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将光阴都拖延得漫长。
“刘佑,你说, 朕可已是年迈, 连此等要事都记得不怎样清楚了。”
“陛下,您如今, 还是保全自身要紧,暗卫已在宫中脚门等候了,您还是快些走吧。”
刘公公浑身都抑制不住地发抖。
——他恐惧,可压倒他的,已不是眼前的皇权。
权力从来落不到刘佑这样的人身上。
——它只是反反复复,在相似的人中间,相互传递着。
“‘脚门’?呵,刘佑,看来你也老了,朕是天子,天子怎能从脚门通过,逃出宫门,宛若无力蝼蚁。”
越说,哲元帝便更抑不住自己的情绪,说到最末几句时,甚至激动地奋力拍向桌面。
但很快,哲元帝便安定了下来。
因为大殿中。
——再不只有他们两人。
“你到底是来了。”哲元帝沉吟道。
“江端鹤。”
“咚,咚——”
随之传来的,是头颅落地的声响。
——沉闷,而绵长。
哲元帝目光便落在那落地的头颅之上。
那头颅的主人。
他比谁都更清楚,更知晓的他的身份,也最明白他所下的命令。
“张先仁原是不必死的。”
江端鹤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宫室之间。
地上的头颅翻了几番,朝向哲元帝的那一面,露出一张狰狞的脸。
——其上仍生有大猫金黄的毛发,和银白的胡须。
哲元帝两手撑在桌面之上,仿佛还是铎朝当之无愧的帝王。
——只他颜色上虽看不出什么,口中却是实实在在地深吸了一口气。
“江端鹤,朕栽培你,还真是不错。你果然建功立业,一步一步,竟也走到这个位置。”
江端鹤淡淡撇了他一眼,只是抬起脚,轻轻踩在张先仁的头颅之上。
“陛下以为,这一个‘朕’字,还能够自称多久么?”
哲元帝将殿中的一切都看在眼中,淡淡说道:
“是啊,我朝君主权位,到底是要落在外姓手中了。”
正在此时,一直瑟缩在殿中柱边的刘公公忽然冲向侍卫中间的江端鹤。
两个侍卫忙用长枪抵住他的脖颈。
刘公公则是跪下身,匍匐而来,口中长唤道:
“江大人,啊,江,圣上,奴才一直等候着,就看您何时入主了,还请您疼奴才。”
江端鹤挥挥手,只轻声道:
“他的命我不要,留给阎王吧。”
闻言,刘佑立刻便慌了神
“江,我……”
“咚,咚——”
——又是沉闷而绵长的声响。
哲元帝一只手已然收回衣间,他扬首,紧紧阖上眼。
“给我一个缘由吧。”
——事到如今,他所能求的,不过是一个体面的离去。
“其实谁做傀儡对于我而言,都是一致的。但你,管得,也太多了!”
哲元帝近乎是屏息,面色也渐渐涨得赤红。
“谁来坐这个位置,都会如此,况且朕也并不曾贬黜过你。”
“是啊,你们中的谁,都是一致的,包括你们的无能。也正是因此,你们才不该,违逆我。”
江端鹤缓缓走至帝王案桌边,拿起一只毛笔,放在手心把玩起来。
“江端鹤,我只恐怕,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哲元帝凝神望向江端鹤,细细打量起他。
江端鹤无言,只是与他平视相望。
“你或许,不是凡人。”
哲元帝压低了嗓音,以唯有他们二人可以闻说的声音说道。
江端鹤略笑了笑,方道:
“陛下,您手下的,哪有几个凡人,连您后宫中的妃子,也有一只孔雀。”
“你都知道了。”
哲元帝不禁避开他的目光。
——他撇向角落,不知在看些什么。
“我一早便说,你管得太多了!”
江端鹤一字一句,从口中倾吐而出。
“你来犯我朝,究竟有何目的?”
“您真那么想知道么?”
江端鹤望向他,怜惜地笑了笑。
哲元帝有意出语激他。
“江端鹤,好歹君臣一场,你该不会连这个机会,都不愿给我吧。”
“陛下,或许铎朝还不曾存在之时,便有江端鹤了。”
江端鹤边说,边在面上显露出蛇的形态。
他眼睛狭长,瞳仁金黄,似是蒙上一层红纱,鼻梁也化作圆顿的蛇鼻,唇角展开,吐出细长的蛇信子。
不知怎么,哲元帝骤然起身,指着江端鹤,破口大骂道:
“江端鹤,大胆狂徒,你竟敢擅闯此地。”
江端鹤并未太注意他的举动,反是向一边望去。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
江端鹤只略顿了顿,便向屏风后走去
“江端鹤,你……”
哲元帝一闪身,挡在他身前。
江端鹤一抬手,臂上的鳞片展开,只插入哲元帝的脖颈中。
当下鲜血横飞,泼洒向他身后的屏风之上。
——鲜艳的血迅疾漫开,将屏风染成赤红之色。
将哲元帝的尸首抛向一边,江端鹤复又向屏风后走去。
千钧一发之际,温禾柒突然闯入殿中。
“江大人,大事不好了。”
温禾柒跪得慌张,险些滑到江端鹤足边。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江端鹤回身,撇了眼地上的温禾柒,没好气道。
“回禀江大人,是,是夫人。”
一闻说是却倾的事,江端鹤忙什么也不顾了,问道:
“什么,却倾怎么了?你快说啊!”
“大人……”
温禾柒仿佛有些迟疑。
“知道了,走吧。”
江端鹤领着温禾柒向门外走去。
离去之前,他回首吩咐了一句:
“你们去屏风后找找,什么人也不许放出去!”
*
“你说什么,她去何处了?”
江端鹤难以置信地望向温禾柒。
“大人,臣下一听说,便派许多人去查了,可当时人手实在不足……”
温禾柒颤巍巍跪下身,解释道。
江端鹤收敛了面色,沉默片刻。
“你也真是太不惜命了。”
江端鹤语气虽平淡,手上却是拽起毛笔,向前掷去。
笔杆直直砸到温禾柒面上,漆黑的水墨沾染上他的衣袍。
——毛笔顺着落下,在他一身洁白的官服上,划下杂乱无章的几笔。
“是,是,大人,臣下已尽可能派遣全部人手,只是,只是……”
温禾柒惊骇得跌跪在地面。
“事情不是都完毕了么,有多少就给我派多少,给我去!”
江端鹤复又沉沉砸向桌面。
“回禀大人,眼下这当口,派遣太多人手,恐怕于我们的行动无益,届时……”
温禾柒强撑着,复又叩首恳求道。
江端鹤是才安定下来,沉吟片刻,方道:
“罢了,你且先起来吧,瞧着怪累挺的。”
“是。”
温禾柒但起身,还险些跌在地面。
“那,夫人的事?”
“她走得了一时,走不了一世,我们终究会再见面的。”
江端鹤总是说得这样笃定。
——好似他已然把握了命运发展的轨迹。
“大人,恕我直言,夫人恐怕是知晓了什么。”
“那个下人,叫什么来着,处理了么?”
江端鹤复又发问道。
“回大人,云裳先前就已在您的命令下,命丧黄泉了。”
“我总觉着,此事不大对,仿佛有一只手,在暗处助推着这一切。”
“大人,相干人等,我们都已一一除去了,还能有谁参与其中,助推此事?”
江端鹤偏过头,望向空中缥缈的云彩,偶尔有三两飞鸟,从中穿过。
“这些生着翅膀的,还真是该死。”
“大人,臧禁知已经被流放了。”
“她是被流放了。”江端鹤念叨着。
语罢,他从椅上起身,一步步向温禾柒走来。
“小温,我许久不曾见过你的双翼了,记忆之中,一直都仿佛是极光洁的。”
温禾柒一惊,向后跌坐而去。
——他可化身为白鸽。
“大人,大人明鉴,臣下是断断不敢违抗大人的。”
“是么?”
江端鹤凝视着他。
——一同望着任何一个可以被他轻易践踏的生命。
“好了,你退下吧。”
温禾柒是才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身。
温禾柒离去过后,江端鹤才发狠将桌面上的宣纸挥在地面。
四散而去的薄纸。
——正如所有的一切,最终也都是相似的分离。
第35章 小鹤和师姐
哲元帝既崩逝, 新皇也已登基。
年幼的新皇,家室颇高的生母已然离世,他也与她也并不亲厚。
为新皇尊为母妃的, 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淑太妃。
而至于说先皇的皇后, 如今她也不过是自身难保。
——便是如此,新皇才会如此轻易为江端鹤所掌控。
马飞鸣还乡,齐家抄家,朝中再无人能与他抗衡。
江端鹤上位的路, 终于是浑都扫平了。
江端鹤所谋求多年的一切,此时此刻, 都仿佛已缠上了绝命的丝线, 为他紧紧攥于手中。
宫中的烈火仿佛并没烧到城中, 都城依旧繁华。
——这里有他所欲的一切,就是没有却倾。
江端鹤思考情感的方式从来有别于人类, 但他许许多多的思维, 却与人类别无二致。
正如此时, 他并没觉着自己下毒一事做得不对。
他只是忧心于此事并没瞒住。
江端鹤从来不肯细想, 也不愿怨怪却倾或许的不够信任。
——他只是深恨于尹戴华的蛊惑。
因为他太过于清楚尹戴华的所作所为,也深感她的欺骗。
江端鹤对尹戴华的熟悉, 甚至远远超过于身为女儿的却倾。
他端坐在辅国大将军所用规格的高椅之上, 手上捏着的白瓷茶盏,近乎将被揉碎。
一闭上眼,仿佛又回到初遇尹戴华之时。
那时,她还不是尹戴华, 而有着另一个名字。
妖精原是不需要名姓的。
但江端鹤和尹戴华都有名字。
——那是他们共同的师傅所取的。
彼时, 他不过是方才修炼成人行的蛇妖,甚至于手臂上的鳞片都无法消退。
尹戴华那时候叫陆襄莺, 她也不过是一条百余年的青蛇。
很快,江端鹤便学会了人类的语言,他学的第一句是“师傅,师姐”。
他们的师傅也是一条蛇,金鳞赤光的巨蟒。
化为人形后的师傅,却不似原型那般光彩夺目。
他面色总是冰冷的,长发胡乱盖在脸上,偶尔露出眼上一道长长的疤痕,身形佝偻,永远只着一件褴褛衫衣。
天是那样的渺远,或许便是如此,师傅才一直梦想着要直上苍穹而去。
他为两位爱徒取名,一个是襄莺,一个是端鹤。
在他幽深而卑藏的期许里,江端鹤同陆襄莺,都会生出双羽,飞向高空。
——可他们都没有。
“小鹤身上是黑色的,却能泛起五彩的光,师傅,我们的鳞片也不必那些鸟儿的羽毛难看呀。”
陆襄莺戳了戳江端鹤手臂上的鳞片,又咬了一口手上的烤鸡,笑着向师傅说道。
“胡诌!”
从来都和缓神色的师傅,骤然起身,在陆襄莺面上砸了一巴掌。
江端鹤那时还不曾见过这幅阵仗,惊得痴楞了神色。
“这世上,唯有穹宇之上,才为至高,我们都不过是最卑劣的贱种。为师收你为徒,可不是要你说出这等没出息的话来的。”
江端鹤搂着襄莺,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劝慰道:
“师姐,别怕,师傅他不是有意的。”
陆襄莺抿着唇,并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后来,他们都不曾提过此事。
——总学着师傅的样子,诉说着向往天空。
江端鹤记忆中的师姐,便总是那样,神情淡淡的,挨骂时总是倔强地抿着嘴。
师姐平时总是冷冷的,在江端鹤面前却很温柔,还时常笑。
他很少与人类相处时,所有关于他们的事,都是师姐告诉他的。
陆襄莺总说,人类有着妖怪不会生发出的情感,他们柔软而温暖,和他们这些冷冰冰的蛇妖完全是两样的。
江端鹤没说什么,只是淡淡望了她一眼。
这些日子,想来师姐对他也是极好的。
——感恩,也是师姐曾说过的,人类才会拥有的情感。
后来,师姐果然先行离去了。
为防师傅听见,她还特地轻声向江端鹤解释过一句:
“小鹤,我要去人世间瞧瞧,我就想知道那些生来便温暖的生灵,是什么样的。”
没过几些时候,江端鹤也离开了,不过他没说什么,只道想出去瞧瞧。
师姐总说,该相见的,总会再见。
于是他们再度重逢,在一个落雨不尽的日子。
再见面时。
陆襄莺面上带着天真而纯情的笑颜,总也是仰着头,明眸一闪一闪,说起话时,不自觉地将声音放轻放柔。
江端鹤一张苍白的脸上,则满是阴鸷,连他周身的气息,都沉寂为淡漠。
“小鹤,你仿佛又高了些。”
她许是恍惚了,妖精是不会生长和衰老的,他们永远都是同样的面孔。
“小鹤,你怎么,看起来有点怪怪的,我们去找师傅吧,你瞧见他了吗,我们去找他吧。”
陆襄莺高扬起头,望向江端鹤,露出一个完满的笑意。
江端鹤只是冷着一张脸,缄口不言。
陆襄莺有些疑惑,她逐渐发现到江端鹤的不同。
——他似乎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搂着自己,说着安慰之语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