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化在许明舒纤长的睫毛上,使她一双眼睛带着湿漉漉的水光。
她不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人,不会对一个曾经伤害过她,以及她家人的人心怀愧疚与怜悯。
只是,如今祸及自身,她倒是有些理解前世萧珩孤立无援的处境。
许明舒眸光微闪,看向宸贵妃一字一句道,“姑母。”
“人生在世,总要有人是不得不亏欠的。”
......
北境连绵多日的大雪停了,乌木赫同一众副将坐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内听着驻守粮仓的将士回禀,神色皆是一片阴郁。
“来的那个中原人武艺高强,一把刀挥舞的出神入化,前去追捕的兄弟们都因他丧了命......”
生着茂盛胡须的将士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砸得地面发出响动声。
“是我们没用,明明首领离开前特意嘱咐了严加防守,还是没能守住,断了后方补给,还请首领责罚。”
乌木赫闭了闭眼,连日的奔波和厮杀让他显得有些神色疲惫。
来时大军士气高涨的气焰在这一刻消散了不少,借着暴雪天他们轻而易举地攻入玄甲军城墙之下。
一路上所向披靡打得前来迎战的玄甲军仓皇逃窜,直至闭门不出。
乌木赫将大军营地驻扎在附近,随时准备发起新一轮攻城。
眼见胜利在望,他整个人热血沸腾,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兴奋地叫嚣着。
然而不过一日的时间,雪停了,梦醒了。
粮仓所在的大营被烧毁,他们失去了后方补给和退路。
此时他方才醒悟,为何这一路上玄甲军都不曾与他们正面作战。
他们是在为那个前去烧毁粮草的小队拖延时间。
临时搭建的营帐随风晃动着,透过头顶的缝隙还能看见阴郁着的苍穹。
长生天庇佑,他还没有失败。
乌木赫眼神中透着坚定,
不过是断了后方补给,没法办打长久战,那便集中火力逼得他们速战速决便是。
人在困境中总是能迸发惊人的力量,他们已然没有了退路可言,但从不失拼尽全力的勇气。
......
岭苍山背面,通往半山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被大雪所覆盖。
即便是如此,那些裸露在外的痕迹还是不难叫人看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恶战。
邓砚尘将背上的人牢牢固定住,那把备受主人爱惜的宝刀挂在他腰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下山的道路上摸索前行。
裴誉身量比他高出许多,且他浑身已经处于僵硬状态,背起来并不容易。
脚下的路不平,邓砚尘左摇右晃踉跄了许多次方才将人背下了山。
他双臂牢牢抓紧裴誉的腿,自顾自地宽慰道:“裴兄,再坚持一下啊,我们就快回去了。”
来时的脚印再次被风雪重新覆盖,邓砚尘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雪地,将裴誉放在苍梧背上。
随即翻身上马,带着身后的亲卫消失在风雪中。
马匹颠簸,不知是不是错觉,伏在邓砚尘背上的裴誉在奔跑中,指节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第104章 (重修)
年关将近。
晓云舒瑞, 寒影初回长日至。绮窗寒浅,尽道朝来添一线。
阴郁的云层笼罩着京城上空,原本灿烂金辉的房檐被白雪覆盖。
重月楼的小厮正在洒扫着门前的积雪, 见一双精致的绣鞋靠近, 他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顺口道:“重月楼今日不迎客, 姑娘你......”
待看清眼前人时, 小厮神色一顿。
门前停着的马车上挂着两个带着宋字的灯笼,周围有着好几位家丁护送。
见状, 小厮忙道,“原是宋姑娘来了,快快请进!”
小厮笑着迎上来引路, “宋姑娘这边请, 昨儿个夜里靖安侯府的人便过来叮嘱过小的, 今日重月楼上下只迎宋姑娘和许姑娘两位客人,姑娘若是有需要尽管吩咐小的。”
宋知岁莞尔一笑,温声道:“有劳了。”
小厮引着她在东侧雅间门前站定,随即错开身位。
“就是这儿了, 小的先行告退。”
待人走后, 宋知岁侧首嘱咐自己婢女守在门口不必同她进去, 方才缓缓推开了门。
雕花木门一经打开, 同里面人一双明艳精致的杏眼对视。
宋知岁望着面前站起身的人, 露出一抹笑意。
“明舒,好久未见了!”
许明舒迎上前, 同她拥抱了下, 感慨道:“还真是许久未见了。”
她们都是出身京城的名门贵女,少不了在各种宴席, 诗会上碰面。
宋知岁出身书香世家,祖父是当朝内阁首辅宋诃,自幼才学过人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
许明舒则是武将之家出身,人生得美舞跳得好,又画的一手好丹青。
她们二人京城会被京城中人拿来做比较,可很少有人知道,这两个常常身处在话题中心的姑娘倒是分外投缘。
每每参与繁琐无聊的宴席时,都要寻个清净地方谈天说地一番。
只不过自打许明舒重回到这一世后,便陆续推掉了所有帖子闭门不出,同宋知岁也鲜少有见面的机会。
偶尔听身边人说起她的消息,宋家高门显贵,她虽身为嫡女却过得并不如意。
父亲宠妾灭妻,听闻自三年前她母亲钱夫人病逝后,她便自请回老家替母亲守孝三年。
没想到一别经年,再次相见,却是同病相怜。
二人在桌案前落座,许明舒倒了一盏茶递到她面前。
“听闻你也是最近才回的京城?”
宋知岁苦笑了下,“马上就要过年了,家里催得紧。”
许明舒了然,想来宋伯父并非着急要她回家团圆,而是太子丧期将过,急着定下她与四皇子的婚事。
宋知岁手指紧紧攥着杯身,试探着开口问道:“明舒...我听父亲说,你要和七皇子结亲了吗?”
许明舒抬眼看她,点了点头。
宋知岁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若是她没记错的话,离开京城之前,许明舒身边曾跟着一个模样俊朗,一双眼生得漂亮又好看的黑衣少年。
据说是黎将军的养子,当年将军府的一些流言蜚语她也有所耳闻。
远在老家永州的那段时间,京城传来的家书上还提起过,许家有意将女儿嫁给将军府养子的消息。
宋知岁眨了眨眼,她并不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好贸然开口打听,只能喝茶掩饰。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许明舒说,“我此生非他不可。”
“那宫里的赐婚你打算怎么办?”
许明舒笑了笑:“就是怕陛下一道圣旨赐婚下来,所以我才率先放出消息,说许家有意同七皇子结亲。”
宋知岁显得有些惊慌,“明舒,你这可是欺君之罪!”
“若是圣旨下来就什么都晚了,我总要为自己,为自己的家人博上一博。”
许明舒侧首看她,目光里带着让宋知岁看不懂的坚定。
她们之间不过三年未见而已,此时再相聚,她却觉得如今的许明舒出落的有些让她感到陌生。
思索良久后,宋知岁苦笑了下。
“我倒是很羡慕你,有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有能放手一搏的勇气和理由。”
“你也可以的,”许明舒说。
“什么?”
许明舒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童年玩伴,其实上一世靖安侯府身陷囹圄时,已然没精力去理会外界的事事非非。
只是偶尔得知消息,宋知岁在嫁给萧瑜后过得并不顺遂。
萧瑜天潢贵胄,自幼在锦衣玉食中长大,身边来往的如花似玉的姑娘络绎不绝。
宋知岁于他而已不过是一场利益互换,且她成为四皇子妃没多久,萧瑜行造反之举,宋知岁受他连累被赐了毒酒,京城那个曾经家喻户晓的才女成了夺嫡之争无辜的牺牲品。
许明舒心中五味杂陈,同病相怜,怜这个字真是让人惋惜。
皇城那座高墙之中掩盖了太多的恩怨纠葛,无论是萧珩,还是萧瑜,嫁给他们这样的人,只会是不幸的开始。
如若不然,当年她执意嫁给萧珩时,父亲也不会那般担忧。
“我说,你也可以的。”
宋知岁摇了摇头,“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婚约是她父亲定下来的,祖父也是默许,此事早就到了无法改变之地。
若不是太子萧琅突然病逝,她大抵早在半年之前就会被接回京城,商议婚事。
“我身若浮萍,飘无所依,只能听天由命了。”
许明舒转过身靠近她,正色道:“你可知宫里为何选中你我做皇子妃?”
宋知岁抿唇一笑,“自然是家世和皇室之间利益往来。”
“所以,若是四皇子同宋家结亲,反倒会给宋家招惹来灾祸,岁岁你觉得你祖父如此睿智之人,还会答应这门亲事吗?”
“招来灾祸?”宋知岁皱眉,“为何这么说?”
“咱们这位陛下一贯不喜朝中哪位臣子势力过大,皇子风头过盛。这般急着想赐婚七皇子和我,无非是想利用靖安侯府牵制宋首辅,让前朝形成两相制衡的局面。”
许明舒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宋首辅为官多年一向不涉足党争,在朝中声望颇高。虽说你和四皇子的婚事早在太子殿下在世时便已经商议过,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储君之位空置,倘若这门亲事结成,极有可能被人说成在夺嫡之争中倒向四皇子萧瑜。”
宋知岁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蜷缩,回京的这段时间她不是没听说过这些流言蜚语。
有的是关于宋府的,有的是关于皇家的。
但听见最多的是朝野上下对靖安侯府的微词和忌惮。
可如今从许明舒口中亲耳听到此事,不免心口一沉。
仔细想来,许明舒这般行事虽冒险,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顺了皇帝想要通过结亲利用靖安侯府制衡宋家的意,不仅能让皇帝暂且放下对靖安侯府的敌意,且许明舒主动迎合无需皇帝下赐婚旨意,万事就还有扭转的余地。
世家之间的结亲从来不是迎娶和嫁人那么简单,更何况此番嫁的是皇室中人。
倘若如皇帝愿,她们二人各自嫁给宫里的两位皇子,必然会面临卷入夺嫡之争中。
失去了储君之位,血缘亲情维系仍在,皇子依旧是皇子。
可臣子呢?
宋家在朝中不涉足党争谨小慎微了百年,难不成要因为一场婚事葬送了满门清誉和来之不易的富贵荣华吗?
许明舒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们两家以往从无恩怨,朝堂上父辈们针锋相对不过是立场不同导致的意见相左。这么多年京中世家一个接着一个的被连根拔起,难不成要因为两个我们并不喜欢的人,一场并不如意的婚事闹得两败俱伤吗?”
许明舒一双眼清澈无比,宋知岁望着她似乎能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是宋家嫡女,即便她不是父亲最喜爱的孩子,这么多年有祖父和祖母在家中操持着,从未苛待过她,给足了她作为嫡女的体面和优待。
她不能看着自己祖父身陷泥潭无法抽身,看着宋家原本平静的生活被一场婚事所摧毁。
良久后,宋知岁轻叹了口气。
“你说的对。”
......
一年到头,朝中正是最为忙碌的时候。
内阁和六部这些日子以来都在为计算朝中一年开支和用度而忙碌着,账目繁多且桩桩件件的每一项实际用度永远大于预期,使得国库亏损严重难以应对紧随其后的官员俸禄的发放。
首辅宋诃接连听了好几日账目汇总,整个人像是短短几天苍老下来,两鬓生出些许白发。
夜里他乘坐马车回府时,过穿堂,顺着廊下行至自己书房所在的院中。
他不喜奢华,平日里办公的院子不算大,但洒扫的整洁,院角栽植着几颗松树,即便在凛冬时节也增添了一抹绿意。
宋诃一条腿迈入院中时见门前人影晃动,那女子听见动静缓缓转过身向他行礼。
借着昏暗的灯光,宋诃看清那是刚回家不久的嫡孙女宋知岁。
对于这个孙女,他还是十分满意的。
年幼时宋知岁是家中小辈里唯一一个能坐得住板凳,认认真真地听自己讲学,静下心习字的孩子。
十几岁的年级里便饱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字。
且这孩子性子沉稳,孝顺真诚,长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唯一任性了一次就是在她母亲病逝后执意离开京城,返回老家给母亲守孝。
宋诃没有阻拦,他老了,儿女事插手太多只会惹人生厌。
当年因为恩情,一意孤行让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娶了并不喜欢的钱家姑娘做妻子,反倒是促成了一对怨偶。
即便这么多年他与妻子劝解撮合了许多次,仍旧没能让儿子儿媳之间的关系缓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