知,这么懦弱无能。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新院子边,新院子已经能看出大概的雏形了。
苏老二正骑在长条板凳着做着木活,看到谨月,停下来。
“你怎么来了,你脸色还这么差,要多休息。”
“我就是待着心慌,想过来看看。”
“好,你过来,我拿个东西给你看。”苏老二从旁边拿出一张纸,走到谨月旁边,指着上面的图案对她说。
“这是我给咱们新院子画的草图,你看这儿是正房,这儿是慎儿和微儿的房,这边是厨房,然后这儿,我准备修一个花园,你可以在里面种喜欢的花。你觉得怎么样?”
谨月没回答。
苏老二抬头一看,谨月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你,怎么了?”
谨月只是摇头,她可怜的孩子……
在未来的蓝图中,在一切都在向着最好方向发展的时候,她的孩子却无法参与其中。
那种疼痛,真的难以自喻。
苏老二当然也知道谨月在想什么,不止谨月难受,他也难受。
从元宵节开始,这个噩梦就一直伴随着他,他还未出世的儿子啊,他心心念念的儿子啊。
半夜时分他总是睁着大大的眼睛大脑一片空白,他一生没做过什么坏事,他实在想不通老天为什么要通过这么残忍的方式惩罚他。
但是谨月已经那么悲伤了,这个家里已经被愁绪笼罩,他不能不坚强起来,不能不把全身的力气与情绪投入到繁忙中,似乎只有那样才能让他忘记这一切。
谨月在新院子待了一阵子,干活的人吆喝着,谨月觉得烦闷,也无力应付他们的玩笑话,就去河道边走了一圈。
这个她阴差阳错来到的村庄,几年来还是似没有人烟般那么荒芜,人们一年年忙到头却也只能解决个温饱,这样的日子是她真正想要的吗?
在不懂任何育儿知识的情况下就做了娘,对孩子的教育全凭感觉,这样的亲子关系是她理想中的吗?
还有各种婆媳关系、妯娌关系、夫妻关系、邻里关系,每一种都让她头疼。
她真的很想知道苏老太、张氏她们是怎么做到对这么多种关系应付自如的,或许善于交际真的是一种天生的技能。
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河道通往村庄的路口,谨月估摸着苏微怕要醒来了,就沿着小路往回走。
刚走到家门,就听到张氏的哭骂声和苏老大的吼叫声。
几年来,谨月还是第一次听到苏老大这么大声地质问张氏。
“说,你说,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啥?你红口白牙家就听信你那妖精胡说,她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