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陆襄莺也只是愣神片刻,便复又笑道:
“小鹤,我在人间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来日我或许会与他一起。”
“好。”
江端鹤淡淡应了一句。
陆襄莺复又勉强笑了笑,轻声道:
“小鹤,师傅在哪,我们快去寻他吧。”
这一次,江端鹤倒是直截了当地回应了她:
“我们不会再寻见他了。”
陆襄莺满面的笑意便就此僵在脸上。
“小鹤,你说的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他死了。”
江端鹤仿佛非是在讲述,而似是在宣判。
“小鹤,你说什么,这是何意,你快说清楚。”
陆襄莺急得向前猛迈出一步,攥住江端鹤的手臂。
江端鹤则是迅疾挣脱开她的拉扯,沉默不言。
法力滋生而发出的细碎声音,骤然在二人之间生发。
他们都同时看向江端鹤的手腕。
灿金流光,深幽乌墨,两股法力同时缠绕在江端鹤手臂之上。
陆襄莺紧紧盯着他的手,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向后退却了半步。
近乎是半刻钟,她才复又抬眼,望向江端鹤。
“江……端鹤,你练成了,是不是,师傅授予的术法,你练成了。”
陆襄莺不禁向后退去。
江端鹤面色平缓许多,望向金色法力的目光也柔和许多。
“还真是要多谢他,这股法力于我,颇有增益。”
江端鹤望着那金色法力的目光,正好似端详一件深爱的宝物。
他一向冷淡的脸上,甚至泛起一丝微笑。
但在陆襄莺的眼中,这样式的笑容,却显得无端而异样。
“江端鹤,你怎可如此?简直是丧尽天良。”
一听到陆襄莺最末那几个字,江端鹤便瞬时变了面色。
他泛起金色光彩的双瞳,直射出尖锐的目光,沉声道:
“师姐,你何时也学会人类那套说辞了,什么‘天良’,这从来也并非我们妖界的准则。”
“小鹤,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记得从前你总笑着问我……”
陆襄莺声色透出不尽的叹惋与痛惜。
“从前?师姐,你也不似从前那般了,你又有何良心对我如此发问?”
江端鹤也痛惜,他只恨他的师姐再也不似往日。
“小鹤,你怎会对我如此言语,我记得那时候,你会笑,更从不会这样。”
“师姐你那时候,也不会同现在这般,满口仁义道德,就像,就像那些人。”
江端鹤咬牙切齿道。
陆襄莺痛苦地阖上双目,轻叹出一口气。
“江端鹤,那师傅呢,师傅也有错么?”
“那是他的抉择。”
大抵是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复,陆襄莺很快便质问道:
“可你又怎么下得去手?”
“他自然是不必死的。可我,也只是想要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唯有变得强大,才可夺取。”
江端鹤细细品味着双色法力缠绕于身的感触,他在享受掌控一切的趣味。
“那是什么?”
“权利,他们告诉我,那是无需法术便足可教所有人都臣服于我。”
听到此处,陆襄莺才完全失了念想。
她回身走出几步,只抛下一句:
“江端鹤,我们再无缘分了,不如再不相见。”
随后,她便化作青蛇,自林中穿行而去。
细处之事,江端鹤再不愿回想,可还总记得那一日的漫天星空。
那是夏夜里,如今,也是夏夜。
夜空下的桉城。
“娘亲,你真识得江端鹤?”
“嗯,他可算不得什么好人。那时候,娘亲是实在无法救回却倾,否则我们却倾也不能落到那种人手中。”
“可不是么,他可是在我的药中,下了伤根本的慢毒。”
闻言,尹戴华不禁向却倾望去,见她神色凄然,倒并无仇恨之意。
她太知晓这般神色意味着什么。
——因为她从前,也曾流露过数次相似神情。
“那你的手?”
尹戴华复又发问道。
“我不知道,但如今这手臂也只能勉勉强强抬起,说不准,也有他的介入吧。”
却倾说着,语气却似是轻描淡写的叹息。
“却倾,罢了,此后我们好好生活,再不必去理会那些个了。”
“好,娘亲,我们此后都在桉城,永不分离。”
却倾拥上母亲,倚在她身侧。
尹戴华却忽然坚定了神色。
“不,不是桉城,我们要去都城,找见那个,或许能护住却倾的人。”
第36章 狠狠骂爹
自却倾记事以来, 她便一直在桉城。
可到达都城的那一瞬,她却陷入长久的恍惚。
那一城一池的砖石,墙瓦, 她已然在梦中见过无数回。
也正是这时候, 她才骤然明白。
为何自己总觉着桉城非是归宿。
原来她早已有了故乡。
而那都城中的分分寸寸,皆是她的归属。
城墙之上,雕刻出鸟兽纹,翠色鸟羽制成的双翼, 高挂其上。
她从不曾问过,心中却已浮现出答案。
——那是阙国的守护神鸟, 百年来一直为阙国边境的护卫罩助入法力。
她来到此处, 带着知晓一切的了然。
一时的无言凝噎, 眼眶却已潮湿红润。
原来命格里一早便写定了关于她的所有。
可,当她一步步抵达来日, 一寸寸揭开过去与未来, 却还是不能阻止诸事的更变。
不管如何, 却倾坚定地想着。
好歹已是回到此处了, 或许从此以后,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吧。
虽然, 她根本不相信那个人。
“我们去找你父亲, 齐滏。”
尹戴华这样告给她。
却倾对他,是极为不屑的。
她撇撇嘴,说道:
“他在,也是无用。”
尹戴华何尝不知晓女儿的心思,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说道:
“我知道的,可是却倾到底是他的女儿。”
却倾微微颦眉。
尹戴华这幅样子, 她已见过数次了。
她虽从不开口,但也不喜尹戴华偶尔的软弱,和她对齐滏的包容。
——不,那近乎是纵容。
明明那个男人从未对她们母女上过心。
他从不曾爱过却倾,如任何一个其他父亲那般。
却倾总是对真心太敏感,因此才会时常失落。
“好啦,却倾,再不然,不是还有娘亲在这么?”
尹戴华搂住却倾,向着她露出一个完满的笑容。
“嗯,知道了。”
却倾深垂下头,顺从应道。
二人一路入了都城,却倾复又岔开话题,问道:
“不过,娘亲,您上回说您识得江端鹤,真的么?”
“嗯,他是最阴险毒辣之人,却倾你可千万别再遇上他了。”
尹戴华点点头,向她说道。
“娘亲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却倾跟在尹戴华身后,摆弄着自己的袖边,随口问道。
她是无心一问,可尹戴华却一时语塞。
“我……嗯,却倾,我从前有个朋友,她告诉我的。”
却倾向前迈出一步,靠在尹戴华身边,问道:
“娘亲,你的朋友,又为何见过江端鹤呢?”
尹戴华又是一滞,但也很快便掩饰过去。
“嗯……他们从前,是拜在同一师门下的,多少知道一些吧。”
“她也是蛇么?”
尹却倾歪过头,笑眼相望。
“是啊,她是一条青蛇,身上有青玉似的鳞片。”
“哇,真漂亮,却倾也想瞧瞧呢。”
尹戴华是才偏过头,望向却倾,揉了揉她蓬松的乱发。
“头也不梳。”
却倾忙是扁着嘴道:
“您也不给我梳呀。”
——这也倒是其次,主要是她觉着见那种人实在不必梳头。
“待会我给你简单编个发辫。”
尹戴华凑近了却倾,低声道。
却倾只推开她,道:“才不呢。”
再抬眼时,她们二人已抵达皇城门前。
却倾从来不知齐滏真实身份。
——她只以为,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她或许知道,也隐隐感觉到了。
——却不愿承认。
“他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主子。”
尹戴华这样说道。
却倾闭上了双眼。
此时此刻,她只恨他是自己的父亲,连带着她自己的身份也转改了。
——那是却倾最不情愿知道的。
自从不再喝药过后,她的神识愈发清明,对于梦境中事的感知,也愈发明晰。
而对于那梦从何而来,又是什么。
却倾心中已然渐渐有了答案。
尹戴华望了她一眼。
却倾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也不似从前那般了。
——到底也是长大了。
她总是愧疚,为着不能护好女儿,为着让女儿失去父亲。
她甚至为着从前的事,也对齐滏感到愧疚。
可,她却从未想过自己。
多年与真正的人类同住,她早已不再是陆襄莺了,可也不曾产生出正常人类的个性。
“娘亲,我们真能见到他么,他大抵不愿意见我们了吧。”
尹戴华神色微动,只是淡淡一句:
“或许吧。”
阙国皇城内,有一座高耸的楼阁。
——那是却倾父亲,齐滏所在之处。
二人走至门前侍卫跟前,尹戴华方从衣间取出一块玉佩坠子。
“守卫大哥,烦你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是‘小鸟’来了,还有这块玉佩,务必要交到王上手中。”
守卫先是不屑道:
“你是何处来的,也配送东西进去,且收好吧。”
“守卫大哥,是这样的,我们借一步说话。”
尹戴华挑起嘴角,将整块的银两塞进那侍卫手中。
二人便一同走到一边。
“你想……”
尹戴华紧攥手中簪子,直插入那侍卫脖颈。
另一个侍卫此时才觉出不对,上前问道:
“做什么呢,你俩?”
尹戴华拔除簪子的动作干净利落,复又刺入另一侍卫喉间。
尹却倾正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中。
“娘,这?”
尹戴华边拖曳着尸体,四向打量着,语速极快,只道:
“快换上他们的衣服,这时候巡逻的侍卫正在东边,是我们能混进去的唯一时机了。”
“娘,那门里边,许也有守卫……”
“快换上,娘在,别怕。”
尹戴华拍了一下却倾,便很快扯下两个尸体上的衣服,抛给却倾。
尹戴华穿好两件,却倾手脚慢,才披上一件。
正在此时,宫门竟骤然开启。
却倾最先注意到声响,忙回头向大门望去。
朱门一开,便有群执枪侍卫成两列排开。
随后便是强劲的破风之声。
男人身着金赤长衫,腰上绸带也一丝不苟地系好。
他有着高盘起的金色长发,其上簪有七色飞羽所制的高冠。背上则生有金羽赤边的双翼,在阳下折射出多种光彩。
他通体的毛发皆是泛光的金色,显得整个人都夺目万分。
真是与却倾一分都不相像。
——可她一眼便认出那人。
尹戴华尚未抬眼,便知道是谁。
那人,自然便是齐滏。
却倾迅疾扯下身上才披了一半的侍卫服装,挺直了腰杆,向他走去。
“你怎么还没老,我真怕上天漏了你,教地府又少了人去。”
却倾声音虽不高,却异常坚定,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齐滏只是微微蹙眉,转而向却倾身后的尹戴华看去。
尹戴华也走上前,搂住却倾。
为了女儿,她也得上前,给予她力量。
不过这话,说得也太过了些,也不知道这丫头是何处学来的。
反观尹戴华,则先是苦笑,复又轻轻说道:
“你还是从前那副样子。”
齐滏只答复了四个字:
“这是何意?”
尹却倾不禁心生嫌恶,心道,他还是从前自己厌恶的样子。
尹戴华则只是淡然道:
“快请我们进去吧,你该不会不喜欢‘小鸟’了吧,我记着,从前,人人都喜好小鸟,争着抢着要夺取。”
闻说此言,齐滏仿佛有些动容,他复又打量了一眼尹却倾,方道:
“带她们进来。”
身为阙国王上的女儿,却倾从未来过象征至高权柄的乾明阁。
她也不屑于来此处。
因此,却倾只着一件简朴的白布衫衣。
——预备有人问起,便说是给父亲守丧。
“她如今,是什么年岁?”
齐滏开口,向尹戴华问道。
却倾却先一步答道:
“你原便是可以问我的,平白这样只显得你不长眼。”
“却倾。”
尹戴华扯住却倾的衣袖,轻声提醒道。
齐滏却对却倾的言语和举动不甚在乎。
他看却倾的眼神,有疑惑,也有猜忌,单是短缺对于人的尊重。
——更不必提身为父亲该有的慈爱。
若却倾还是从前那个小女孩,或许会瞪着浑圆的双目,用怯懦的目光去探看高堂上的父亲。
可她如今不是了。
就连说出的言语,也充斥着仿若就此诀别的狠戾。
她实在太疲累了,可还不曾稍稍收拾心绪,便要被迫着去往下一步。
“尹戴华,我在问你。”
齐滏复又重申了一次。
“齐滏,你该不会以为,我不远千里,来到都城,只为与你闲谈吧。”
分明是得了否决的回复,齐滏却仿佛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