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玄甲军心都被揪起,眼中的光亮随着消失的火光暗淡了。
比起生命,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确保作战计划完美实施。
正犹豫要不要回去时,粮仓另一侧再次火光冲天,城楼之上甩出一根绳子,裴誉借着那根绳子几个跳跃踉跄着落在地上。
“好样的,裴兄弟!”
大火将整个粮仓吞噬,已然无力回天。
眼见补救不得,蛮人骑兵尽数出城朝他们追击。
玄甲军其中一位将士策马回去接上了裴誉后,飞速撤离。
他们抢来的马不够用,好几个都是两人同骑,速度明显慢下来。
即便再怎么努力飞奔,临近山脚时,他们还是被一部分赶上来的蛮人团团围住。
裴誉握紧手中的刀,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他们一行人都是玄甲军中选出来的精英,自卫于他们而言并不是难事,但凡是人总有力竭的时候。
同这群赶来的蛮人厮杀过后,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些伤,严重些的已经倒在地上逐渐失了呼吸。
眼见着远处还有蛮人大军靠近,裴誉当即示意尚能行走的人尽快登山沿着原路穿过去。
有了来时的经验,上山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
难的是穿山的缝隙狭窄,逐个通过进度十分缓慢。
然而蛮人已经行至山脚下,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裴誉看着玄甲军一个接着一个进入山缝后,又扭头看向山脚下正踉跄着前来追击的蛮人。
他动作麻利的将地面上的脚印打乱,拉过一旁的枯藤和碎石将山缝遮挡起来。
最后一个迈入山缝的玄甲军将士见状急切道:“裴兄!你这是做什么!”
裴誉没有同他解释,狠狠地朝他推了一把道:“快走!”
枯藤一经拽动,山顶的积雪大块大块的落下来将山缝隙彻底遮蔽,凌乱的脚印也重新被填平。
裴誉持着刀立在原地,左手手臂控制不住的发着抖。
箭矢留下的几个血洞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血,流淌进黑色的衣袍里失了踪迹。
方才粮仓的火势被控制住,蛮人似乎对此事先做过详尽的准备。
裴誉看着瞬间被压制的火势,心口一沉。
他太知道烧毁粮仓对这场大战的重要性了,邓砚尘计划周密,他不能在这件事上出半分差错。
原路返回再次放火时,他被流箭射中左肩和前胸。
来不及处理,只得忍痛自行拔了箭一路同玄甲军汇合。
方才的厮杀已然耗光了他的力气,此刻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他深知自己走不了了,即便是走了也会拖累剩下的几个玄甲军将士。
此刻他突然感到有些庆幸,
还好来的人不是邓砚尘。
裴誉看着逐渐靠近的蛮人,抬起手中的刀横在胸前。
他同爬上山的蛮人缠斗在一起,厮杀间手腕被刀划过,顷刻血肉模糊,提起刀时钻心的疼。
力气逐渐流失,自幼陪在自己身边的刀在此时显得格外沉重,每挥动一次都异常艰难。
他的疲惫被蛮人看在眼里,为首的扎着粗辫子的蛮人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质问道:“你的同伙都去了哪里?”
裴誉抬起手,擦了擦嘴边的血迹,突然朝着那人冷笑了下。
面前的中原人武艺高强,追杀一个人却死了他们这么多兄弟,蛮人被惹怒了。
这一次他们刀刀入肉,只想至这个烧了他们粮仓的人于死地。
裴誉看着向自己刺过来的匕首,拼尽力气一手抓住反刺蛮人脖颈中。
正在此时,胸口突然一凉,一把雪亮的刀子他胸膛贯穿而过,捅得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裴誉靠在枯藤上,耳边一阵嗡鸣,还夹杂着蛮人的朗声的笑声。
鲜血淋漓的右手沿着腿一路向下,随即蛮人洋洋得意的笑声戛然而止。
身上最后几个飞镖刺入他们的脖颈,蛮人脸上尚且保持着笑的弧度时逐渐没了呼吸。
那是他师父钟老将军留给他最后保命的东西,没想到还真有用上那一天。
看着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似乎再也撑不住,笔直地朝雪地上跪了过去。
右手还提着那把多年来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一等一的绝世宝刀。
仔细想来,这么多年因为这把刀,他不甘心一辈子隐居山顶做个逍遥客,荒废了一身的好功夫。
总想着自己就如同宝刀蒙尘,终有一天会寻见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
他想要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只可惜,前世的他走错了路。
辗转两世,如今不仅寻对了方向,临死前还有此刀为伴,倒也算是得偿所愿。
裴誉抬起颤抖着抬起手探进衣领中,猛地用力,将脖颈上的黑绳拽下来。
一颗染血的佛珠静静地躺在血肉模糊的掌心里。
恢复记忆后,他曾独自前往慧济寺拜访了许多次,终于如愿见到了那里的主持。
他问主持,如何能消除自己前世犯下的业障。
主持沉默不语,只向他递来了一颗佛珠。
临下山前,他听见殿内木鱼声响起,主持闭眼嘴中念念有词道,
“因果通三世,种如是因,得如是果.....”
裴誉握紧手里的佛珠,过往的记忆在脑海里不断清晰起来。
也是这样一个风雪天,他带着锦衣卫当着许明舒的面,不留情面地查抄了靖安侯府。
同样是这样一个风雪天,他看着邓砚尘策马归来孤身一人闯入东宫,看着他身负重伤费力背着许明舒爬过九千长生阶。
两世业障,终等到了却的那一天。
意识朦胧时,他似乎再次听到了慧济寺山顶悠长的钟声,心口像是有什么一直积压已久的东西随着钟声消散了。
恍惚间,他看见邓砚尘身骑白马正在城门前朝着他笑,一双眼睛明亮且充满生机。
他说,“裴兄,我们赢了!”
裴誉笑着闭上眼,神情是两辈子从未有过的平静。
一个人怀揣着愧疚与悔恨行走在人世间,实在是太累了。
如今的他,终于可以安稳地闭眼去迎接一个没有梦魇的好觉。
岭苍山山顶寒风呼啸而过,吹得积雪松动,咚得一声摔在地上四散开来。
那只紧握佛珠的手僵持许久,终究还是坠了下去。
第103章
这一晚宸贵妃睡得并不安稳, 夜里辗转反侧醒来了许多次。
窗外雪落无声,她凝神在床榻上等了许久。
待到窗边外的苍穹由漆黑逐渐转为深蓝时,宸贵妃缓缓下榻披上了外袍。
不知怎么的心里一直觉得不踏实, 宸贵妃拢了拢衣领刚一打开房门, 发现院中站着一个人。
院中光线昏暗,许明舒呆滞地站在那儿朝北方望着如同一座石碑。
她肩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宸贵妃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入目却是一层又一层连绵起伏的宫檐。
许明舒听见动静,转回身对宸贵妃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随即在对视中逐渐红了眼眶。
宸贵妃望着她,扶着门框的手无意识地用力,心像是被揪起来一般难受。
那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 宸贵妃太明白她此时在想什么了。
或许说, 她如今担忧的一切都是自己从前经历过, 深有体会过的。
尚未入宫,还在家中只是许昱晴的那些年,也是这般提着心神等待着一封接着一封送回京城的军报,一边牵挂着兄长的安危, 一边又放心不下沈屹。
许昱晴还记得, 大婚后没多久, 沈屹同父亲沈国公率领大军出征御敌。
临行前, 身为公爹的沈国公显得有些尴尬。
他武将出身, 打了一辈子仗不善言辞,略显紧张地走到儿媳许昱晴面前。
“你们燕尔新婚就要受分离之苦, 公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此战事一告捷,我会命沈屹即刻回京陪你。”
沈屹出征那日, 也是一个风雪天。
黎明光线晦暗,他跟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京前,在城门前不舍地同许昱晴道别。
他说,不久后捷报会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他会随之风光凯旋。
只是到最后,终究是没能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
酸涩蔓延至五脏六腑,宸贵妃看着眼前的姑娘,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小舒......”
许明舒皱紧眉头,随着自己姑母的开口似乎再也忍不住,说出口的话音也带着明显的颤抖。
“姑母...”
她已经开始呜咽,
“我好想他们......”
想她驰骋沙场一生,一身病骨支撑起大半个江山,打了胜仗却不能回京的爹爹。
想那个为了她,两辈子都将自己生命置之度外的小邓子。
宸贵妃上前几步,用力的将许明舒抱在怀里。
如同保护雏鸟一般,将伤痕累累的许明舒彻底拥护在自己羽翼下。
“别怕小舒,都会好起来的,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在京中等到北境的好消息。”
良久后,许明舒自宸贵妃怀中闷声道:“姑母,皇帝要赐婚于我和萧珩了对吗?”
宸贵妃揽在她肩上的手一顿,“你怎知晓......”
“回来的路上,盛怀将宫里的所有事都告知于我了。”
咸福宫一早便给四皇子萧瑜看中了成亲的合适人选,碍于太子萧琅半年丧期未过,这才耽搁下来。
皇帝对待自己的儿子,妃嫔便如同治理朝臣一般,他不愿看着哪位皇子有太强的羽翼,失去了把控的可能。
萧琅是嫡长子,身后有出身琅琊王氏的母亲王皇后,宗法,礼教,舆情都站在他这一边。
所以这么多年,光承帝更多的是培养其他皇子。
他宠幸宸贵妃,不惜杀母夺子来为萧珩谋一个好的背景,就是想在为数不多的皇嗣中扶持起一个能与太子分庭抗礼之人。
可事与愿违,这一世的萧珩不仅没有认宸贵妃为母,反倒站在了太子身后,成了光承帝的一步废棋。
所幸,咸福宫多年来野心勃勃,无论是刘贵妃还是尚书刘玄江都是极其看重权势的人。
人一旦有所求,就变得容易把控。
光承帝只是稍加施恩,便助长了咸福宫取代中宫,四皇子萧瑜继位储君的野心。
同样,原本无欲无求的萧珩,在光承帝面前终究还是暴露了命门。
这一年来,他顶着压力帮都察院查案,在户部官员入狱接受审讯时,暗中调查证据帮许明舒的四叔脱罪。
昭华宫一场大火后,他动用了锦衣卫日夜守在别苑保护昭华宫所有人的安危,不许任何闲杂人靠近宸贵妃。
皇城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避免不了传进皇帝的耳中,敏感多疑如光承帝,他已然寻到了控制这个皇子的办法。
那个办法的名字叫做许明舒。
宸贵妃隐隐有些担忧,握紧许明舒的手道:“小舒,你不必担心。你和砚尘早就过了三媒六聘,如今太子丧期将过,等砚尘打完仗一返京咱们府上立刻筹办婚事。”
许明舒后退了半步,看向宸贵妃苦笑了下。
“姑母...您说陛下难道会不记得太子哥哥丧期要过去了吗?”
光承帝要是不清楚,就不会在当初急着将邓砚尘赶去北境。
宸贵妃手心冒着冷汗,她闭了闭眼,良久后她缓缓开口,神色泛着寒意。
“我明日...去面见陛下。”
东方逐渐生起一抹鱼肚白,下了一整夜的雪终于有停的迹象。
许明舒朝天边望了一眼,幽幽开口,
“不必了。”
在宸贵妃不解的目光中,许明舒扭回头笑着说,
“既然皇帝想看见这一幕,就遂了他的意吧。戏演的太假了,旁人若是没能信以为真,就不会行孤注一掷之举了。”
她话说的云里雾里,宸贵妃思索许久方才震惊地看向她。
“小舒,你是想假意答应结亲...”
许明舒叹了口气,光承帝想将靖安侯府和萧珩绑在一起,就是为了制衡于四皇子萧瑜。
若是她猜得不错,此时的萧瑜失去了户部这座坚实的靠山,又没能如愿娶到宋首辅的孙女,已经处于焦急无措之地。
想让萧瑜像前世那般,趁着皇帝病重孤注一掷带领私兵行谋反之举,还需得有人从中再推他一把才是。
而靖安侯府和七皇子萧珩的联姻,无疑是最令萧瑜担心的事。
倘若此番事成,不仅没了萧瑜从中作祟,宋首辅必然会深受牵连,她也能给她们靖安侯府争取些转机。
宸贵妃望着她,目光沉沉。
“你如此行事,太过冒险不说,如何同砚尘交代?”
许明舒心口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我会写信将此事同他说清楚,我们之间从不会有隐瞒和猜忌,他会理解我的所作所为。”
她上前半步,轻柔地握住宸贵妃的手。
“姑母,小邓和爹爹远在战场九死一生,若是我们一直想不出办法解决当下的困境,他们一日不能回京。”
宸贵妃轻轻叹息,“那七皇子呢,那孩子对你一片真心,你怎可如此欺骗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