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的小区越加老旧,六七楼的高度淹没在周边不断建起的高楼大厦中。
她从楼底下往上看五楼,左边那户,防盗窗比寻常人家要密,还是十几年前模样,小时候尤音爱动,爸爸说怕她有危险,特地请人安装的。
此刻防盗窗后的阳台挂满衣服,老人小孩的都有,应当是一家人。
她看了会,没上去,在小区里面随便走着,走得累了,尤音擦干净路边长椅上的水,坐下来。
下过雨,又是工作日下午,小区宁静祥和。
当年儿童区玩乐的设备更新成健身运动区,她喜欢玩的滑滑梯和秋千都没了,看她玩闹的妈妈常坐那套石凳也没了,物非人也非。
这一待,待了两个小时,待到老人领着幼儿园放学回家的小孩在小区里乱跑乱闹地玩耍,吃饭早的家庭传出阵阵饭菜香。
尤音拿起包,离开小区。
又开始下雨,雨势渐猛,滴滴答答,尤音小步跑到最近的公交车站,早上干了的衣袖又湿了,头发也湿不少。
她找出纸巾擦了擦,勉强擦掉些水分。
公交车站狭小,大雨随着风四处乱飘,鞋子、裙子下摆也渐渐变了颜色。
尤音低头看着,方才跑过来的急躁忽然消失,算了,湿都湿了,烦躁没用。
她打开打车软件打车,输入目的地,软件显示等待人数32人。
想了会,退出来,搜索公交车,9路转245路可以到,而眼下这个公交站正是9路所在,方向也一致。
尤音轻松笑,放低期待后全是幸运。
她把手机放进包里,安静等公交。
可刚放好一抬头,头上多了把纯黑雨伞,眼前是一只握着经典藤制伞柄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她认出来。
高大男人笼罩在身前,飘零雨水全被挡住,她被裹入一方小天地。
伞下那双狭长双眸望来,声线软隽:“送你回去。”
“9路公交进站中。”
“9路公交进站中。”
“9路公交进站中。”
车站智能系统播出机械女音,连续三遍。
可惜等尤音反映过来,只能看见那辆写着“9”的公交车在雨幕中渐渐远去。
好吧。
尤音上了车,席庭越跟在后面,收伞进来,放好伞,从一侧扶手箱拿出条干净毛巾,“擦擦。”
尤音接过,说谢谢,随便擦了擦。 他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个保温壶,倒了杯热水给她,吩咐一样的语气:“喝点热水。”
尤音放下毛巾接了水,水杯温热,体感舒适,她喝了两口,再次说谢谢。
说完觉得十分尴尬。
真的很尴尬。
这算什么啊?
早上有徐游在还好,这会除了陈叔只有他们两个,而且她就以为上个车直接回家的,他这又递毛巾又送水的给她整不会了。
像早上那样客客气气的不就好了?早知道不上这个车。
席庭越看她不断转,但只回避他的鹿眼,唇角抿起,语气却淡漠:“不必有压力,我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你别多想,只是正好在这边谈生意,路过看见。”
“噢。”
这样最好。
尤音确实轻松了点,喝完水,把杯子放上小桌板,静静坐着。
车子开到一半想起什么,小心问他:“听说墓园可能会搬是吗?”
南郊临海,也有个海滩,但是申城的海总是灰蒙蒙的,海滩也都是泥土地,还被防浪堤高高拦起
来。
爸爸妈妈和她一样喜欢海,即使不是像三亚那样纯净美好,但现在从墓园的方位看去,也能看见一片大海,天气好的时候也会透着蓝。
而且南郊这片是他们相识相爱并建立家庭的地方,尤音私心里不希望墓园搬迁。
席庭越给了她肯定回答:“不搬。”
尤音不再说话,也没了最初的尴尬,偶尔跟陈叔搭一两句话,一个小时车程过得飞快。
是啊,不要多想,放下之后只剩简单关系,就当作一对认识的哥哥妹妹,没有爱也没有怨,自然相处不就好了?不要为难自己。
抵达小区门口,尤音下车,难得的提起笑容对他:“谢谢了,再见。”
娇细身影轻快转身,席庭越眸色渐深,她对自己笑了,可为什么一点不令人开心呢?
......
尤音洗完澡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八九点,昏暗卧室里分不清白天黑夜。
刚醒的脑袋重得有千斤,在床上缓了许久才缓过来,一摸脑袋,发烧了,嗓子也有点疼。
应该是昨天淋不少雨又闷着的原因。
尤音捞过手机,锁屏界面十几条未接来电,全是舅舅打的。
瞬间头疼,真来了。
她不想应付,但不得不应付,不过眼下自身难保,得先顾好自己。
尤音爬起来蒸了两个包子,再到客厅找出医药箱,量温度,38.2,还好,低烧。
她简单冲了两包冲剂,又吃完早餐,躺了会舒服些才回过去电话。
电话立即接通,舅舅陈超大嗓门传来:“小音,我们现在在水明漾,怎么的不让我们进去,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亲家的吗?你在哪里?”
她无奈至极,挂断电话,换了衣服去水明漾。
舒明华不在,席庭越也不在,但舅舅舅妈,还有和她差不多年纪大的表弟都在,且已经被请到客厅里面坐,姿态傲得如同别墅主人。
舅舅见尤音第一句话是连续几个不满问句:“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席庭越呢?他在哪?”
舅妈也站起来:“这家人实在太过分,那一对父母当什么缩头乌龟,当我们好欺负是不是!”
温姨迎过来,目露难色,小声:“小音......”
尤音用眼神安抚,“没事,温姨你去忙。”
“先生一早上班去了,我给陈叔打了电话,说是现在回来,马上到。”
“好。”
尤音没换鞋,直接站在玄关,忍下身体不适,微哑的嗓音冷静:“舅舅舅妈,别在这闹,有什么你们直接跟我说。”
要是他们诚心实意给自己讨公道尤音心里自然感动,可不是,她深刻明白他们是为了自己。
她觉得丢脸。
舅舅:“跟你怎么说,你给席祥打个电话,让他们来跟我们谈。”
尤音抚了抚额,不知道该怎么劝了:“他们不会过来,舅舅,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舅妈说:“小音,你年纪小不懂,你得为自己考虑,不要任性冲动,离婚协议资产分配我们跟他们谈。”
“谈好了已经,我什么都没要,如果你们想要钱,我手上还有几万块可以给你们。”
舅妈一听,气得不行,声量升高,“不行!我们不同意!当初这一家人可没这么说的,怎么老爷子去了肆无忌惮了是不是?”
“那会儿他们就用几百万打发我们,怎么,两条人命就值几百万吗?他们席家撞死人就想这么平息过去吗?”
尤音猛地抬头。
舅妈还在说:“我们要市中心一套别墅,还有,让小青进入席氏工作,这是最低底线。”
尤音心脏猛跳,出口哽咽:“舅妈,你说什么?”
“什么我说什么,我说我们要......”舅妈看见女孩眼底的红,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但眼下婚都离了,她没什么好顾忌,心一横,直接把话挑明:“小音,你别以为席家是什么好人,你还什么都不要,他们席家分一半给你都不过分!”
“你以为席家为什么要收养你,你以为席庭越为什么要娶你,那是因为他们是杀人凶手,是撞死你父母的人!席庭越当时就在车上!”
尤音瞬间被击碎。
她脱了力跌倒在地面,震惊不已,失去言语。
大门被推开,进来的男人只一眼,迈开腿两步走到女孩跟前,蹲下腰试图抱起人,“音音......”
尤音望着眼前熟悉面容,艰难却又一字一句问:“你当时,在车上,是不是?”
沉默。
死一样的寂静。
没人敢再说话。
尤音闭眼,溢满眼眶的泪水成串掉落,推开人,站起来,离开。
......
尤音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席庭越出来拉她,她用尽生平最大力气甩开,一个人往外走,打了车回家。
身体很难受很重,脑袋也晕晕乎乎,回家后倒在沙发上,明明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
舅妈用不着撒这种谎,席庭越的沉默不语是肯定答案。
假的,都是假的,她这十几年都是假的。
爷爷给的偏心,席庭越给的照顾,席家对她爸妈身后事、舅舅一家的关照,都是因为愧疚。
而她因为这份关心,对害死她父母的人感恩戴德,甚至喜欢上......
尤音蜷在沙发上,身体无力酸软。
世界崩塌,把她埋入其中,没有空气没有阳光,四周灰暗一片,她是个等待救援的人,自己已经完不成自救。
好累好累,她不想想这件事了,想睡觉。
她找了点药随便吃下去,困意终于慢慢袭来,沉沉睡去。
做了很多梦,噩梦,被追赶被蛇咬潜入海底,窒息那刻猛然惊醒,浑身大汗,身体滚烫。
她觉得有些呼吸不上来气。
尤音摸到手机,很多消息很多未接来电,她眼睛很热看不太清,胡乱解了锁,却又不知该干嘛,忘记拿手机是为了做什么。
准备放下那一秒,赵小桃打过来电话,废墟里的人仿佛看见照进来的一束光,拼命抓住,“桃子......呜呜呜......我好难受......你快来......”
赵小桃知道她家地址,睡衣都来不及换,开车出门。
路上没挂断电话,但电话里只有女孩一抽一吸的声音,赵小桃一路安慰,随便找话和她说,二十分钟,已经说到同事明天打算去做什么美甲。
在门口登记完开车进去,旧小区没什么车位,赵小桃顾不上那么多,直接停在3栋楼下。
下车,走两步被喊住,席庭越从黑暗里出来。
赵小桃认出他,应该是席家人,但她也来不及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赶紧上楼。
席庭越剑眉蹙起,跟着一起上去。
门铃声滴滴滴滴,又拍门,把隔壁邻居都敲出来。
赵小桃边道歉边去拨电话,还没通,门开了,尤音扑到她怀里,赵小桃被怀里的重量压得后退两步,怀里人滚烫的温度吓人。
女孩衣服没换,连鞋都没脱,再看那张通红又迷蒙的小脸,赵小桃心疼得不行。 “音音,你还好吗?”
尤音抱着人,虚弱无力,“桃子......我不太好......”
赵小桃以为她是发烧身体难受,“我们去看医生。”
尤音睁开眼,看见电梯口站定的人,她以为是幻觉,靠着赵小桃肩膀平静看他,“桃子......我不想看见这个人。”
赵小桃回头,看见脸色绷紧的男人,她不明白发生什么,赶紧哄:“好好好,我们去医院。”
“嗯......”
之后扶着她到电梯门,男人侧了身子退到一边,没下去的电梯很快打开,俩人进去。
席庭越没再跟上。
凌晨两点的急诊人依旧很多,赵小桃挂了号带她去看医生,又去拿药,拿完药带人去输液。
40.5,高烧,尤音已经坐不住,被安排了张病床。
病床上的人静静躺着,药水顺着滴管针头进入血液,赵小桃按照医生的叮嘱给她物理降温,半个小时后她脸上的红褪去一些,看着不那么难受了,似乎是睡过去。
赵小桃叹了声,坐在旁边等。
四五点,烧终于退了,可人还没醒。
赵小桃一个人也扛不动她回去,正琢磨着问问医生能不能等她醒了再走,一转身,没跟过来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语气浅淡:“我来吧。”
随后去抱过人,尤音身体软得像条鱼,席庭越紧了紧才把人抱住,转身迈出医院。
赵小桃开车,后排尤音躺在男人膝上,睡得安宁,而男人头低着,视线只在尤音脸上。
她慢慢收回眼,觉得气氛有点怪异,尤音这烧估计跟他有关。
没记错的话这是常娇那个大老板吧?席家人?
唔,真有可能是,音音从席家搬出来,自己一个人租房子住现在又这样,所以说再有钱又有什么用,过得开心最重要。
到家,席庭越把人抱下车,又抱进屋,抱上床,赵小桃默默跟在身后,看他给她盖好被子,看他半蹲下来握住她手,定定盯着人。
许久,男人起身,嗓音疲倦:“今晚谢谢你,这两天你能留下来照顾她吗?你公司那边我让人请好假。”
赵小桃挥手,“不用不用,我会留下来照顾,假我自己请。”
席庭越颔首,回眸看了眼床上安睡的女孩,转身离去。
清晨快六点,朦胧夜色淡去,天边露出鱼肚白。
第26章
尤音一觉睡到下午六七点, 被饭香诱醒的。
不烧了,身体没有之前难受,只有一身粘腻。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十分钟, 烧过的脑子逐渐清明,席家每个人和舅舅舅妈的行为,所有这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