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借你吉言——”
“燕妮……”他欲言又止,神情艰涩,似有千言万语藏在腹中,可惜只选出一句,“这本护照,我会托人查验好。就算这本是假,我也已经申请证人保护计划,给你新身份。”
燕妮讥讽道:“政府流程一走三十年,等我的新身份落地,我都已经靠拐杖走路,不如从现在开始祈祷,祈祷阿梅给我一本真护照。阿劲,光碟我会送到你手上,你放心。”
“难道你已经…………”
“梁家劲,有时候我都想不明白,他到底中意我哪一点?竟然敢拿真心来赌。”想一想,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浪子回头见得多,浪子发疯却是闻所未闻。
梁家劲释然一笑,“也许是前半生欠债,后半生还,丘比特做事公平公正,谁也逃不过爱情陷阱。”
“咦——爱情陷阱……听起来好肉麻…………”她抬头看钟,同梁家劲说,“时间不早,我先走,有消息电话通知。”
“好,我会尽快。”
燕妮摆一摆手,随即头也不回地奔出病房。
到榕树湾别墅,陆震坤已经吃过晚饭,正坐在阳台悠闲摆弄功夫茶。
阿忠显然已经向他汇报过今晚行程,燕妮刚一出现,他便问:“去看梁家劲了?”
“是。”
“还同阿忠说事先经过我同意?”
“是。”
“大话精。”沏好茶,他示意燕妮在对面入座。
燕妮从来不中意饮茶这类缓慢、悠闲、紧扣细节、浪费时间的工程,但看陆震坤今日穿一身黑色丝绸唐装,显然在白天宴贵客,装成中西合璧上等人,掌握做好东西方买办的至高秘诀。
她并不去碰茶璍杯,心中仍挂念着要反驳他,“我认为我拥有探望朋友的人身自由。”
“你认为——”
“你认为什么?不妨直说。”她今晚火药味浓重,两三句话之间就要同他吵起来。
到这时陆震坤竟然哑火,品一口茶,等茶香蔓延四散,才悠悠开口,“你认为……九七之后会是什么样?”
话题转换太快,她一时呆愣,思索许久才理解原来他在与她探讨政治议题。
她年龄未到,远远谈不上成熟,但她记得新闻画面,于是背诵一般说道:“还能怎么样?马照跑舞照跳,离开英国人,难道个个都不能活?我看印度人二十年来照样生龙活虎。”
“你倒是乐观。”
“难道你在害怕世界毁灭?”
“我怕到时没饭吃,饿死街头。”
燕妮勾了勾嘴角,上下扫视,似乎打算重新认识他,“原来你是悲观主义者。”
“我是现实主义,一切从实际出发。”
她忍不住讥讽,“不守信用也是从实际出发?”
没料到他坦然承认,“也可以这么理解。”
“无聊。”她耐性耗尽,双手撑住桌面,站起身,“我打算明天去看宝珠。”
由于陆震坤忌讳“血光”,所以宝珠生产之后便住在扬帆酒店,要等出月子才考虑搬回榕树湾长住。
陆震坤摊开手,反问道:“是通知还是商量?”
“通知。”燕妮即刻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上楼去,只余他在身后说:“今天珠宝店打电话来,你订的宝石王冠已经做好,随时可以去取。”
回到卧室,燕妮适才发现,她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类似说谎、偷吃之后做贼心虚,浑身长满刺也就罢了,气焰还格外嚣张,随时随地计划先声夺人。
她坐在床头,等心绪缓和,才长舒一口气,认定自己闯不过心理关,今生注定与间谍、大盗之类职业失之交臂。
少顿,她突然如梦醒一般,伸手去摸藏在床底的光碟与美金,仔细确认一遍物品都在,毫无拆封痕迹,才将悬吊在咽喉的心,放回胸腔。
一夜寂寥,她的梦空旷无垠,连自己都变成山川土石,毫无存在感。
醒来日历翻到礼拜天,她声称去见阮宝珠,赶早出门,却在扬帆酒店底楼咖啡馆,去点一杯不够醇的蓝山咖啡。
她低头,研究餐牌上各色咖啡的英文翻译,直到红色长裙出现在视野,引她抬头——
阿梅领口大敞,酥胸半露,两只奶挤出马里亚纳海沟,招摇出深不可探的傲慢,正眼不看燕妮,目光投放至她背后沙发椅上一点皮革折痕。
还有一双迷离丹凤眼,眼角随着眼线弧度高高上扬,神采傲慢。
自皮包里掏出又一只黄色信封,轻飘飘仍在燕妮的咖啡杯底。
不知怎的,个个动作都触发燕妮的愤怒机关,一段胜一段的讨厌。
深刻表明她,从始至终都不曾瞧得起燕妮,当下见她动心想走,那鄙夷就益发不肯收敛,通通倒出来展览。
巴不得惹燕妮憎恨。
第124章 香江风月 124
香江风月124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阿梅对燕妮,摆在明面的“瞧不起”,恰是曝露内心的“瞧得起”,甚至讲“惺惺相惜”也不为过,因她以为她两个都爱上同一位男子,甚至燕妮比她多挣三分情,不远不近赢她三分。
但她不认输,很快拿出她的那张“牌”——一张飞往伦敦的机票,颜色鲜亮,纸张崭新,不经意间透出一股类似自由的油墨香,不言不语都可令对面的燕妮神魂颠倒,双目渴求。
阿梅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笑容,鲜红指甲轻轻点在机票上,恰恰盖住“Catherine”字样,“十天后,晚十点登机,其他资料相信你已经收到,阿妹,飞机不等人,你确定已经考虑清楚?”
燕妮点头,“我想不到理由拒绝。”
阿梅却问:“听说你至今没去银行兑现。”
“什么?”
“支票。”
“支票更方便出行。”
阿梅勾半边嘴角,亮出高高在上姿势,翻下眼皮看对面,“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给你开假票、空头票?到时身无分文在伦敦街头流浪,连做鸡都缺张床。”
她对燕妮一贯没有好辞色,开口做鸡闭口楼凤,想尽办法羞辱对方,可惜的是燕妮刀枪不入,对此类羞辱毫无感觉,她决定与陆震坤交易那一日,就已然将自己顶上耻辱柱,无需阿梅动手。
“多谢提醒,我今晚就去兑现。”燕妮从善如流,难听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过心。
阿梅明箭放空,心口一顿,搅动脑汁,到最后仍然无话可说。
她只好换个方向,点着烟,开始欣赏燕妮那张充满少女气息的脸,那对黑色眼珠如同一滴新鲜墨汁,落到晶莹澄澈池水里,不来风,也漾开丝丝缕缕风情。蓬松长发微卷,毫无章法散落肩头,如云似雾,轻轻柔柔笼住一张唇红齿白的脸,最恨是唇峰鲜艳,是刚刚摘下的樱桃,还带着露,透着光,荡漾着吹弹可破的新鲜。
啧,越看越是沉迷,同时也为陆震坤、为本港无数男人的沉迷找到借口——原来都因她皮囊鲜美,秀丽可餐,男人都一个两个都乐意排队为其付账。
而她看自己,像看过期食物,味道尚在,包装不改,只是印刷字体上显是保质期已过,男人再中意也不肯心甘情愿照价付款,即便不情不愿以折后价买下,仍觉吃亏,午夜梦醒不肯给她好脸色。
阿梅含着烟,烟闪着光,竟然伸长手来捏燕妮面颊,“真是靓,靓绝太平山呀!换我是男人,你要金山银山我都分分钟买给你。”
猜不到阿梅动作,燕妮被捏了个猝不及防,过后等阿梅收回手,燕妮半张脸还在疼,她摸不清阿梅在出什么招,只好揉一揉脸颊,低头饮咖啡,默不作声。
而阿梅仿佛中邪一般灼灼望住她,眼底有恨,又有艳羡,香烟快烧到阿梅手指,她仍然一动不动盯住燕妮。
燕妮如芒在背,硬着头皮,咖啡杯端起来又放下,索性与她僵持起来,也是一动不动。
时间突然无法度量,与这两个女人一同僵持在两杯咖啡之间,直到阿梅手中的烟熄灭,烈日被云遮住,窗户外迎来一片短暂阴天。
阿梅忽然轻轻一笑,随即垂下眼,如慈悲菩萨一样感叹,“可惜了……我看你,也很好……只是可惜…………”
话说一半,欲言又止,成年人最中意玩这类“我知你不知”的游戏,故作深沉。
燕妮猜到她意有所指,但她仍要装作不知道,摆弄出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稚嫩如婴,“可惜什么?”
阿梅继续摇头,抬手掸掉烟灰,“没什么,机票先放在我这里,登机那天,我会提前三个钟,派人去榕树湾接你。”
燕妮舍不得将要到手的“自由券”,“当晚,见到机票我才会上车。”
“那当然。”小小要求,尽量满足,毕竟在阿梅眼里,燕妮已经一只脚迈进鬼门关,她大人大量,并打算与半只鬼斤斤计较。
“多谢。”燕妮转身走,阿梅坐在原位,点燃另一支烟。她默默看少女背影,竟然眼眶发酸,为她惋惜。
怪就怪她遇错人,走错路,理所应当付上生命代价。
燕妮走入扬帆酒店迎宾大厅。
厅内教堂拱顶高挑,拱顶壁画描绘中世纪浮夸。耶稣与世人告别又降福祉,四处是云、天使、初生婴孩,蓝红色玻璃折射斑斓艳光,彻底打破教义肃穆。
接待台前,又有希腊众神雕塑高高伫立,个个空着一双眼,漠视来往人群,对所有在此发生的秘密通通视而不见。
厅中央黄金位却摆一只庞然巨大吞钱蟾蜍,坐西望东,衔币招财。
不知凌晨午夜,西方众神与蟾蜍大仙如何沟通,聊些什么。
一间酒店也做东西合璧,南北融合,就像红港终极愿望——
一切在此交汇,一切在此糅杂,冲突即创新,战争即和平。
奇怪,一座城也有自己的生存哲学。
燕妮粗绕一圈,就往电梯方向走。
经过战神阿克琉斯雕塑时,正巧遇到一位肩宽腰阔,方脸长眼的壮硕男子从相反方向走来,眼睛细、皮肤白、鼻梁高,一看就不是本港人。
果然他讲北京话,似乎为入乡随俗,刻意减少儿化音,听起来并不难懂。
擦肩而过时,他正与身后随从说:“回回来,回回都是鲍鱼海参东星斑,你回头告诉小程,这些我都吃腻了,今晚咱们吃菠萝包和鸳鸯奶茶,去茶餐厅吃。”
原来上等人要偶尔过平民生活寻找新鲜,可惜下等人没机会靠鲍鱼海参东星斑搜索快乐。
燕妮提着给BB崽准备的小礼物,脚步不停,往阮宝珠的房间去。
第125章 香江风月125
香江风月125
二十四楼向阳套房,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窗外即是维港,往西看眺望金紫荆广场,系核心黄金位,寸土寸金,一房难求,阮宝珠却能坐拥千尺豪宅,由四维专业女佣围绕照顾。
这与一年前还在各大片场跑龙套讨生活的她,形成天差地别距离,根本是两个世界,地狱天堂。
燕妮进门前续换鞋、消毒、戴口罩、热毛巾擦手,通过重重关卡才得以靠近半倚在床畔休息的阮宝珠。
阮宝珠穿雪白丝绸睡衣,长发辫成两股辫,软软垂落肩头,维港的水将太平洋的潮热折射成温柔,投在她侧脸,镶金嵌玉,散落富贵光环。
见燕妮出现,阮宝珠双手撑起上半身,令自己在床上也坐直一些,更抬手招呼她到自己身边来坐。
“没想到你今天来,我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找不到联系方式,所以一来都算突然袭击。”燕妮拿起手中五彩斑斓纸袋晃了晃,“我给BB买了小玩具。”
说完也不等阮宝珠发出客套夸奖,便随手放在地毯上,转而问:“怎么样?生BB疼不疼?”
自阮宝珠生产完,燕妮是头一个问她“疼不疼”的人。初产妇神经敏感,正要开口,两滴泪居然先一步登场,让燕妮都慌张,赶忙找纸巾替她擦眼泪。
阮宝珠眼泪两三颗,吸一吸鼻子就打住。
抬起头仍然荣光满面,同燕妮说:“疼,但是不如想象中疼,尤其是见到BB崽,所有疼痛立刻烟消云散,你现在叫我描述过程,我都讲不清。”
“那就好。”
“唉……做了妈妈才更疑惑,不理解我妈咪为什么能狠下心离开我,你现在叫我离开他一秒钟,我都要心碎。”阮宝珠感叹完,似乎才发现身边的燕妮与她拥有相同命运,于是企图弥补,“呀,BB刚刚被抱去换尿布,你还没有见过他……春姐……春姐……好了吗?”
春姐听从召唤,顶着一张白面馒头一般松软雪白的脸,怀抱婴儿,从隔壁房间走来。
到燕妮身边,特意弯下腰,侧抱着,向她展示婴儿睡颜。
“有名字了吗?”燕妮问。
“先叫禄仔。”宝珠柔情似水。
“Hi!禄仔……”
婴儿的脸粉白透红,蓬勃新鲜,双眼黑如深墨,熠熠有光。燕妮从未见过如此漆黑眼珠,黑得明确洁净,毫无机心,只有纯真,难怪大人们个个全情投入,奉上无限真心。
铁石心肠如同燕妮,都对禄仔一见钟情。
阮宝珠见她看到嘴角上翘,亦鼓励她,“放心,你以后也会有。”
禄仔突然间张开嘴,“哇”一声大哭起来,春姐将禄仔抱到隔壁去哄,留下燕妮两姊妹谈心。
宝珠与她讲肺腑之言,“我承认我从前恨过你,也嫉妒过你,但现在我有子万事足,眼里只剩美满。我向你道歉,燕妮,我知道你也有苦衷,你也不好过。”
“不要紧,人人都不好过,但我还熬得住。也恭喜你,得偿所愿,今后样样都好。”
“但愿是…………”宝珠对未来仍然存疑,自从与陆震坤结婚后,她鲜少与朋友联系,生完孩子更是寂寞,满腔心事无人倾诉,只能选燕妮倒苦水,“坤哥把我推荐给曾生,我很感激他,曾生也很疼我,但男人个个喜新厌旧,我同曾生能有多长时间?不过是开心一日算一日,强迫自己不去想以后。”
“你爱上他?”问出口,连燕妮自己都惊讶,她的人生重点几时调整到爱情上?先前毫无感知。
“爱?”宝珠也愣,随即赠她一缕温柔笑靥,“我当然爱他,他风度翩翩,举止优雅,最重要出手阔绰,让我以为自己被宠爱包裹,从此告别四处搵食的底层生活。”
燕妮却想,一位老人的魅力,必然因为他的权势、金钱、教养,添他风度。
如是以上一切归零,讲到底也不过是年近花甲,半白头发,在床上有心无力的糟老头子而已,大街上与他擦肩而过,都要捏起鼻,避开他身上浓厚“老人味”。
萍水相逢,宝珠怎会看上他?
权是媒人,色是欲种,权与色的交易,也要谈天长地久,实在荒唐。
燕妮想到她自己,也莫不如是。
“你呢?”宝珠抚摸她肩膀,终于摆正长姐位置,端出慈爱关心,“你打算怎么样?安安心心跟住坤哥,还是…………”一言未尽,她等燕妮自行填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