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只想读书。”
“他对女人向来大方,你想读书他一定供你读完。”
“我想去英国。”
“那他……知道吗?”
“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我的事情与他无关。”燕妮咬牙,挤出来两句愤恨。
宝珠皱起眉,“我看他,不像是能轻易放手的状态,他不放手,你怎么走得掉?”
“我是自由人,又不是他养的狗,天大地大,我想去哪就去哪,无需经他同意。”
被问到关隘,燕妮决心突定。世上百千人,百千个都擅长自我欺骗,庸庸碌碌,毫无抱怨,沉默中逆来顺受,面目模糊如同被丢弃在水面的干瘪易拉罐,对自己的命运毫不关心,亦无力改变。
以上这种人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能是阮燕妮。
燕妮是疾风劲草,百折不挠。
她从来要做自己的主。
宝珠见她满脸倔强,眼神坚定,忍不住规劝,“燕妮……其实女人到最后都要找个男人当依靠,读书、工作,都是装饰,为的是未来嫁的更好。但我看阿坤,他的条件已经强过本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男性,就算结不成婚,拿一笔钱当做买楼也好呀,女人活在世上总要有点依靠…………”
燕妮僵住嘴角,肩膀藏在垂落的长发里,显得愈发单薄瘦削,两姊妹相各有心思,燕妮不肯讲明,宝珠认为一腔好心换不来理解。一时间房间内二十多度气温骤然下降,冷成西伯利亚冰原。
等了又等,燕妮抿了抿唇,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嚼下肚里,她抬起头扬眉一笑,“你放心,我会听你的话,凡事为自己多打算。”
“那就好,女人嘛,多为自己打算就没有错,男人个个喜新厌旧,所以女人的最佳选择永远是钱。”
“嗯,你说得对。”
两姊妹的对话终于回归平和,燕妮说时间不早,要先回去,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弯下腰,紧紧抱住靠坐在床头的阮宝珠,“阿姐,你要照顾好自己。”
宝珠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打蒙,支吾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抬高手臂搭上燕妮后背,反抱住她——
燕妮说:“下次有时间再来看你同禄仔。”
“好呀,我等你。”
脱开宝珠怀抱,燕妮几乎是飞奔着离开房间。
她本以为自己对亲情已免疫,就当浮萍聚散,心态随缘。但到分别时,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怎样挣扎下楼,模模糊糊之间只记得电梯四面镜像,灯光透亮,似天梯一般通往永不熄灯的天堂。
走到酒店大堂,仍然举步艰难,人如梦游一般,记忆混乱,一时想机票,一时又想到陆震坤,焦灼、烦躁、希望、失望相互冲突,相互环绕,根本没结果。
直到她在大堂沙发椅上望见陆震坤的脸,更加确信自己被混乱思维折磨出幻觉,需要一颗安定药结束一连几日的焦虑情绪。
然而那幻觉却向她走来,一段细腰藏在西装下,摇曳之间不知几多劲爆。
第126章 香江风月125
香江风月 125
见她来,他单手插兜,明明是期待,却偏要摆出一张不耐烦的脸,怪她步伐太慢,多一秒都是在浪费黄金时间。
“阮小姐,还有没有其他行程?”
“回去温书。”
“真是一点新意也没有,你婚后会迅速变为无聊无趣黄脸婆。”他的抱怨言不由衷,实际他已在内心为燕妮的执着弯曲膝盖。
经他提醒,燕妮倒是想起另一件“特别事”,“我赶时间去珠宝店取货。”
陆震坤伸手揽她肩膀,强迫两人似情侣一般肩靠肩走出扬帆酒店,“王冠我已经取走,就在车上,怎么样?够不够贴心啊?BB。”
一声BB惹得她浑身发麻,脚软无力,昨夜下肚的葱油鸡都要整只吐给他。
上车后,燕妮果然在驾驶台上发现一只深蓝色天鹅绒珠宝盒,珠宝对女人存在致命吸引,她自然不例外。
毫不等待打开它,她的琥珀色瞳仁里立刻倒影红色珠光,璀璨夺目,两过天上北极星。
主钻周围环绕碎钻,颗颗晶莹,面面尊贵,却甘愿众星捧月,衬托鸽子血的闪耀光辉。
“试一试……”驾驶座上的陆震坤似撒旦低语,不断向无知少女发出致命诱惑。
车不走,燕妮将王冠捧在手心,来回欣赏,她承认自己迷失在浮华物欲中,不自觉做起灰姑娘春梦,也想放下脚步,投入王子怀抱。
但她从鸽子血的珠光中抬头,瞥见身边人俊朗却不失刚毅的脸,总免不了心潮起伏。联想起阮益明的风流,宝珠不得已的“理智”,脑海当中挥不去“秋扇见捐”四个字,谁敢保证她不会成为一柄秋后的扇?放在家中落灰,不去碰,多看一眼都惹人嫌。
到时再走,难免灰溜溜,没风度,不如及早抽身,彼此都留个好印象。
可惜陆震坤不懂。
她收好珠宝盒,“我没有其他行程了,不过我看你,好像有话要说。”
“我有事要办。”陆震坤自她身上收回视线,踩下油门,一路疾驰,“你陪我。”
燕妮未答话,沉默中她按下车窗,风立刻灌进来,吹淡了车内铃兰花的香水味。此时正是回家高峰,匆匆而过的人群变作路边沉默的影,似溪流,柔缓向西。风来时溪流急促,她一头蓬松长发也在风中摇曳出鱼尾弧度,逆着光也逆着溪流,与这座城反方向行动。
只是静谧画面未能持续长久,忽听轰隆一声,破云撕月,柔软晚风承载不住沉甸甸阴云,再一段雷声穿透耳膜,满世界都只剩下哗啦啦磅礴雨声。
陆震坤把车停在教堂前门,伞也不撑,拉住燕妮冒雨跑进教堂,像童话里一对深夜闯入的不速之客。
一进门,燕妮便忙着掸落身上雨滴,陆震坤只拨了拨他那最最要紧的头发,将注意力都落在满是西方风情的穹顶。
真是奇怪,来过无数次的教堂,他竟然心生紧张,双眼茫然,视线绕燕妮一圈最终落在遥远祷告台上。
“来教堂吃晚饭?”她将长发从前向后撩,径自向前走。
对于这座位于市中心黄金位的天主教堂燕妮并不陌生,她被迫或是无聊时,参与过许多场由某位陆姓牧师主持的“宣讲会”,场面宏大,陈词激昂,铁人来此也要为他的感人说辞落下泪来。
“我已经在银塔餐厅定好位置。”
银塔系本港最贵法式餐厅,桌桌都是达官显贵,女士们恨不能穿晚礼服,带钻石入场,唯恐在茂盛艳光黯然无色。
燕妮回过头,满眼不解地望向他。
陆震坤表情严肃,徐徐向她走来。
他天然带一股凶猛气息,当下心弦紧绷,嘴角僵木,很容易让人错认为他手中持枪,心中有鬼,要杀人——
等他走近,燕妮都下意识后退半步,怕他紧皱的眉头下暗藏杀机。
谁知他指向第一排木制长椅,表现的既礼貌又周到,“先坐这里。”
燕妮猜不透他在玩什么花朝,只能照做。
于是他也坐到她身边,闷住头不讲话,磨上三五分钟,突然弯下腰从长椅下摸出一只纸袋,再从纸袋里摸出一只心形黑色天鹅绒珠宝盒——
只一眼,燕妮心中便警铃大作,她环顾四周,急切搜寻逃跑路线,但望见陆震坤一双长腿,下一秒心中只剩绝望。
她替陆震坤想过一万种困住自己的方式,唯独漏掉这一种——婚姻,新时代奴隶枷锁,人类情感坟墓,毁灭幻象之地狱,碾碎憧憬之监牢。
原来她一直以来都低估他,知道他心狠手辣,不讲情面,却未曾想过他竟然恶毒如此,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却要让她生不如死!
另一边,陆震坤却颤颤巍巍打开珠宝盒,露出内里一颗堪比鸽子蛋的南非钻。
百万钻戒闪亮登场,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女性都要欢呼雀跃,感动落泪。
燕妮却紧握双手,想尖叫,想发疯,想一头撞死计划持戒“行凶”的男人。
这不怪女人,也不怪燕妮。或许从一千年前起算,身边所有人或事都在鼓励少女期待“白马王子”从天而降,不但解开她所有苦难,还要为她带来无限的财富与爱情。
世界从不鼓励少女独自上路,饮酒高歌,征服世界。却吹捧着一个又一个借由男人跨越阶级,颠覆命运的“灰姑娘喘气”。
所以女人哪里是爱钻石?她们爱的是钻石背后的权和钱,便如同男人爱权杖一个样。
但燕妮只想要权杖,不想要权杖背后的男人,她将婚姻当做洪水猛兽,人生牢笼。
只可惜陆震坤不能理解,在他看来,婚姻是上帝赐予每个女人的梦想港湾,零岁女婴发出第一声啼哭就在奢想嫁个好男人。
但爱情真是霸道,生长生发,丝毫不讲道理。
陆震坤与燕妮,截然不同,思想相左,是地球正负两极,是两种相反的世界,偏偏他两个一定要相遇,要撞出火花,还要相互纠缠,不必想也知道,下一步是吸引、迷恋、纠葛、征服、或毁灭。
连丘比特都看腻的故事,现实仍在时时上演,永不厌倦。
陆震坤举起钻戒,舔一舔嘴唇,仿佛在为他的求婚诗词润下最后一笔。
“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方法能皆大欢喜。”
“什么方法?”她忍住满肚怒火,带着笑,明知故问。
“你嫁给我,我全副身家送给你,你大可以安心在中文大学读书,毕业想做律师也好,想做公诉也罢,我都可以为你铺路。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不允许女性出门工作的老古董,我全方位尊重你…………”他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全方位为她打算,但谁知她不识好歹,居然犹豫——
“陆震坤……”她支吾,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竟然喊他名字,怎么?难道指望他知难而退?
陆震坤咬牙,言语之中竟然不自觉带出威胁意味,“我想来想去,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什么?”她当自己在听天方夜谭。
“当然是嫁给我,做我妻子,同我结婚——”他深吸一口气,怕她听不见一般,郑重重复,“嫁给我,燕妮。”
燕妮以为自己能够斩钉截铁痛快拒绝,然而一个即将脱口而出“不”字卡在喉头,竟然始终听不见声音落地。
穿堂风轻声走过时,她忽然想起初初见面时,他染血的衬衫,他被迫道歉时的不甘不驯,还有他签支票的潇洒,他与宝珠办婚礼时的得意,桩桩件件,原来都似老照片,一帧一帧定格在记忆长海。
她不是没有感情,却又认为心软是女人原罪。
她也在女性角色当中挣扎困苦,找不到方向,却偏偏一往无前,绝不回头。
如果她能软弱一点,懵懂一些,也许她能与他去婚姻里翻腾打滚,相互折磨,最终遍体鳞伤,相互仇视,再挥手道别。
那也不失为一段庸俗童话。
可惜她眼神向下,发出一声长叹,“唉…………”
他眼底的光便在这一秒熄灭。
他看着她,一头深棕色长发,微微卷曲的发梢半湿半透,紧贴脖颈,慢慢蜿蜒,直到深入衬衫领,在向下她向上帝露出一小段凹陷有致的锁骨,过于苍白的皮肤透出淡青色脉搏,正一下接一下沉默中跃动,昭示她脆弱却蓬勃的生命力。
她像一簇野玫瑰,开在空寂无人的原野,无需欣赏,独自生香,她只是她。
第127章 香江风月127
香江风月127
她垂首叹气,半干半湿发梢落在他手背,牵连出薄荷香波的余温,千万般熟悉,总能成为他与决绝之间的一只魔爪,无数次向他演练“百爪挠心”是何滋味。
他捧住钻戒的手也不自觉颤抖起来,无法自控。
“你想清楚再答。”听起来像忠告,但其实是他最后一片尊严。
燕妮看他,竟有一日与“可怜”贴在一处,弱小卑微,无计可施。
但谁又来可怜她?
她想起阮益明评价宁波大厦那位想要收工回向的“北姑”,敬告她“一日跑钟,一世跑钟”,永远不会有收工上岸的一天。
而燕妮想走,想回头,想抽身。
她不是没得选,只不过冒险而已。
“吧嗒”一声,她盖住戒盒,依旧低垂眼睑,并不敢抬头去看求婚人的失望颜色,“我没爱过你,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与其模棱两可,不如狠心割席,即便她亦害怕陆震坤羞愤难当,掏枪杀人——
然而陆震坤的反应出乎意料,他嗤笑一声,似乎对“爱”这个字很是不屑,“我从来无所谓你爱不爱我,我只想留住你,陪我一段而已。燕妮,你不要简单事情复杂化,我陆震坤…………”
这段话讲得又快又急,似乎急于挽回颜面,同时挽留余地,可惜燕妮不肯领情,她径直说:“我不会应你,我今生今世不结婚。”
“你在赌气。”
“我很冷静,我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但是陆震坤,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要的是什么?爱?陪伴?占有?还是一时的征服欲?”
陆震坤咬紧牙关,屏住一口气,硬撑到底,“你在乎的太多,对你没好处。”
燕妮总算抬头,望见他阴沉愤怒的脸,不得已无奈地勾起嘴角,笑,也不算是笑,上扬的嘴角之上,是眼底藏不住的落寞与失望,“我明白了,什么都可以,总是不会是爱。”
爱一个人哪有甜?从爱上那一日便充满苦味。更甚者,一半是苦,一半是痛。连温书时间都被挤占,摊开书本,密密麻麻印刷字体上竟然会忽然间浮现他的影,抢占她的黄金时间,分走她注意力。
每做一道题要与他的投影作斗争,最终精疲力竭,趴在桌上放任自由——
任思念如海水漫灌,不知不觉间将她淹没殆尽。
她如今终于尝到痛。
好在痛感短暂,她生来比一般人擅于消化痛苦,“我再认真讲一遍,陆震坤,我不会嫁给你,永远不会。”
毫不意外地,她睹见他逐渐升级的愤怒,甚至于暴虐。
他捏紧拳,合握右手,天鹅绒戒盒在他掌心里扭曲变形,最终被压缩至生理极限。
他额上两条交错的青筋似雨中河流,一瞬之间暴涨起来,下一秒就要爆裂释放。
燕妮已然做好承受暴风雨的准备,但她等了又等,最终只等来一声细不可闻叹息。
“时间不早,去吃饭吧。”他最终妥协,低头将几乎被被碾碎的戒盒收进口袋,选择用成年人的方式体面而周全地结束这一场由上帝见证的失败求婚。
燕妮望住他佝偻下弯的背脊,胸中不由得响起哀鸣。
她一面心疼他,一面又能狠下心拒之千里。女人真是矛盾,不可能成全自己,亦不肯成全他人。
她在命运的惯性当中挣扎,停不下来。
“好像还在下雨。”陆震坤孤身走在前面,呢喃低语,仿佛说给自己听。
燕妮慢慢赶上来,他推开门,两人便站在教堂大门前,如同两具失去灵魂的肉身,迷茫地漂浮在匆匆忙忙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