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沧海一鼠【完结】
时间:2023-08-21 23:09:53

  “你留着吧,酒池肉林里兜走一遭,她定然也不会要了。”阿申用扇子将那衣服挑起来看了看,一脸嫌弃地,重新扔给东方既白,好像生怕被上面的油烟味沾染了一般。
  东方既白早已猜到这衣服是阿申为那滕玉公主定制的,现在心下便很是愤懑:公主怎么了?便是千金之躯,难道就不吃肉,不喝酒啦?难道还是喝露水长大的仙女了?
  虽这么想着,面上却依然是不敢表露,她将衣服摊在一块山石上,小心捋平上面的纹路,拍下草屑和浮尘,沿着衣缝,认真地叠。阿申在旁侧瞅着,不语,看她将深衣、襦裙、禅衣一件件拾掇好,才将目光调转过来,去望不远处,章台城上浮着的朦胧灯火。
  “我方才路过了剑池,”东方既白在大石上坐下,将叠好的衣衫放在膝上,慢悠悠一字一句道,“城里人都说剑池长了腿,竟然从涌丘跑到了申门来。”
  说完,见阿申望那四四方方的城池不说话,便又笑笑,接着道,“我还曾听说,这章台城是千年前一位高士所建,他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筑大城周回四十五里三十步,小城八里六百六十步,陆门四,水门四,以象天之八风,地之八卦。”
  “山君,”她勾弄道袍破烂的衣角,看向缺了云履的脚面,脚趾搓动几下,提着口气,“那位高士就是你吧?”
  “小白,”阿申用羽扇拍拍东方既白的脑袋,很轻,和一片叶子落上去的重量无差,“知不知道李渊为什么兴兵讨伐炀帝?”
  东方既白抓头,“李渊是谁?”
  “那‘巫蛊之祸’总知道吧?”
  东方既白目光闪躲,“屋?鼓?”
  “岳鹏举......不会也没听说过吧?”
  “啊......”
  阿申的脸更绿了,东方既白觉得他若是还存着一口气,也是定然要被自己气得背过去的,于是舔唇,巴巴冲他笑,“山君,说个我能听懂的吧。”
  语毕,脖子一凉,低头,看银鞭竟在须臾间绕上了她的脖颈,越缠越紧。
  “小白,”阿申的声音近在咫尺,人却已经在山径上走出数丈,“再那学些市井之民,听到些有的没的谣言,回山上来混说一气,小心你的脑袋。”
  话音落,鞭子已然收回,没在东方既白皮肤上留下半点印子。她摸着脖子,借着那早已消失的酒劲儿给自己壮胆,冲山径上那个早已走远的白影喊道,“我知道那人是你,你自欺欺人,算不得好汉。”
  回音铮铮,在林间流淌,阿申头回听她骂自己,不仅不气,反而仰头大笑,“小白,你总算聪明一回,识破了本君的真容。”
  后世皆骂他不仁不义不忠不孝,骂他勇而无礼,为而不顾,骂他自贼其君,又贼人君,乃世间真小人。
  可那便如何?他只需要一个人懂便好了。
  那人跟他说,弃小义方能雪大耻,告诉他父兄受诛,复仇,乃礼也。
  “不用在意谣言诋毁,阿申只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了。”她顶着柄荷叶,笑涡被身下菡萏映得霞光微漾。
  所以他许诺为她建一座城,固若金汤,政通人和,他问她,滕玉,你说,还要添些什么?
  “城有四角......”她攒眉,想了片刻,便在竹简中写下:“一角栽杏树,一角埋青骨,一角引泉水,一角结永固。”
  “阿申,城池建好那日,我在门外等你。”
  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
  阿申望向前方,见夜色浮动,疏影横斜,依稀间,仿佛便要从这一片迷蒙中走出个他熟悉的影子来,可他终是没看到她。
  张懋丞刚幻成人形的灵体从那团枝繁叶茂中一个猛子扎出来,他已经当了四十九日青烟,现在,便有些控制不住这具人形,顺着山势滚下去,撞上东方既白,从她身体里直穿过去,将那小道姑唬了一跳,以为阿申终于是忍不下这口气,挥鞭挞向自己。
  “老道,你没长眼吗?”
  “才长出来不行啊。”
  下方山径上乱成一团,阿申瞟那团嘈杂一眼,心里的空虚倒不知怎的,被排解了不少,他想到了一种久违的叫作烟火气的东西,虽然那东西已经离他太远,远得他只记得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
  是病中母亲的一碗热粥,是和兄长下棋输了之后气冲冲跑出院子,又不知去哪躲在檐下看雨的委屈,是冬日父亲下朝回家,一家人围坐炭炉,炙犁牛烹野驼,其乐融融的温暖。
  他看了二人许久,在争执声渐弱的时候,幽幽叹口气,抬臂,吹了声口哨,静待柳雀从树梢旋下,落在臂肘之上,才撩袍拾阶,顺着小径朝山上去了。
  风静树止,张懋丞拍了拍气鼓鼓的胸膛,觉得这妮子的嘴皮子是愈发厉害了,自己近些日子几乎每次与她斗嘴都会败北。他转着眼珠思忖半晌,忽的想起一个妙招,咧嘴一笑,跷二郎腿望天上那轮圆月,叼了根草叶,摇头晃脑,却是半句话也不言。
  “造作得很,老道,你故作姿态给谁看呢?”东方既白果然很看不得他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嘿嘿冷笑两声,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几圈。
  “哎呀,”张懋丞扶额,“姑娘现在的脾气是愈发大了,也不知是否是因着有人撑腰,所以胆也壮了,气也粗了,连山君,都敢直呼孬种了。”
  “我只说山君不是好汉,何时说过他是孬种了?”东方既白嘀咕:诛心啊老道。
  张懋丞哼一声,“我今儿临高望远,恰好看到了况家的轿子来接姑娘,想姑娘是要一朝嫁进豪族,所以才很不拿我们这些故旧放在眼中。”
  原来他是要说这个。
  东方既白扭身便走,不给他揶揄自己的机会,可是走出几步后,她滞住,回身,看张懋丞满脸无趣的鬼样子,问了一句,“老道,你怎么不娶妻生子?你们正一派的法师,不是可以婚配的吗?”
  张懋丞听她冷不丁如此问,先是一怔,后来想起自己已经是个游魂了,还有什么好避讳的,索性实话实说,“我不缺钱财,又有人伺候饮食,干嘛要去惹那一桩子麻烦事?”
  原来只要有吃有玩,婚配便是退而求其次的一个选择,东方既白思忖着,又道,“那你不寂寞吗?”
  张懋丞笑,“我门下之人甚多,有何好寂寞的,”说到这儿,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吹胡子一笑,悄声道,“不过这些日子我在山顶,独坐空瓶,实在是无聊得要疯了,于是便问山君来着,问他一个人守着碧山这么多年,难道不感到寂寞吗?”
  东方既白来了精神,睃眼道,“老鬼怎么说的?”
  张懋丞见她急切,倒卖起了关子,“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乌木沉香分你十根。”
  张懋丞好整以暇坐好,“平日他定不会搭理我的,但那天,哦对了,也就是你们进入邪祟迷障的那天,回到山头后,山君与平常很是有些不同,好似,好似抱着满腹心事。”
  他略略一顿,“所以他破天荒地答了我,他说,并不是身处闹市,坐拥人海便不寂寞的,寂寞与否,是要看心中所念的那个人在不在身旁。”
第三十二章 立威
  张懋丞说完,便开始自言自语嘀咕,“我现在吃不得肉,喝不得酒,女人也碰不得,只能享用些香火咯,也不知这乌木沉香是何滋味,每次见山君闭目吐息,也看不出他有多爽快......”
  东方既白沿山径慢走,心底一团沉淀许久的混沌却一点点散尽,变得清透起来。
  原来,并非济济一堂就不寂寞的,想况家夜宴,还不敢太过张扬,已是红飞翠舞、觥筹交错,况尹千方百计讨好,一众下人更是变着法子博她开心,她也曾被这一团热闹和气所引,不由地心向往之。
  可是当独自离席,一人静坐池边,去看窗内那一片鼎沸,她却觉得,窗内和窗外,热闹和孤寂,似乎并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被环绕被宠爱很好,但形单影只,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她并不急着想闯入这团喧嚷中,甚至还觉得,她离窗内的他们很远,远到似乎那几步路,要用长长的年月才能走完。
  这和她以前对热闹的浮想完全不同,所以当田嬷嬷明里暗里地探问,她是否愿意入况家门时,她踟蹰了,嫡庶身份在她这里并非一个难题,因为那是她从未经历和想象过的另外一个世界,她只是觉得迷惑,难道她这么多年所求的,想要的,便是这些?
  一座况家大宅,加上一个品性纯良,暂且痴迷着自己的男人,便能许给她朝思暮想的一切?
  风从山头卷下,带来浅淡的香火味,落于鼻息,缱绻不散,东方既白哂然:不愧是千年老鬼,走的桥怕是比她这个小道姑行的路都多,一句话便点破了她心里的迷思。
  张懋丞也嗅到了这股香气,于是学着阿申的模样,闭目凝神,任身子慢悠悠浮到那烟柳之间,随绿波浩渺,慢晃轻摇。
  “罢了,姑且先这么过吧。”东方既白苦笑:一人两鬼,守着暮云春树,好像,也没坏到哪里去。
  ***
  况府别院。
  况天蔚坐在几前,抿了口松萝,便去看灯影下站着的田嬷嬷,笑,“我怕他人那些人知道我已远航归来,所以才遣了随从,自个到别院来,没想你这老妇竟也在此。”
  田嬷嬷摇头嗟叹,脸上却全无怒容,“太小姐,主君的性子和咱们太老爷真真儿一模一样,平日对人再松散不过,可若较起真儿来,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是开罪不起。”
  说完抿嘴笑,“若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恐怕今日主君就不是把老婆子我打发到别院,说不定这会子,我已经在人牙子的麻袋中绑着了。”
  况天蔚闻言笑着让她在自己对面坐了,灯影下,一双微挑凤眼亮似琉璃,“他那是拿你立威呢,让府里上下以后都提着心,擦亮眼,千万不要得罪了那位东方姑娘。”
  田嬷嬷掩口笑,“婆子我是家生的奴才,从小便跟在您身边儿,说话还是分得出轻重的,只是今日之事我是万万没想到会得罪主君,我也只是看主君他才开了窍,所以想着去推波助澜一把,说了那句纳妾的胡话......没想这些话传到主君耳中,却让他动了这么大的肝火。”
  说完啧了一声,“咱们况家虽无需靠娶什么高门贵女皇亲国戚的来帮衬,但太小姐,难道真的让一个小道姑来做咱们的当家主母?那岂不是成了章台城的笑话?”
  况天蔚抚着杯沿,去看光滑杯面上自己孤零零的影子,笑道,“瑜儿倒是开窍了,都说七窍相通,说不定今后他行事便能稳健许多,若将来一日他能独撑起况家基业,我也算不负父兄祖宗。”
  “太小姐不打算干预?”田嬷嬷觑况天蔚神色,见她面如平湖,头一次生出些许后怕来:难道今次是她这个老奴多管闲事了,这况家,无论主君还是太小姐都没有半点子门第观念?
  况天蔚没回答,睨眼看几上灯火半晌,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把铜剪,去绞那刚刚烧出黑烟的灯芯。火苗晃动一下,将整间屋子照得更加亮堂,也映亮了况天蔚鬓边多出的几根白发。
  她垂眸,嘴角噙笑,“改日,我倒要去见见这位东方姑娘。”
  ***
  一夜春雨,急骤潇潇。
  晨光熹微时,雨方停了,云雾游行于半山间,似一片薄纱。
  张懋丞站在一根柳稍上,踮脚勾头,手撑凉棚朝山下望,时而努嘴,时而摇头,像是在看一出晦涩艰深的戏文。
  阿申乜眼瞅他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一句,“好看吗?”
  张懋丞正在兴头上,头也不回道,“这况家主君也不知怎么冒犯了小道姑,现在已经对她行了十七八个大礼。”
  说完,未容阿申说话,便又道,“嘿,那小道姑的脸红得像要滴血了,我还从未见过她这幅忸怩模样,难不成那晚在况家,两人之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男的才要赔罪,女的才会羞臊......”
  念及此,他倒抽口气,食指朝山下点了几点,“好个东方啊,上次被她撞见我从十六楼里出来,还被她好一顿揶揄,说我有辱道门清规,现如今,她自己倒与那况家主君搞得不清不楚,闹得满城风雨......”
  话音没落,先是听得一阵柳叶簌簌之音,未几,整个身子便随风飘起,在空中顿了片刻,朝山脚直落下去。
  “你有什么牢骚,便直接对她发,不要在这里扰本山君清净。”
  阿申的声音从上头飘来,张懋丞只觉头顶处被一股气流压着,再也飞升不起,俄顷,便已穿过薄雾坠至山脚,从那还在行礼的况尹身上直穿了过去。
  况尹觉一股寒气从前心窜到后背,回头,看见张懋丞的魂儿勉强在一株大柳前刹住步子,整理衣冠后,抱拳冲他调笑,“失礼,失礼了,也不知主君找咱们小白说什么,你看,她那张脸涨得比山间的野果子还红。”
  说完,便很是欣慰地看到况尹的脸也如自己所料,红成了一枚野果,于是又嗬嗬笑两声,“是老道我多嘴了,想来两位聊的体己话儿,是断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的,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床笫之言不逾阈......”
  眼前飘过一道黄符,上面朱砂描画的符咒他再熟悉不过,可张懋丞万没想到,有一天,这黄符竟然会冲着自己过来,不偏不倚,贴在了脑门正中央。
  张懋丞觉得被从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都被冻上,连唇舌都动弹不了,更可怕的是,他看到东方既白随手扯下根柳条,揪下柳叶念了个咒后,将那脆嫩青枝缠在自己的脖子上,就像着牵一头老牛,将他朝山径上拉去。
  “姑娘......”
  况尹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抬手想唤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方才,他已将所念所想表达得再清楚不过,其后之事,他不想过多纠缠逼问,恐给她造成更多困扰。
  毕竟,章台城中有关他和她的流言已经传得沸反盈天,就连这做了新鬼的老道都要调侃嗤笑几句,她一个孤身女子,怎么受得起?
  况尹望东方既白牵绳的背影,抬手招呼站在十余丈外的承保过来,喝了他递上来的一碗兰雪茶后,在他肩头拍了两下,“常听你说,城中但凡有些脸面的人家里的小厮丫鬟,你识得七八,这话,不是在在夸海口吧?”
  承保将况尹手里的水碗接过,笑道,“自然不敢在主君面前扯谎,只不过,承保心里也清楚,他们与我亲近,看的是况家的面子,又不是我承保这张脸。”
  “成。”况尹使劲捏了一下承保的肩膀,“你今日就把话散下去,说是我况尹倾慕东方姑娘,日日上山纠缠叨扰,东方姑娘却嫌我纨绔乖戾,嫌我任性娇养,嫌我胆小怕事,屡次拒绝,不胜其烦。”
  承保听得瞠目,“主君,小的不敢......不敢瞎传这些诋毁主君的话......”
  况尹见承保吓得汗出了一脸,自个先乐起来,“放心,我教你的话,出了什么岔子自然由我替你兜着,再说了,这也算不得什么诋毁,不就实话实说嘛。”
  承保咂舌:别的倒还好,只那胆小一条,平日谁不小心提起,便要惹得况尹动怒,今个,他倒自嘲起来了,也不知那小道姑给主君灌了什么迷魂药。
  想着便去看山径上已经走远的东方既白的背影,哪知刚抬眼,后脑便捱了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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